1
此刻,印度洋三万英尺的高空之上,我依旧不相信自己会有这种好运气。
我曾想过一万次,如果能暂时告别每天审阅几百篇鸡汤的生活,该去哪里洗涤自己被污染的心灵。但我从来没想过,只是转发一条微博而已,就得到了免费泰国七日游的机会,更何况在旅行结束时还有机会获得二十万元人民币的大奖……天呐,感谢这个伟大的时代!
一股若有若无的臭味将我从思绪中拉回现实。
我皱起眉寻找起味道的来源,只看见左前方的座椅上直直搭着双不断散发出恶臭的大脚,沿着浓密的腿毛往上,是一条皱巴巴的椰子林图案沙滩裤和白T,双手抱在胸前,整个身体几乎歪成S形。
算了吧,再过半个小时就到曼谷了,没必要为这种小事和别人起冲突。
这样想着,我伸手打开右边的遮阳板,望着下方的蓝天白云,试图将自己从这股气味中抽离出来。
这时身边忽然响起一个声音:“先生,为了您的安全,请您把脚放下来。”
转过头望去,美貌的泰航空姐正微笑着望着眼前散发恶臭的中国游客。我随着她的目光看下去,只看见一副削瘦的脸颊上耷拉着半边墨镜,他嘴里一边嘟囔着一边直起身子,似是刚从一个甜美的梦中醒来。
空姐依旧微笑着看着他,而这时飞机破过云层,遮阳板上打下一道光芒,泻在他高挺的鼻梁上,一边明一边暗,我竟看出了神。
“你也是跟团的么?”他摘下墨镜,对我问道。
“你怎么知道?”
“很简单,自由行的游客这个时候一般都在翻阅攻略,没事干的一般都跟团。”
我不禁往机舱壁挪了挪屁股,还来不及回答他,眼前伸来一只白皙修长的手。
“很高兴认识你,我叫陈嘉树。”
我可一点都不高兴。
我撕开一包湿纸巾,装作漫不经心地擦拭着刚才握过的那只手,和他闲聊起来。
“你的观察力一向都这么强么?”
“也许吧,只是有人告诉我这个商务舱被金主包下来了,这里坐的人都是同一个旅游团的。”
“哇,你也是微博抽奖来的吗?”
这时前方的座椅上突然跳起一个女孩子,白色吊带露出光滑又剔透的香肩,两只手臂靠在座椅上,托着一张可爱的鹅蛋脸,眨着眼睛看着我。
我点点头,她立马从身边抓出来一个中等个子的男孩,那男孩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先是对我们露出抱歉的笑容,又转过头宠溺地看着身边的女孩。
“我叫林沁!这是我男朋友刘修文,明明我也转发了,但是好像运气没有他好。幸亏这家公司大方呀,刘修文给他们说明了一下情况,就同意带我一起来了。”
我仔细观察着眼前的男孩,中等个子,不算瘦的身材,圆乎乎的脸上挂着一副黑框眼镜。当我看着他的时候,他的视线一刻不曾从眼前的女孩身上撤离,他就那么宠溺地看着她,像是端详着人世间最珍贵的宝贝。
“你们准备游记了么?”与我和陈嘉树相隔一条走廊的座椅上传来一个声音,“说是奖金二十万,也不知真假。”
说这句话的是一个穿着黑色Polo衫的男人,一脸精明的神气,胡子刮得干干净净。
“对了,忘了自我介绍了,我叫李亚群,周刊记者。”他笑了笑。
这时他身边熟睡的老人似乎被喧闹声吵醒,一边摘下眼罩。
“这是徐青徐老师,在上海的诗歌圈子里可有名了,大家认识一下。”李亚群一脸谄媚,“我俩一个城市的,早先就认识。”
那老头满意地看了看李亚群,似乎对这个及时的马屁十分受用,视线缓缓扫了一遍在座的所有人,看到林沁的时候,眼里露出一抹贪婪的精光,又很快收了回去,对大家点了点头。那是一种极其隐秘的眼神,我以为只有女性才能看得明白。
想到这里,我看了看身边的陈嘉树,他正毫无反应地抠着鼻屎。
这时林沁和刘修文在我们看不到的前排座椅你侬我侬,徐青与李亚群高谈着诗歌与文学,李亚群不时送上几句恰到好处的马屁,引来徐青一阵大笑。我坐在陈嘉树的身边,静静聆听着他抠动鼻屎的窸窣声响,每个人都在期待着这趟美妙的旅途。
半个小时之后,随着一阵空气被撕裂的巨大呼啸声,飞机落地了,从窗户里能看见一辆接驳车徐徐驶来。商务舱的位置就在舱门旁边,刚打开舱门,林沁飞快地跑了出去,拿出手机开始自拍起来,刘修文一边苦笑着拎着行李箱一边追了上去。
我看了看身边还在互相谦让的徐青和李亚群,只好背上包,和陈嘉树一起走了出去。
随着空姐阵阵的“萨瓦迪卡”声,我跟在陈嘉树身后迈出舱门,一阵热浪扑面而来。
“年轻人的爱情真好啊。”我随口说道。
“是啊,总有一个在爱,一个在被爱。”
很快,接驳车把我们送到了航站楼,经过漫长的通道和安检,终于来到了接机大厅。
下午三点的廊曼机场人流如织,按照既定的安排,我们在四号出口等待当地导游接机。微风吹拂着道旁的椰子树,漫长的等待令人昏昏入睡,当我坐在行李箱上几乎入睡的时候,前方忽然传来一个极其浮夸的声音。
“Hi,萨瓦迪卡,大家好,让大家久等啦——”
这口音简直和微博上的搞笑段子一模一样。
“大家好,我是你们的导游小康,首先欢迎来到我们美丽的泰国——知道大家舟车劳顿很辛苦,那么我们先去酒店休息一下,然后开始我们七天的泰国之旅好不好?”
