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夜,雨夜。
雨下得太大,走大路得下半夜才能到家,刘二不得不赶着牛群抄起山阴中的近路。他从不愿意走这条路。
月亮渐渐藏入乌云后面,雨水在蓑衣上啪啪作响,伴随着牛群的吭哧声,他在泥水中艰难地拖动着脚步,不停暗示自己,家里的婆娘做好了热腾腾的臊子,正抓着面条等自己。
在一个小小的山麓前,牛群忽然停了下来,他不停挥舞着鞭子,只是它们怎么也不肯前进半步。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到了那个地方。
雨势不见变小,他只好深吸一口气,默念几句阿弥陀佛,放下手中的赶牛鞭,颤抖着双腿一步一步翻过山麓。
就在这片山麓的背面,不远处,点点灯火亮起了。
他脸色煞白,几行白毛汗“嚓”地一下从毛孔里钻了出来,往后退了两步,跌倒在泥地里。
“妈的,见鬼了。”
1
“公子扶苏是秦始皇嬴政的长子,在嬴政死后的第一时间被勒令自刎。据说这把从陪葬陵中某个衣冠冢里找到的剑就是他用来自刎的佩剑,当然,关于他的死亡,以及嬴政死后二世即位的事情,历史上有很多种说法……”
一边听着博览会讲解员的介绍,我站在隔离线外,一边仔细端详着这把被放在玻璃柜里的古剑。尽管经过两千年的时光侵蚀,当展示柜的壁灯打在它精致的棱面上时,依旧能看到锋利的精光。
得到二十万奖金之后,加上记录那件事的文章也得到了不小反响,我索性辞去了原本从事的自媒体编辑工作,当起了自由撰稿人。平日里接的都是一些小活,没想到这回能接到《国器》栏目组的邀稿。
《国器》是一档由文物本身着手,邀请学者分析,文人加以想象力,以明星演绎来复原失载历史的综艺节目,最近在中文互联网上的热度风头无两。
于是我战战兢兢之下恶补了一堆先秦和战国历史知识,这才来到节目组举办的文物博览会。
看着眼前这把已经在网上看过无数次的古剑,我心下仍为古人巧夺天工般的技艺震惊不已。
而真正让我为之感怀的,是这把剑背后隐藏的故事,据说始皇暴毙之后,赵高与二世胡亥私自拟定昭书,以始皇的名义命名驻守在北境的公子扶苏自杀。扶苏虽有三十万大军,却全然无反抗之意,接父命后,嚎啕大哭,无视大将蒙毅的劝阻,遵父命立下自刎……
想到这里,我再次看向这把三尺长剑,冥冥之中有一种感觉,这把青铜铸造的剑身里,栖息着一个温润如玉的君子之魂。
这时已临近中午,讲解员们纷纷离开文物台,前往餐厅用餐。我看了看自己脖子上还没挂热乎的工作证,便跟随着工作人员的脚步前往自助餐厅。免费的餐食,也算是这份工作里一点不大不小的福利。
经过睡虎地秦简的展览台时,一个熟悉的身影让我停下了脚步。
尽管讲解员已经离开文物台,只剩下一左一右两位保安,这个人依旧饶有兴致地拿着讲解手册和文物台上的实物一一对照,嘴角上溢着一抹天真的微笑。
我无奈地扶住额头,暗叹人生何处不相逢,却发现自己竟有一丝不知从何而来的开心。
“陈嘉树!”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干嘛呢?”
“你来看这个竹简,张三打伤李四,法官让他把胡子刮了。”他指着玻璃柜,回头哈哈笑道,“这个刑法有点意思。”
我有些好奇,他竟然对遇见我这事一点都不奇怪,便问道:“你在这碰到我,一点都不带惊讶的?”
“你那封邀稿函,我写的。”他漫不经心道。
“哈?”
在和陈嘉树一同前往餐厅的路上,他告诉我,他接受了这个节目里一位教授的委托,具体内容是协助分析扶苏佩剑背后的故事,这是教授在节目里抽中的对应文物。而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他的工作内容就是“用强大的逻辑去填补历史的空白”。
“为什么要邀请我?”我说,“不,准确来说,是你怎么知道我现在是自由撰稿人?”
“福尔摩斯在足不出户的情况下可以了解到伦敦任何一位居民的一生,何况是互联网如此发达的今天?”他将手揣进裤兜,“我向教授要了个撰稿名额,工作时间有点长,怕自己一个人……”
“怕自己一个人?”
“会无聊。”
“陈嘉树,你知道你和你研究的文物有什么相似的地方吗?”我咬牙切齿道。
“别想骂我贱。”他回头露出个狡黠的笑容,便哼着小调快步向前走去。
2
秦始皇挖空了半座骊山为自己修陵,三面环水,一面背山,这是世人皆知的壮举。但坐在面包车里的我,看到眼前逶迤壮阔的骊山风景,还是不禁为之震撼。
二十四个小时前,在博览会的小型会议室里,在陈嘉树的引荐下,我见到了大名鼎鼎的断代史专家王历教授,和他的两位研究生。
他对我略一点头,便继续讲解刚才未完的话题。
“汉高祖刘邦登基后,为他所敬仰的几个战国人物立了守墓编户。其中,始皇分得五户,这五户人家经过两千多年的繁衍,分流,如今已经发展成一个村落。”他将手中的笔指向背后的投影屏幕,“这就是如今的李家村。”
屏幕上显示的是一张卫星地图,可以清楚地看见一个躺在山坳中的小小村落。
“这也是我们本次实地考古的目的地—李家村。”王历停顿了一下,“这个村落至今遵守着先人的遗训,他们自给自足,除了必要的生活采购,从不与外界交流沟通,婚丧嫁娶都在村内进行,所以,我们说不定能在这次考古中得到一些全新的发现。”
“既然他们从不与外界沟通,那我们怎么进去呢?”陈嘉树发问了。
“是的,前人也有申请进村考察的先例,但是从没有被对方同意过。”王教授略带骄傲地说,“得归功于我的学生李牧之,这都是他交涉出来的成果。”
我顺着教授的目光看过去,只见他的左首坐着一个身穿格子衬衫的年轻人,一张俊俏的脸上满是意气风发的神色,看到教授的目光投过来,他转头对我们投予谦虚的微笑。
这时从李牧之的对面传来一个怯怯的声音。
“老师,我觉得那件事情还是要慎重考虑一下……”
说话的是个藏在厚重的眼镜片和刘海后的年轻人,他似乎天生自带着消灭自身存在感的能力,以致于我到现在才发现会议室里竟然还有这么个人。
“正开啊,我说了多少遍,让你大胆一点,我们现在做的是电视节目嘛。”教授似乎有些不耐。
“可那是国家一级文物啊……”
“我和你师弟已经做了妥善的考虑,这件事不必再说了。”教授冷哼一声,转头和李牧之讨论起来。
我注意到,那个叫郭正开的年轻人,深深地低下了头,似乎十分落寞。
于是,在陈嘉树的强烈要求以及插科打诨下,我和他,还有这师徒三人,就这样踏上了前往西安的旅途。事实上对任何一个自由撰稿人来说,都不愿意拒绝这种采风机会。
而此刻,狭窄的面包车厢里,王教授正与李牧之激动地讨论着关于秦始皇谜团的种种猜测,郭正开正在一脸认真地聆听着他们的对话,不时记在随身的笔记本上。
现在的真人秀真是无所不能啊,我看着静静躺在教授脚下的那个装着一级文物的剑匣,不禁发出这样的感叹。
听了一阵他们的学术对话,我有些头昏脑涨,便把目光投向坐在副驾驶的陈嘉树,他正从兜里掏出一包万宝路,随手散了根给身边的司机。
奇怪,在泰国没见他有抽烟的爱好。
他帮司机打了火,再给自己点上一根,两人便在云雾缭绕的空气中聊开了,尼古丁这东西,真是男人最好的社交工具。
“真不知道你们去那鬼地方干什么。”司机一口浓重的西北口音。
“鬼地方?”陈嘉树说道。
“早些年搞旅游开发,所有人都同意了,光是那些人不愿意,弄得半边山都没法开发,他们从不跟外人打交道。”司机长吐了口烟,“一帮活死人。”