小康有着一身典型的南亚肤色,脖子上挂个玉雕弥勒,俏皮话打不住似的从他厚实的嘴唇往外冒,一边又随着说话的韵律不停扭动着自己的身躯,每次说到“萨瓦迪卡”的时候便双手合十。
大家都被这滑稽的一幕逗乐了,纷纷笑了起来。林沁模仿着他的口音重复着“欢迎来到我们美丽的泰国”。我注意到她弯腰的时候露出一抹结实又白皙的小腹,便回头看了看坐在长椅上的徐青,他正贪婪地注视着眼前的春光。
忽然一只手臂架到我的肩上,“喂,自拍吧。”不待我同意,陈嘉树飞快地按下快门。
2
我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据说梦的内容在醒来的十分钟以后,就会被主人忘记80%,所以在写下这个故事的现在,我能想起来的只有几个零碎的画面。
一开始我像是在加班,坐在电脑前给一篇和其他同类一样无聊的鸡汤文校错——它的主人是一个高一辍学以后就没有再念过书,却自诩为天才少女的网红作家。四下无人,眼前的屏幕绽放着清冷的光芒,渐渐屏幕竟开始扭曲,直到变成一个巨大的佛头,它微笑着张开嘴,露出一个巨大的黑洞……我醒了。
我走到窗台前,拉开遮阳帘,来到阳台。
这家酒店的阳台设计很有特色,两个相邻的房间组成一个单元,阳台间距一米左右,而与另一个单元的距离又长达七八米。
这时远方橘色的天空已经挂上一层暗灰,我看了看表,时间是7:25,幸好,没错过在异国的第一顿晚餐。
虽然提前在网络上了解过这家酒店餐厅的豪华度,但亲眼看到的时候我还是吃了一惊。
餐厅是酒店顶楼外伸的一个悬空楼层,面积广达四五百个平方,四周植着一圈棕榈树和热带灌木,边缘是一个数十米长的无边界泳池,餐桌错落在中间区域,每一张餐桌上都整齐地摆放着油光锃亮的刀叉和高脚杯,小提琴手在角落演奏着维瓦尔第华丽的乐章。
当我抵达餐厅的时候,餐桌上已经坐着导游小康、徐青、李亚群和刘修文,我没有看到陈嘉树。他可能还在睡觉,这一点也不奇怪,令我奇怪的是,餐桌上多了一个没有见过的女人。
我一边说着抱歉在刘修文旁的空位上坐下,一边看着这个陌生的女人,她生得极美,一双眼睛且单且双,穿着一身血红色的长裙,一头黑发懒懒地盘成髻。我看了看自己的白T和牛仔裤,忽然有些自惭形秽。
“大家好,我叫苏晴,中午因为工作误了飞机,就临时买了下午的票飞过来。”她伸出手将一缕垂下的头发拂到耳后,“这几天还请大家多多关照啦。”抬手的那一刻,我注意到她右手的无名指上戴着一个绿幽幽的翡翠戒指,看起来价格不菲。
李亚群连忙招呼她坐下,小康继续发挥他插科打诨的本领,迅速把场面热了起来。服务员开始端上前菜,我突然想到林沁不知上哪儿去了,便和身边的刘修文聊了起来。
“小刘,你女朋友呢?”
“她有些不舒服,在房间躺躺。”
“没事吧?”我想起白天那个活蹦乱跳的女孩,忽然有些担心。
“没事,可能是水土不服,一会儿我打包点东西上去给她吃。”
“今天我们还说呢,你们感情真好。”
刘修文只是笑笑,随后将头转向另一边看风景。我看着他,一时竟有些看不清眼镜下的表情。
这时陈嘉树揉着惺忪的睡眼,在不远处的电梯口出现了,走到餐桌前,胡乱给大家打了个招呼,便在我身边大剌剌地坐下来。
甫一坐下,他便按起餐铃,“给我两份菠萝饭,双倍椰浆啊,再加点糖。”
我差点没把刚才咽下去的虾肉吐出来,“你不怕齁得慌?”
“没办法,吃别的太累了。”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太累了?什么意思?”
“摄取糖分是补充能量效率最高的方式。你想想看,我们的先祖拼尽全力进化,只为走到食物链的顶端,去获取更多的热量以供生存。”他朝我面前的蔬菜沙拉努了努嘴,“如果最终的目的是为了吃草,那么进化的意义在哪里?”
我对这个话题没有太大兴趣,就随便把话题引到对面正和徐青言笑晏晏的苏晴身上,“她真美。”
“我们往往只能看到别人愿意给别人展露的一面。”陈嘉树摊了摊手。
晚餐结束之后,李亚群和小康提议大家去酒吧玩玩,苏晴笑着拒绝了,说是太累,我观察到徐青在听到这件事以后表露出的失望。陈嘉树倒是无所谓,可刘修文急着回房照顾生病的女朋友,眼看着去不成,大家便各自回房休息。
我胸中有些烦闷,便独自留在餐厅层的露台上看风景。
“风景很美,不是么?”耳畔传来一个声音。
转过头看去,苏晴双手撑在栏杆上,眯起眼睛看着远处的霓虹,月光倾泻在她的黑发之上,映出淡淡的银光。
“你也很美。”我说。
“你看这座城市,车马霓虹,游人如织,好一个天使之城。”她遥指着远方的高楼大厦,“可是骨子里呢?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无数的男孩女孩沦为娼妓,多少家庭被军政府的铁蹄踏为齑粉!”
我与她是第一次聊天,骤然听到这样一段话,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
“其实我很羡慕你。”她转过身。那一刻,她的长裙被风吹动,好似一匹流动的红绸。
“你很幸运。”
一颗雨珠落在地上,溅出清脆的声音,我抬头望去,那永远不会燃尽的星辰依旧高悬在暹罗的星空之上,指引着每个迷途的人。
3
“大家注意,我们泰国呢,是一个佛教国家,在游览大皇宫的时候,请穿着拖鞋、背心的朋友,去那边的衣物租借窗口更换一下衣服,200铢而已啦,不贵不贵。”
我一边拿出纸巾擦拭额头的汗水,一边看着眼前这个金碧辉煌的建筑群,清一色的白墙鎏金顶,三重屋檐上竖着直指天空的塔针。
李亚群若有其事地捧着笔记本不停记录,他似乎对二十万奖金志在必得。徐青满脸的褶子上堆满慈祥的微笑,向身边的苏晴耐心地讲解着古暹罗的历史,苏晴抬头望着他,满脸崇拜。
她今天穿着一身雪纺的白色短裙,大方地露出纤细圆滑的双腿。
“宝贝,身体还难受吗?”
刘修文单手打着太阳伞,温柔地帮女朋友擦着汗,今天的林沁似乎还没有习惯泰国的水土,精致的小脸蛋上一脸憔悴。
“大家最后千万要注意,大皇宫里有很多珍贵的文物,请不要随意伸手去触碰,弄坏了可是要卖身的。”
小康幽默的台词引来一阵会心的笑声,大家随着他的脚步往皇宫内走去。
刘修文当然是和林沁待在一起,李亚群和苏晴还有徐青已经形成了三人讨论小组。一个人形单影只地走着,我忽然有些尴尬,下意识地寻找起陈嘉树的身影,却发现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和小康并肩走在了最前面。
“小康,你信佛教么?”陈嘉树漫不经心地问道。
小康抬头望了望他,脸上依旧挂着油滑的笑容,有时候我甚至怀疑这些泰国导游是不是都经过了谐星的系统化训练。
“那当然了,我们泰国家家户户都信佛。”
经过大雄宝殿,玉佛寺,游览至内宫,这时天气依然酷热,林沁有气无力地被男友搀扶着坐到休息处,怎么也不肯往下走。似乎连导游都没了激情,连俏皮话都少了起来。
只剩下徐青兴致高昂地给苏晴讲解着佛教的知识,而李亚群永远捧着他那个皮本子。果然,金钱和女人是男性永远的源动力。
这时我被回廊里的一件东西吸引了。
这是一块佛牌,摆在铺满灰尘的展示柜上,奇怪的是它没有像其他文物一样被玻璃罩子盖住,而是孤零零地敞在那儿,鎏金的光泽已经被一层黯淡的氧化壳遮住,上面刻印着一只人面鸟身的怪物,嘴里衔着一条巨蟒。
“佛教八部众中的迦楼罗。”身后传来一个声音,“以蛇为食,蛇性淫,属阴,往往喻指女子。”
陈嘉树从背后走过来。
“你最好离它远一点,迦楼罗是护法神,用来镇压恶鬼的,佛牌上一般不用。”
我被他这句话惊住了,脚下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两步,碰到地面上一块突出的石坎,差点摔个大跟头。
他“噗”的一声,似乎是被我的窘态逗乐了,发出一阵阴谋得逞般的哈哈大笑。
我白了他一眼,心想世上怎会有这么无聊的人,便向前走去。他不肯放过我,追着我的脚步跑上来,大笑不止。
当我快要原谅陈嘉树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啪”的一声轻响,大概过了0.5秒的样子,苏晴的尖叫声响起了。
我急忙回头,看见苏晴和徐青站在一起,满脸煞白,直直望着地上的某样器物。
我顺着他们的目光看去,那块雕刻着食蛇迦楼罗的佛牌已经碎成两块,静静躺在地上。原来这块牌子只是表面镀了一层细金皮,里面是中空的陶瓷结构。灰白色的粉末正从断口流出,被从廊头进来的风不断吹走。
陈嘉树似乎对这块佛牌十分感兴趣,正蹲在地上左右端详。
“我……我只是想拿起来看看……”苏晴颤抖着说,她还没从佛牌落地的惊吓中缓过来。
这时导游小康似乎被这边的骚乱惊动,一路从廊头的另一个房间小跑过来,当他看到眼前的一幕时,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你们……你们先在原地不要动,我去找工作人员过来。”说完这句话,不待回答他便走了出去。
徐青没有放过这个机会,小康一走,他立马伸手轻轻拍苏晴的肩膀。
“没事的,我观察过了,这个佛牌的历史不超过两百年,不是纯金的,也没有玻璃罩罩着,恐怕也值不了多少,大不了我们赔钱就是了。”
苏晴抬起头,“真的吗?”她的眼泪在眼眶里已经开始打转了。
“没事,有我呢。”
没过多久,小康便急匆匆地赶回来,身后跟着个身穿黄色摩诃袍的僧人。
那僧人看到地上碎成两半的佛牌,一双眼睛霎时瞪得浑圆,就像是见到了什么令他极为惊惧的东西。他唱了几句佛号,颤抖着双手掏出佛珠,嘴里不停念诵着我听不懂的泰文。我注意到,他一直在重复着几个同样的单词。
小康走上前与他交涉,两人神态忽而紧绷,忽而松弛,那僧人还是一直在重复着刚才念叨的单词,小康偶尔拍拍他肩膀,示意他冷静。不一会儿,两人停止交谈,小康双手合十,僧人深深地看了我们一眼,转身离去。
我发现陈嘉树刚才一直在认真地听僧人与小康的对话,有些好奇,便随口问他:“你听得懂泰语?”
“一点点。”
“他刚才一直在念叨什么呢?”