“活死人是什么意思?”陈嘉树似乎被激起了兴趣。
“没什么,老人们都这样说。”司机看了陈嘉树一眼,“这个村子里的人,是皇帝的阴兵,杀不死的行尸走肉。”
他抬起夹烟的手指,指了指窗外的骊山,我随着他的手指看过去,那里依旧满山郁葱,树木疯长,但在这漫天的霾下,似乎多了一分阴郁的气息。
我看向陈嘉树,他脸上流露出的那种情绪,无疑是见猎心喜的兴奋。
不多时,司机便把我们送到了目的地,一处山阴的麓前。村子没有通公路,到这里便只能步行,幸好不用走多少路,他说翻越山麓不远就能看到村庄。
他深深看了我们一眼,丢掉手里的烟头,便驾驶着面包车扬尘而去,那匆忙的样子,像是要从什么地方逃离。
3
如司机所说,我们翻过这座不算高的小山坡之后,看见了不远处山坳中的村庄,这时是正午,数十间错落有致的瓦屋上正飘起袅袅青烟。
望山跑死马,虽然看起来近,但也走了好一阵子,途中经过几座长满青草的小山丘,王教授一看便说是封土堆,陈嘉树高兴极了,连忙问洛阳铲在哪。
所有的行李都在郭正开身上,于是陈嘉树兴致勃勃地找他要了一把洛阳铲,随便找了个地方便开始下铲。
我也是头回见洛阳铲,便好奇地跟了过去。
说来神奇,其实不过就是一根圆柱形的可伸缩铁管,下端是个U形的铲子。虽然构造看起来十分简单,但似乎格外好用,陈嘉树毫不费力,就把铲子下到底,带上一管湿润的泥土。
王教授见他带上土来,走过去取了一捧,先是放在鼻子旁嗅嗅,又在指尖捻了一撮,露出不解的神色。
“确实是熟土没错。”他皱着眉头,“为什么不旧呢?”
李牧之见导师一个劲往外冒术语,便给我们讲解起他说的词。原来熟土就是被人垦过的土,封土堆里自然都是熟土,而旧呢,很好理解,是指年代。
教授迟疑了一下,又招呼大家背起剑匣往前走去,陈嘉树趁这空当给郭正开打了个招呼,把洛阳铲借进自己背包,走到前头和教授请教起鉴别土壤的知识。
不一会儿,走到村庄口,近前有个人影迎着,李牧之上前交涉一番,他便迎着大家进了村,原来是这村子的村长,知道我们今天到,早早就守在村口。
村路是沿一条小溪铺着的长满青苔的石板路,房屋也是随小溪的流向修建,建筑风格看起来不旧,想找到秦汉时期的建筑应该是不可能的。
正是午饭时间,各家各户都在家闭门造饭,村长领着我们往里走的路上偶有行人,奇怪的是他们似乎不太愿意和我们接触,迎面也是避着走。
“久没见生人了,都有点怕生。”村长佝偻起身子,嘬着一支烟枪,解释道。
他穿着件盘扣立领的小袄,下面是条藏蓝色的肥大裤子,一副六七十年代的时髦打扮。
他一边领着我们去吃饭,一边和教授讲起村里的事情,原来建国以后,政府就设立了官方的守墓机构,事实上守墓这活儿已经不用干了,只是村里一些祖上传下来的规矩还留着,所以一直没有对外开放,村里基本都是文盲,年轻人也不太愿意外出务工。
吃了顿寡淡的午餐,没来得及休息,教授就招呼着村长领我们去看看村里的祠堂。
村长刚放下碗,正抓起桌布准备擦拭烟枪,听了教授这话,浑浊的眼睛滴溜溜地转了几圈,便点头同意,领着教授和李牧之率先走了出去,我和陈嘉树对视一眼,便跟着迈出门槛。
背后是提着剑匣和登山包的郭正开,他吭哧着粗气,似乎有些吃力,看来两份行李对他来说也是沉重的负担。
祠堂似乎没有修建在村里,我们沿着地面铺着的青砖渐渐走上山中的土路。
午后的山坳里吹拂着怡人的凉风,小溪里的潺潺流水也为这份悠闲添上了一分景致,在这样放松的状态里,我和陈嘉树没头没尾地聊了起来。
“上回在泰国,听说你好像是个侧写……还是什么推理专家?”