陈嘉树那双永远睡不醒的狭长眼睛里,忽然冒出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光采,这是在他身上我从未见过的表情。
他注视着地上的佛牌,缓缓地说道:“全部——都得死。”
小康说这块佛牌不值钱,不需要赔偿,但是经历了这件事,谁也没心思继续往下游览,尤其是苏晴,她仿佛还没从刚才的惊吓中缓过神来。于是在徐青的提议下,大家一起坐上了回酒店的小巴。
返程的小巴上,不知是因为旅途的劳累还是刚才的遭遇,欢脱的观光团第一次陷入沉默之中。林沁倚在男友的肩上沉沉睡着,徐青一直低声安慰着苏晴。而陈嘉树,他正望着窗外飞掠而过的热带风光,独自出神。
终于,李亚群开口打破了沉默。
“小康,能不能给我们讲讲你和那个僧人都聊了些什么?”他挥了挥手中的笔记本。
小康正站在车头,扶着栏杆昏昏入睡,听到这句话头猛地一抬,差点没磕在杆子上。
“没什么,就是一个故事,迷信而已啦。”他挥了挥手。
“讲来听听呗!”陈嘉树似乎也对这个故事起了兴趣。
后来,我曾无数次想过这个故事究竟是否真实存在,因为它真的太俗了,就像人们茶余饭后讲的那种三流神怪杂谈。但是在当时昏暗的车厢里,它似乎与当下的气氛产生了一种奇妙的化学反应,让在座的每一个人都绷紧了神经。
两百年前的古泰国,有一个名叫素云的女孩,她有个异于常人的地方——自打生下来就伴随着一股奇异的体香,有高僧被坊间传闻惊动,前来查看,说是佛前天女降世。素云长大之后,一时容貌无双,被当时的泰王拉玛六世迎入宫中,尽夺六宫宠爱。
据传拉玛六世在位的更早些时候,泰国的南垂曾发生过一场暴动,为了平息原住民的怒火,他迎娶了一位酋长的女儿,名为朗玉。
朗玉的部族是一个原始的母系部落,精擅于诡秘的巫蛊之术。她来到宫中以后,对年轻的拉玛六世一见钟情,不可自拔。可是素云的到来,让皇帝仿佛失魂落魄,将全部的宠爱只置于她一人身上。
妒火中烧的朗玉想了一个恶毒的办法,她利用素云身上的体香培养出了一种蛊虫,这种蛊虫闻香而动,噬骨食髓,不死不休。
于是,在一个凄风冷雨的夜晚,素云被蛊虫活活吞噬。
拉玛六世得知此事,悲愤交加,召集全国上下的大巫,研究出了一道法术。先是将朗玉挫骨扬灰,再把她的骨灰装在一块佛牌之中,佛牌不碎,朗玉则永世受迦楼罗啄食之苦。
朗玉从未想过她深爱的王会用如此恐怖的刑罚对待自己,她对他的爱在这一刻全部变成了滔天的怒火,她用尽最后的力气,发出了自己人生中的最后一道蛊术——
佛牌若碎,她将杀死她看到的每一个人。
4
这个骇人听闻的故事,让旅游团的气氛变得微妙起来,大家一路无话,对古暹罗传说的恐惧和担心,似乎悄悄种进了每个人的心里。
回到酒店之后,刘修文陪同林沁回房间休息。大家一起用过晚餐,苏晴说身体有些不舒服,徐青正好住她隔壁,两人便一起顺道回房。
而那个没心没肺的陈嘉树,他吃完双份芒果饭就单独出门游玩了,此刻的露台上,只剩下我、小康和李亚群,还有一壶半热不冷的黑咖啡。
也许是为了从这种微妙的气氛中稍微解脱出来,我向李亚群搭起了话。
“李老师,听说你是干记者的啊。”
“也不能算是吧,就是给几个杂志还有报刊供供稿。”他笑着说,一边端起桌上的咖啡。
“平常都写些什么内容啊?真想瞻仰一下哎。”
“就瞎写呗,热点时评人物采访之类的,不值一提。”他似乎没什么心思和我聊天,说完就转过头,“小康,今天那个故事还有没有更详尽的细节啊,给我说说呗。”
小康正欲答话,突然跑过一个慌慌张张的服务员,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了几句泰语,小康的脸色立马变了。
“怎么了?”我问。
“她说清洁阿姨在苏晴的房间门口听到一声尖叫,让我们去看看出了什么事。”
当我后来给陈嘉树复述这件事情的时候,我依旧在竭力控制自己把它和今天听到的传说联系在一起的冲动,因为它实在太恐怖,也太不可思议了。我告诉他,这是我25年的生命里,经历过的最诡异、也最匪夷所思的事情。
我、小康还有李亚群一起赶到33楼的时候,清洁阿姨正在焦急地等待着,我们尝试着敲了敲苏晴的房门,但是没有任何回应,于是在经过大家的同意后,阿姨拿出了万能房卡。
“滴”的一声,房门徐徐打开,开到半途,又忽然停下,小康试图去推门,却发现门后挂上了铰链,他大声地叫起苏晴的名字,那头没有任何回应。
到了这一步,我们必须进去查看苏晴的情况,所以在经过短暂的交涉之后,酒店的工作人员用液压剪帮我们剪开了铰链。
走进房间的那一刻,暖黄的阅读灯下,我看见苏晴静静地躺在床上,蜷缩着身体,一头黑发倾泻而下。
那一刻,我以为她只是睡着了。
但是她左胸上露出的刀柄和身下一片触目惊心的殷红提醒我,她已经失去了呼吸的权利。
空气一时间仿佛凝固住了,刚刚迈进房间的三个人都好像变成了雕塑,大概过了四五秒的样子,导游小康一步一步走到床前,缓缓伸出手,按在她的颈动脉上。
我正欲克服心中的恐惧走上前帮助他,他立马伸出手拦住我,颤抖着声音说道:“人死了……保护好现场,叫警察吧。”
“插在胸上的是一把什么样的刀?”陈嘉树打断了我的描述。
我仔细回想,却一点都记不起来,只能继续往下给他说之后的事情。
走出房间,小康掏出手机准备报警,我突然发现一件不对劲的事情。
“我们把动静闹得这么大,徐老师就在隔壁,他怎么会没有听到?”
李亚群听到这句话,愣了愣,好像想起了什么令他极为恐惧的可能性,他捂住脸,蹲在地上,嘴里喃喃着一句含糊不清的话:“是她……是她……是她……”
看着眼前濒临崩溃的李亚群,我不停提醒着自己,不要把这件事情和白天的遭遇联想在一起。但一种阴冷的气息始终环绕在我们的周围,让我几乎不能思考。
这个时候,只有导游一个人还保存着理智,他走到徐青的门前,一边按下门铃一边呼叫徐青的名字,而门的那边就像是吞噬声音的深渊,毫无回应……
“一模一样,铰链,伤口的位置,一模一样。”我说。
“谁报的警呢?”
“小康,我们俩都快不行了当时。”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对这件事情这么感兴趣,回到酒店以后,当他听到这件事情,立马展露出无限的欲望与好奇,但警方已经把尸体运走,现场也牵好了警戒线,他只能从我的口中获取当时的情景。
我、小康、李亚群都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而监控显示住在10楼的刘修文和林沁整晚没有出过房间。至于陈嘉树,据说事发前后的两个小时,他正在一家按摩店里享受马杀鸡(按摩)。
所以警察只是略略问了话就放过了我们。
“奇怪。”陈嘉树说。
“哪里奇怪了?”
“在这家酒店的设计里,两个房间组成一个单元,上下左右的单元相隔有七八米,两个房间都被铰链反锁住——这是一个完美的密室。”陈嘉树皱起眉头,“只有相隔的两个房间,存在通过阳台来往的可能性,凶手是怎样进入密室,在不惊动另外一个房间住客的情况下,依次把两个人杀死的?”
“那个……不是有推理小说里面写过,用床单做成绳索在楼层之间移动吗?”我说。
“我问过掌管监控的保安,他们周遭几个房间都是空的,而且在案发时没有人员进出入的记录,并且,上下整整三层的住客,都提供了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你是怎么问到这些的?”
“泰国嘛,小费国家。”他会心一笑。
“你在国内是警察么?”林沁忽然问道,她的精神似乎好了一些。
“侦探小说里不都是这样写的吗?这种时刻就得有人站出来扮演名侦探啊。”
我忽然想到一件必须要说的事情。
“我觉得我们应该讨论一下,发生了这么糟糕的事情,旅行是否有继续下去的必要了。”
林沁拽了拽刘修文的袖子,似乎有些犹豫,“要不,我们还是回去吧?”
刘修文想了想,回答道:“警察会解决的,这不是突发事件吗?何况还有二十万的奖金呢,现在回去是不是有点可惜?”
林沁怯怯地点了点头。果然,无论再有主见的女人,在遇到这种事情的时候,还是会听从男人的决定啊。
李亚群原本坐在一角失魂落魄,直到听到“二十万奖金”这几个字,他才缓缓举手。
统计意见,全员同意。
当时的我还不知道,我们已经偏离既定的轨道,正在一步步走向深渊。
5
从廊曼机场坐上飞机,来到象岛,再经过七个小时颠簸的游艇跋涉,我们终于来到了这趟旅行的目的地——据说是这家旅游公司的私人岛屿。
在前往岛屿的途中,除开陈嘉树这个怪胎还能保持兴致,所有人似乎都被一种奇怪的气氛笼罩住了,没有人愿意开口说话。但在登上这个美丽的岛屿之后,看到眼前这片碧水蓝天,大家心中的阴霾不约而同地散去了一些。
与其说是岛,不如说它是个礁,这个岛的面积大概只有七八百个平方米,除开一栋西式风格的度假别墅和门口这片洁白的沙滩,剩下的只有稀稀拉拉的植被,和眼前这个停泊船只的小小码头。
把我们放在码头之后,游艇很快就离开了,导游和他约好三天后过来接我们。
赤脚走在细腻的沙滩上,我和身边的陈嘉树聊了起来。
“完美的密室……这样的东西真的存在么?”
“不存在的。”
我转过头,他正在凝视远处一只缓缓爬行的海龟。
“我觉得有些地方不对劲,但是现在还不能确认。”说完这句话,他长长吐了口气,“暂且就先享受美好的假日时光吧——”
走过沙滩,踏过几级台阶,“吱呀”一声,小康打开了别墅的大门。
别墅的布局与别处并没有什么不同,两条环形的大理石阶梯抱住中央区域的餐厅,左侧是厨房,后面铺着防腐木的地板上放置着露天的沙滩椅,还有一个不大不小的泳池。这里似乎有人经常打扫,几乎看不到一点灰尘。
“居住区域在二楼,有六个房间。”小康的声音变低了,“现在我们只能用得上四间,所以有挑选的余地。
“除开一个房间因为靠近山体没有窗户以外,其余的房间都是一模一样的,大家可以先上去看一下。”
粗略看过一遍之后,我和陈嘉树选择了普通的房间,但令人意外的是,林沁和李亚群因为这事发生了争执。经过昨天的事情,他们都更愿意去选择没有窗户的房型——理由是这样的房间更加有安全感。
我当然不认为这里会存在危险,在场的每个人昨天都拥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何况是在这样一个远离人群的孤岛上。经过小康的调解,李亚群把房间让给了林沁和刘修文。
放好行李之后,我们都不是很困,小康提议去屋后的泳池边坐会儿,大家欣然前往。
躺在泳池的阳椅上,不一会儿,小康一一端上冰镇的椰子水。这时正是傍晚时分,微风习习,涛声阵阵,所有人都沉浸在这片惬意的宁静里。
我们心照不宣,没有人去提昨天的事情,好像那是一场转瞬即忘的梦境。
这时李亚群忽然有些累了,上楼去休息,小康看我们闲着无聊,便提议斗斗地主。
“泰国也斗地主的么?”我被他这个提议逗乐了。
“《还珠格格》都看,地主不能斗啊?”小康笑着说。
于是小康从包里掏出一副扑克,三位男同志开始斗起地主,我和林沁在一旁观看。
看了一会儿,我发现一件奇怪的事,尽管陈嘉树是三个人里面最散漫的,一会儿抠抠鼻屎一会儿伸伸懒腰,但他的胜率极高,粗略算一下,竟超过了70%。
这时林沁似乎有些无聊,我也看得有些昏昏欲睡了,女孩子嘛,对这种游戏提不起兴致也难免。
“你和那个陈嘉树,”她努了努嘴,“挺般配的。”
“怎么会?”我涨红了脸,想解释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我看得出来,他对你和别人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了?”