陈嘉树随手将一粒石子踢进小溪,说道:“侧写和推理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推理,简而言之就是从所有违反常理的细节中推导出一件符合常理的事实,需要的是精密的逻辑和强大的观察能力。”陈嘉树望向屋檐上的一个鸟巢,“但侧写,需要假设自己成为凶手,不仅要还原凶手所做的事情,还要把自己当成他,去模仿他的思维方式。”
“假设自己是个凶手……”我心中不禁为之一凛,“很难吧。”
“是啊,如果自己心中没有一个魔鬼,又怎么去揣测魔鬼的想法呢?”
话说着,脚便已到了一座算不上高大的门楼下,我抬起头望去,只见上面依稀写着“天子御赐……”几个字,后面的字似乎已经被风蚀烂,看不大清了。
4
祠堂在村子的最东头,一处远离村庄的地方,依山而建,虽然不大,但门楼、前厅、后堂,一应俱全,在这遍地瓦房的村里也算得上个地标建筑。
我们过了门楼,走进前厅,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巨大的供桌,上面依层摆放着密密麻麻的木制灵位,在供桌的两角,各有一个通往后堂的小门。
“老师,这应该就是李家村的守墓先人了。”李牧之给教授介绍起来。
“嗯……”王教授点点头,从兜里掏出一副眼镜戴上,“光是这些名字背后的族谱,就是一份很有价值的考古资料啊。”
郭正开放下背包,提着剑匣,拿出笔记本记录起老师的话语。
这时陈嘉树忽然走到供桌前,伸手在桌上摸了一把,把手抬到眼前,若有所思。
我一时好奇,便走到他身边,偷偷看了一眼他正目不转睛盯着的那只手,手上除了一片黑色的灰尘,什么都没有。
“奇怪……”他念念有词道。
“哪儿奇怪了?”我问。
“为什么会这么脏呢……”他继续思索着。
我对他这种古怪的行径已经习以为常,便转头听起教授和李牧之的谈话,谁知道他竟然一把抓住我的手,向一旁走去。
“喂,你干什么?”我有些生气。
他不管不顾,只是拽着我往供桌旁的小门走,我只好跟着他一同走去,谁知道刚迈过门槛,才看见后面的玄关,一个矮小的身影忽然出现在我们眼前。
“两位客人这是要去哪里?”原来竟是村长。
“后面看看。”陈嘉树说。
他的手依然抓在我的手上,奇怪的是我好像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抗拒,反而感到一种令人安心的温暖。
“抱歉,后面是我们祭祖的地方,按规矩,外人是不能进去的。”村长的身影逆着光,我看不太清他的表情。
陈嘉树哦了一声,我本以为按他的好奇性子会纠缠到底,没想到他转身就离开了。
当我们走出祠堂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夕阳远远地挂在西边的山头上。
陈嘉树与王教授师徒走在最前,好像在探讨着一些考古学上的知识。我有些乏,便和郭正开一起,在后面远远缀着。
“我帮你拿一点吧。”我看郭正开实在吃力,便提出帮他分担一点行李。
“没事没事,我还吃得消。”他擦了擦额头。
也许是因为自己的性格也比较弱势,从小受过不少委屈,对于郭正开这种人,我有一种天生的亲近感,看着他这副样子,我忍不住开口了。
“我从小就是个老实人,什么事都办不好,所以总是被别人忽略,他们也不会对我抱有什么特殊的期待。”我自顾自说道,“我明白这种感觉。”
“嗯。”他低着头,表情依旧藏在眼镜后面。
“有句话我不知道该不该说。”我指了指前面的王教授和李牧之,“其实...你心里也不好受吧。”
“没关系的...师兄比我聪明多了,人也活络,他能帮老师很多忙。”郭正开连忙摆手解释道,“像我这种笨手笨脚的人,能有和他们学习的机会,就已经很开心了。”