“旅行几天了,除了自己感兴趣的事情,我没看见他和别人搭过话。”她说,“别看他整天玩世不恭,但我觉得,他的眼神里有一种深深的厌倦。怎么说呢?明明二十几岁的年纪,却好像个垂暮老人。”
听了林沁的这句话,我转头看向正挠着鼻子的陈嘉树,突然觉得,我好像还没有真正认识过他。
“但他老和你待一块儿。”她笑笑,“我看男人很准的。”
大概过了两个小时的样子,天渐渐黑下来,大家从泳池回到室内,小康拿出准备好的熟食,忽然想起来李亚群还没吃饭,便让我上去叫他。
我走过盘旋的阶梯,来到李亚群的门前,发现他的房门虚掩着,轻轻敲了两下门,没有回应。
我心想他一定是累极了,才会睡得这么死,便伸手推开房门。
那一刻,我相信了古暹罗的传说。
听到我的尖叫,陈嘉树率先跑上来,随后其余的人都跟了上来。
林沁是第一个崩溃的,她跪倒在地上无力地哭泣起来,“是她,是她来找我们了,我们逃不掉,逃不掉的……”
陈嘉树面无表情,走到床头,拿起李亚群放在枕边的笔记本。
窗外响起一道惊雷,雨声淅淅沥沥地响起。我向窗外望去,不知何时,头顶的天空已布满乌云。
暴风雨要来了。
6
“徐老师,她来找我们了。”
这是李亚群笔记本上的最后一句话。
印度洋上的孤岛,五个人,一位死者,每个人都拥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古暹罗的诡异传说,两百年前的森森恶意……我没有办法不把这些事情联系在一起。
案发后的第一时间,陈嘉树拨打了警方的电话,但对方告知这片海域已经被一场突发的暴风雨笼罩,在雨停之前,没有一艘船只能够进入。
林沁已经完全被恐惧击溃,只能被刘修文抱着回房休息。
陈嘉树和小康决定在岛屿上搜索一番,他们披上雨衣急匆匆地消失在风雨之中,就像是被这无边的黑暗所吞噬。
此刻,我独自坐在空荡荡的大厅里,逼迫着自己不要再去思考。
两天,三条曾经鲜活的生命,完美的密室,碎裂在地上的佛牌……这些画面就像叮咬鸡蛋的苍蝇一样,一直试图钻进我的脑袋里。
在我即将撑不下去的时候,陈嘉树和小康回来了。
“有什么发现吗?”我说。
“没有,岛上也没有能藏人的地方。”小康摇摇头。
陈嘉树脱下雨衣,拿起沙发上的浴巾擦拭着头发,一言不发。
这时候刘修文从房里出来,走下楼梯。
“她怎么样了?”我说。
“已经睡着了。”他叹了口气。
“警察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赶到,我有一点不放心。”刘修文说,“要不今天晚上……我们几个男生一起守夜吧。”
我惊讶于这个沉默寡言的男生这一刻所展露出的担当和勇气。
小康点点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脸上油滑的笑容已经消失殆尽,换成一副愁容满面的模样。
也难怪,作为一个导游,碰上这种事情,职业生涯估计也没什么前途了吧。
“今天不会再出事了。”陈嘉树摇摇头,“你们自便吧,我要上楼睡觉了。”
这时刘修文的手机突然响了。
“是沁沁,”他举起手机,“她说她很害怕。”
我和陈嘉树并肩走上楼梯,快要走到房间的时候,我忍不住向他吐出了心中的疑问。
“李亚群的房间里,有没有留下线索?”
“没有,除了那把到处都能买到的刀。”
“你为什么觉得今天不会再出事了?”
“我说过,我有一个想法。”
“说来听听。”
“还不能确定,我在等一个电话。”说完这句话,他轻轻关上了房门。
第二天清晨,我被重重的敲门声惊醒。
当我走出房门,刘修文正在对面的楼梯口不停拍打着林沁的房门。
“沁沁?沁沁?开开门呀。”他的声音里满是焦虑,小康在一旁关切地看着他。
不一会儿,陈嘉树也被吵醒,他披着浴袍,揉着眼睛走出来,看到眼前的这一幕,立马清醒了。
“有没有类似破门斧之类的东西。”他问道。
“厨房里有一把锤子,以前木工用过的……”小康说。
不待他说完,陈嘉树立马飞奔下楼,从厨房里拿出一把锈迹斑斑的锤子。
“都让开。”我第一次看到他失去那似乎与生俱来的冷静。
随着一声巨响,复合木门板被劈开一条缝,我竭力从缝隙往里面望去,只能看到一片漆黑——这个房间没有窗户。
一旁的刘修文已经等不下去了,一把抢过锤子,用尽全身的力气向木门砸去。
一下……两下……三下……他迫不及待地把手伸进砸出的洞口,拧开了背面的门锁。
“啪”的一声轻响,开灯了。
林沁静静地躺在床上,长长的睫毛像一把小扇子盖住眼睑,苍白的脸蛋上仿佛还能看到未干的泪痕,和她所有死去的同伴一样,左胸口插着一把露出木柄的刀。
刘修文一瞬间僵住了,他拽着腿一步一步走到床前,“不会……怎么会……”然后紧紧抱住床上的尸体。
那是我听过最痛苦的一声嘶吼,像是从五脏六腑中流出,又从嗓子眼里一点点挤出来——我从不知道人类能发出这种声音。
而我,竟然没有意料之中的强烈情绪,接连发生这样的事件,我似乎已经麻木了。
陈嘉树迈入房间,从床头上拿起一把钥匙。
“这个房间有备用的钥匙吗?”
“没有……”
听完这句话,陈嘉树的眼睛从床头一路看到床尾,然后深深垂下头,“小康,你照顾他吧,陪我下去坐坐。”他对我说。
窗外依旧电闪雷鸣,我和陈嘉树并肩坐在一楼的沙发上,他低着头,把表情深深埋在十根手指之中。
“我想不通。”他说。
“为什么?”我听不懂他的疑惑,只能尝试着问他。
“这和我的推论不一样。”
我看着身旁这个苦苦思索的男人,竟不知如何安慰他。
“现实总会和推论有区别的。”我说,“总有一些突发的事情,你根本预料不到,就像这场暴风雨,天气预报上也没有提到过。”
读多了鸡汤,自己也会说几句,本来只是随便安慰他几句,没想到他听完这句话,竟然抬起了头。
“你再说一遍。”他抓住我的肩膀。
“现实总会和……”
“不是这句,”他摇摇头,“下面那句。”
“总有一些突发的事情……”
“我明白了,”他拍了拍脑袋,“这么简单的事情,怎么就想不到呢?如果我的推论全部正确……我的推论当然正确,做好心理准备。这可能是你见过的、最纯粹的恶意。”
7
餐厅,清晨。
窗外,疾风骤雨。
旅行团里的最后四个人,坐在了一起,如果加上导游小康的话。
“这次我说的是真的。”陈嘉树的半个身子陷进沙发里,“不会再死人了,所以,朋友们,在警察到来之前,为什么不来一场愉快的聊天呢?”
“你认为在场的人里面有凶手?”小康说,“所有的人都拥有不在场证明,包括昨天晚上。”
“就当陪我玩个游戏,”陈嘉树说,“闲着也是闲着。”
他扫了一眼在场的所有人,不待大家回答,便说道:“凶器,是随处可见的普通小刀,前两把我没见过,想必也一样。
“死亡原因,所有人无一例外,正面刺入,一刀致命,没有反抗痕迹。”他笑笑,“只有两种可能性,一、凶手是被害者极为熟悉的人,在被害当时没有任何防备;二、被害人当时不具备反抗能力。
“先不说这些无聊的事情了,我们来破解第一个密室吧。
“第一个密室,是由两个房间组成的单元结构,在不打开房门的情况下,只有两个房间的住客能通过间距一米的阳台互相往来。”他说道,“但是这两个人都死了。
“我们往往会被经验蒙蔽眼睛,忽略眼前显而易见的事实。在这起事件里,每个人的第一反应都是认为有一个神秘的凶手存在,但是如果他不存在呢?
“没有人可以进入这间密室,只有一个可能性——这两个人当中,有一个是凶手。”他停顿了一下,“因为潜意识里种下了那个恐怖传说的影子,所以我们会先入为主地认为在这个事件里,苏晴是第一被害者。
“但是这两个人的死亡次序,是没有人知道的。”
这时,陈嘉树的电话响起了。
他拿起电话“嗯嗯”了几句,大概听对方说了有三四分钟的样子,把电话挂断。
“如果你说的是真的,这两个人之中存在一个凶手,那么凶手为什么会选择这么愚蠢的谋杀方式呢?”小康说,“在刺死对方以后,跑回床上,把刀插进自己的心脏?”
陈嘉树没有回答他的疑问,“我们再来聊聊第二个案子。第二个案子里,印度洋中央的孤岛之上,明明岛上的所有人都聚在一起,但是李亚群还是死在了自己的房间里。我和小康也搜索过,岛上没有可以藏人的地方。”
他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只要走出思维定式,这一样是个简单至极的作案手法。记得我们当时在做什么?在什么地方?”
“在泳池边斗地主。”我说。
“对,泳池的位置在别墅后方,从这个角度,是看不到大厅的。”他又笑了,“虽然有些铤而走险,但是这个凶手就在大白天从大厅爬上楼梯,走入李亚群的房间,刺死了熟睡中的他。
“然后乘坐自己的交通工具离开,快艇也好,摩托艇也好,他怎么来的,就怎么走。”
我长大了嘴巴,简直不敢相信,难道他就这么开着船来把人杀了,然后大摇大摆地离开?
“好了,现在是第三起案件。对不起,在第三个案子里,我也被自己的思维困住了。”陈嘉树说,“因为我想不通那个外来者是怎么穿过暴风雨的。”
他望向我,“我得谢谢你,在我的推论里,这是一场精心谋划的杀人事件,不该存在如此拙劣的环节。
“但是如果这个案子和前两起案件无关呢?”他的笑容渐渐消失了,“诸位,这是顺风车杀人。人类的恶意啊,是一种被长久压抑的东西,稍加勾引,每个人都可以成为杀人犯。”
他重新躺回沙发里,“看到前两天的事件,我们中有人忍不住啦。可是那是个密室啊,这是我见过的最拙劣的密室。”
他接着说:“但是差点骗过了我的脑子。承认吧,心里会好受一些。”
他突然挺起身来,直直望向一旁的刘修文。
怎么可能?!
刘修文坐在角落的沙发里,一直没有说过话,听到陈嘉树的指控,他似乎有些茫然。
“我……没有兴趣陪你玩侦探游戏。”
“是的,在这个案子里你有看似完美的不在场证明。”陈嘉树摇摇头,“太粗糙了。你的不在场证明首先基于两点,一、这是个完美的密室,二、林沁的死亡时间。
“他们都以为林沁是在你下楼之后死去的,因为下楼后你收到了她的信息。但是,在你下楼提出守夜的建议之前,她其实已经被你杀死了,做到这件事情很容易,一条定时短信就可以。”
“那密室呢?”我忍不住问道。
“你仔细想想,谁是第一个冲进房间的人?”
我的脑子里浮现出一个焦急的身影。
“钥匙一直在他身上,他冲进门马上抱住了林沁,第一时间将钥匙偷偷丢在了床上。”陈嘉树说,“你可以不承认,只要警方到场以后检查一下死亡时间,这件事情就水落石出了。不要说话,我对你肮脏的动机没有兴趣。”他伸手示意刘修文闭嘴。
我看着眼前这一幕,想起前几天刘修文看着林沁那个宠溺的眼神,以及这几天他对她无微不至的照顾,忍不住开口了。
“让他说吧。”
刘修文扶了扶眼镜,直起身子。
他眼里的悲伤是真的。
“我很爱她。”他笑道,“但她并没有那么爱我。如果我没有中这个大奖,还有赢得二十万的机会,早在上个月,我们就分手了。我一直在逼迫自己,去忘记她和别人有染的事实,但是那些事情就像虫子一样,疯狂地往我的脑袋里钻。”
“直到看见死亡。”陈嘉树说。
“是的。”他说,“我从来没想过杀人会这么简单,在看见苏晴、徐青、李亚群的死之后,我的脑子里一直有个声音——杀死她吧,去杀死她,没有人会发现你的罪恶,只有杀死她,你才能完全占有她。”他冷静地说道,就像在说一件和自己无关的事情。
陈嘉树突然转头望向我,“看见了吗?这深不见底的恶意。”
8
刘修文被关进了那个没有窗户的房间,和林沁的尸体待在一起,等待警察到达。
他毫无反抗。
现场只剩下我、陈嘉树,还有小康了。
小康正欲开口调节气氛,突然被陈嘉树的话一下截住。
“小康,你不是泰国人吧?”