见他这样说,我也不好多问,只能埋头向前走去。
吃过晚饭之后,村长给我们安排了两户村西头的空屋,铺上被褥,便这样草草住下。
夕阳西下,月上柳梢,一夜无事。
5
当我被急促的敲门声匆匆叫醒的时候,已是第二天的上午,我清晰地记得当时看过手机上的时间,是10:35。
我一边打开门,一边为自己睡懒觉而感到惭愧,却发现门外站的是王教授的学生,李牧之。
在这短暂的两天行程里,我很少与这个英俊而优秀的年轻人接触,他总是陪伴在王教授的身边,从容地解答老师提出的每一个考题,似乎永远不会犯错,也不会慌张。
而此刻,是我第一次见到他失态的样子。
只见他满头汗水,一头整齐的油头吹得东倒西歪,似乎刚经历过剧烈的奔跑,嘴里不停喘着粗气,眼里满是焦急的神色。
“老师来找过你们吗?”他停顿了一下,“他不见了。”
这时陈嘉树从旁边的屋子走出来,正好听见这句话,看了李牧之一眼,便把嘴上挂着的牙刷取下。
“你先慢慢说,怎么回事。”
“是这样,今天清晨大概六点左右,老师用过早餐,兴致勃勃地带着正开出去遛弯,说是一个小时就回来。”他说,“当时我正在村长的屋里和他一起查阅族谱,就没跟着一起去。当我从村长的屋里走出来,已经是九点半了,我有点担心,便决定出门去找找他们。”
“当然是没找到咯。”陈嘉树端起手中的杯子,深深吸了一口水,仰起头漱口。
“是的,我在村里逛了一圈,没找着人,电话也一直打不通,就回来告诉村长,他拉了几个人,在村里逛了一圈,又绕着村子找了一圈,结果还是没找到。”李牧之说,“我想着来问问你们,看看有没有见过老师。”
“如你所见。”
于是我们匆匆洗漱,陪着李牧之和村长出门寻找教授。
找遍全村之后,我们终于想到一个被遗漏的地方—祠堂。
第二次走过门楼,在前厅供桌前的地上,我们找到了教授和郭正开。
在青石砖铺就的地面上,教授和郭正开的身体以奇怪的丁字形交错,躺在地上不省人事,仔细看过去,郭正开的右手好像握着一把长条形的物体……是钉锤。
李牧之瞪大了眼睛,往后连退几步,差点撞在刚刚赶到的村长身上。
陈嘉树上前探了探教授的鼻息,又将他的身子稍微翻转过来,从这个角度,我能清楚地看见他后脑勺上那道深深的伤口。
陈嘉树看着教授身后的地面,一脸玩味的神情。
这时郭正开勉强地睁开眼睛,痛苦地揉着脑袋,他似乎被这顿骚乱惊醒了。
直到他看见身边静静躺着的王教授。
半小时后。
陈嘉树已经通知了最近的派出所,他们两个小时内就会赶到。而此刻,我们和郭正开面对面坐着,他已经从最初的惊吓中缓过神来,低着头,仿佛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
“正开……我真的没想到你会做这样的事。”李牧之说。
他好像天生具有领袖的能力,在得知老师去世之后,虽然怀揣着巨大的悲伤,也把保护现场和通知警察这些事情一一做好了。
郭正开嗫嚅着嘴唇,始终没有回答李牧之的话。
不一会儿,警察来到村里,一一问话后带走了郭正开。
他的说法是,两人一起到了祠堂以后,老师让他在祠堂等等,然后转身离开。过了一会,他的脑后遭受一记重击,就这么昏了过去,当他醒来时,看到的画面与别人一模一样。
可这不过是一个简陋的谎言,事发当时,其它的所有人都有不在场证明,只有他一个人在祠堂附近,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
我看着这个老实怯懦的男孩,心里升起无限的疑惑,难道我所看见的,只是他展露给别人的表象吗?难道在这样一幅外表之下,真的隐藏着一个冷血的杀人犯?