小康讪笑着,“这又是开什么国际玩笑!”
陈嘉树掏出手机,翻出一张照片。
我凑近看去,这是那天刚抵达曼谷时,陈嘉树拉着我拍的自拍,我们两个人的身后,小康正和团员们谈笑风生。
“你的玉佩呢?”陈嘉树指了指照片,“怎么不戴了?我从看到你第一眼就开始怀疑你不是泰国人,直到你告诉我,你也信佛。在泰国,佛教的信徒是不会把佛像戴在脖子上的。这是对神的亵渎。”
一个地道的泰国导游,竟然不是泰国人?我感觉我的逻辑已经跟不上陈嘉树的叙述了。
他不待小康回话,继续说:“就像你这几天做的事情。”
奇怪的是,小康在听到这些话以后,毫无要争辩的意思,反而长长吐了一口气,静静看着陈嘉树,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我刚才说的前两起案件的作案手法,看似简单。”陈嘉树转头看向我,“但是需要很多先决条件,我们当中,只有一个人能够做到。
“第一天,他把凶手和第一被害人的房间安排在一起,然后在第一时间进入案发现场,主动验证两人的生死,帮助那位凶手。”他停顿了一下,“掩盖假死的事实。
“然后假装拨打警方电话,叫来一帮假冒的警察,完成第一次杀人计划。”他笑笑,“我说了,泰国嘛,小费国家。
“第二天,主动提出在泳池打斗地主——尽可能地避免有人离开,为凶手制造完美的杀人环境。”
“那他是怎么知道李亚群会回房间休息的呢?”我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很简单,那天下午,他逐个给我们送上了椰子水,往被害人那杯里面加点安眠药,就能精准地命中目标了。摔碎的佛牌,神奇的传说,乃至于这个乱七八糟的旅行团,全是设定好的。”
陈嘉树说:“这是一场完美的——谋杀计划。我是该叫你小康,还是叫你黄佐轩?”
听到这句话,小康终于抬起了头,开口了,不再是那口油腻的泰国口音。
“你果然没有让我失望。”他说,“那么,我又该怎么称呼你呢?十三岁就在网络上侧写南大碎尸案的黑弥撒,还是十七岁入选门萨协会的少年天才?”
我感觉自己像是全场唯一一个傻瓜。
“你找我来,就是希望有人见证你这场近乎完美的犯罪吧。”陈嘉树说,“没有一个作家希望自己的作品被锁在柜子里。
“我从第一天开始就拜托国内的朋友,利用爬虫技术搜索两位被害人的信息。”他说,“直到刚才,我得到了回复。你看看,这是什么?”他拿出手机。
照片上面是一对穿着学校制服的情侣,我看着上面的两个人,忽然觉得有些眼熟。
“这是你和苏晴。”
我再往照片看去,那个男生白皙干净,怎么也没有办法把他和面前这个黝黑油腻的男人联系在一起。
“然后我继续搜索团员之间的联系,你猜我得到了什么?”陈嘉树说,“十年前,徐青任教的大学里发生了一件很不光彩的事情。”
他继续说,“把他和李亚群联系在一起的,是李亚群针对这件事情的报道。李亚群借报道之名接触了这起报道的受害人,得到了大量的细节,然后收受徐青的贿赂,写了一篇颠倒黑白的报道,极尽夸张之能事。”
“到底是什么事情?”我快受不了了。
“徐青猥亵了他的学生,这个学生看到报道之后,挑了一个没人的烂尾楼,跳了。”陈嘉树说,“她连死都不愿打扰别人。”
“她是我的妹妹。”小康突然开口,“那年她才十八岁,十八岁呀,多好的年纪,满怀好奇地走向这个未知的世界。”
他笑着,“你们十八岁的时候在干什么呢?我的妹妹,她十八岁的时候,见到了全世界的恶意。
“你知道李亚群怎么写的吗?他说,我妹妹勾引导师,为了生动形象,他把画面的细节都描述了出来。我妹妹把这事发到了网上,”小康忽然哭了出来,“她说……希望有人能陪她说说话,她很想死。
“那些人问她为什么不去死,你知道吗?”他哭着,“一百多条评论里,九十五个人让她去死。”
他哭得越来越歇斯底里,“我不明白呀,妹妹到底欠了他们什么呢?我没有办法杀死他们所有人,”他停止了哭泣,“所以我用抽奖的方式,选出了一个人。”
他指了指楼上被关起来的刘修文。
“昨天,暴风雨来了,我以为我没有办法杀死他了,可是他杀死了自己的心。”他笑了起来,“杀一个人很简单,忘记这件事很难,他会一辈子承受这份惩罚。”
“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啊。”陈嘉树不屑地笑了,“你的双手没有沾过鲜血,为你背负这些的,是把你当作北极星的那个人。”
这时雨声渐渐小了起来,我走到门廊,望向窗外。
东方的海面上,一缕阳光刺破了乌云。
后记
返程的飞机上,吵吵闹闹的旅游团变成了两个人。
我仍然有很多疑问想问陈嘉树,但是不知该怎么说起。
“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随缘啦。”
回去之后,我辞掉了编辑的工作,把这个故事写了下来。
忽然有一天,我收到了二十万汇款。
上面写着“最佳游记奖金。”
署名:苏晴。
网友评论
旅游团成员里,一宗接着一宗的密室死亡案件,让人不寒而栗。
真的是佛牌被打破后,古老的诅咒,变成为现实么?
还是有人恶意的策划,在导演一出邪恶的阴谋?
到底谁是真凶,到底谁是幕后推手?
作者好奇妙的构思,竟然创作出如此超级烧脑的悬疑故事。好文,好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