当警察问起我们要不要一起走时,李牧之拒绝了他,他说要为老师完成这场最后的课题。
这是我半年内经历的第五次杀人案,我的人生在遇到陈嘉树以后就仿佛走向了另一个方向。而最令我恐惧的是,面对他人的死亡,我已经从最开始的震惊,变成了如今的麻木。
我迫切想离开这个地方,可当我准备告诉警察时,陈嘉树拉住了我的手。
“王教授对我不错。”陈嘉树说,“我们也留下,帮你完成课题。”
李牧之感动地对我们点点头,就这样,我莫名其妙地陪陈嘉树一起留下来了。
说完这句话,陈嘉树拉着我一路往祠堂外走去,走到一半,他忽然回过头。
“对了,王教授为了安全起见,携带了一个赝品,把真的扶苏剑保管在我这里。”他的音量格外大声,“你收拾一下心情,明天一起研究研究。”
说完这句话,他便拉着我走出门外。
“你是不是有什么发现?”纵然愚钝如我,也能感知到陈嘉树这一刻的心绪。
“王教授头上被豁了一道那么长的伤口,为什么现场的地面看不到一点血迹?”
在现场,每个人都看到了这一幕,但没有任何一个人注意到这个细节,此刻被陈嘉树一讲,我才发现这件事的吊诡之处,可是仅仅是奇怪而已,我绞尽脑汁,却没办法将它和案件本身联系在一起。
“所有的证据都建立在郭正开的证言是谎言的前提下,可是如果他没有说谎呢?”陈嘉树继续说,“他为什么要杀死教授?为什么杀死教授以后要假装晕倒?手里还正好拿着把锤子?”
我被陈嘉树问得哑口无言。
“可是所有人都有不在场证明啊,事发当时只有他和教授在祠堂。”
“这场犯罪的前提,是案发现场在祠堂,如果能推翻这个事实,他在案发当时身处祠堂这件事,就会变成他最好的不在场证明。”
我几乎快要被陈嘉树绕晕了,我们看到的不是案发现场,这样的事情真的可能吗?
不多时,我随着陈嘉树走到了教授的屋子门口。
“你是说,这里会有线索?”我问道。
“如果我没有判断错误的话,这里有证据。”
他一把将门推开。
教授住的屋子是一个十平方左右的房间,门上没有带锁,屋里躺着一张老式的木床和几个小衣柜,除此之外,就是角落里的剑匣和登山包。
陈嘉树没有犹豫,大步向剑匣走去,走到近前,一脚将它踢开。
里面空空如也。
他的嘴角露出一抹笑容,然后蹲下身子,趴在地上,不时像条猎狗一样低头嗅闻,仔细地查看每一寸地面,像是在寻找什么他意料中必须存在的东西。
“找到了。”
我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在一处隆起的地面上,看到了一小片比别处土质更加黯淡的地方,就像是被什么东西浸湿了一样。
“这个案子已经不能更清楚了。”他说,“我们已经掌握了所有应该掌握的线索。”
看着他那副洋洋得意的样子,想着自己的脑袋里还是一团浆糊,我不禁怒从中来。
“别卖关子了,如果凶手不是郭正开,就赶快打电话给警察。”
“不急,比起这件事情,我还有一件更想知道的事。”他笑着说,“你想和我一起听故事吗?”
我没有回答他,但我相信脸上的好奇已经暴露了自己的想法。
“今晚和我一起睡。”
后来我仔细想过很多次,仍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答应陈嘉树的,大概是当我准备严肃拒绝的时候,他依旧笑着,只是换了一种语气,那是一种命令式的,不容别人拒绝的语气。
他从来不会告诉别人他为什么要做一件事的理由,但是我知道,这个男人不像别人眼里所看到的那样轻浮油滑,他做的每一件事,背后都有一个必然的理由。
当他认真起来的时候,没有人能够拒绝他。
土质的地面没有办法打地铺,所以我们只能和衣并肩躺在狭窄的床上,纵然是这样,身边传来的温度和鼻息依旧让我紧张不已。
“我警告你,不许乱来。”
“到底是不许乱来还是不许来,你说清楚。”他嘴上说着欠揍的话,身体却一动不动。
“反正就是别想那些不可能的事情。”
“什么是不可能的事情……”
在这样的拌嘴中,我竟然感到一丝令人昏昏欲睡的安全感,于是,闻着身边这股干净的沐浴液香气,我就这样沉沉睡去。
6
我是被一阵巨大的响声惊醒的,听起来像是有什么东西被碰撞到地上,随后是一阵接连不断的打斗和喘息声,似乎有人正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进行搏斗。
当我确认这不是梦境,准备尖叫的时候,随着一声闷响,灯亮了。
陈嘉树单脚着地,另一只脚踩在一个人的背上,双手死死反向钳住那个人的双手,看样子,他似乎已经赢了。
我再向地上那个人看过去……怎么可能?!
是李牧之!
“我知道你肯定忍不住。”“咔嚓”一声,陈嘉树将李牧之的关节卸下,确认脱臼以后,他松开了手。
李牧之单手扶着地坐起来,只是冷笑一声,没有说话。
“既然你不愿意说话,我来替你说吧。”陈嘉树说,“你就是杀害王教授的真凶。”
“不知道出于什么样的理由,你觊觎着王教授手中的扶苏剑,但你一直没有找到机会。”陈嘉树继续说,“昨天上午,王教授带着郭正开外出,你终于找到了机会,于是你偷偷潜入了王教授的房间”
李牧之依旧看着地面。
“可是你怎么都想不到,王教授会在这个时候突然回来,于是你举起了手中的钉锤。在这之后,你想出了一个嫁祸给郭正开的方法,就是将尸体从这里一路背到祠堂,从背后把郭正开击晕,再把锤子塞在他手里。”
我终于明白陈嘉树昨天为什么要说那些奇怪的话了,原来他是在给真正的凶手下套。
“但是你没有想到,那把剑是赝品,我稍微用了点骗术,就是想钓出这个凶手。但真正的剑不在我这里,也不在教授手里,它一直躺在博物馆的橱窗里。”陈嘉树说,“郭正开的劝告起了作用。”
“你说得对,这把剑很值钱,是我鬼迷心窍了,叫警察来抓我吧。”
李牧之低下头,似乎放弃了抵抗。
陈嘉树摇摇头,说道:“但我想听的是另外一个故事。”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那我来给你一点提示吧。”陈嘉树将头转向我,似乎是在对我说话,“光天化日之下,你将尸体从东边的住处搬到西边的祠堂,但是村里没有一个人看见,与此同时,村长为你做了完美的不在场证明,为什么,他们所有人都在帮你?”
我的背后忽然钻出一片冷汗,听陈嘉树讲到这里,我终于明白了他为什么执意要跟我睡在一起。
他在保护我。
但真正的故事是什么?难道这个案子不是已经水落石出了吗? 我的大脑几乎快跟不上这个人的叙述了。
“不过就是些巧合罢了。”李牧之说,“阴谋论这种东西,毫无意义。”
“是吗?那为什么你们村旁封土堆的土质一点都不旧?为什么祠堂里的供奉先人的桌子上满是灰尘?”
李牧之终于正视了陈嘉树的眼睛,他的眼神里有一种无畏的坚定。
“如果我没有算错时间的话,上百个防暴警察正守在村外。”陈嘉树笑道,“只要找到那个洞,你不用说,大家也知道这里发生过什么。”
听到陈嘉树的后半段话,李牧之忽然长长吐了一口气,奇怪的是,他的表现根本不像是被揭穿秘密的样子,更像是卸下了某个沉重的担子。
随着李牧之的徐徐道来,一个不可思议的故事就这样真实地在我面前展开。
另一个故事
1928年,中国。
风雨飘摇的中华大地上,军阀割据,各自为战,而日军正准备伸出侵略中华的魔爪,那是一个混乱的时代,也是个黑暗的时代。在这样的黑暗与混乱里,有一群人嗅到了机会的味道。
奉系军阀孙殿英打开东陵以后,他手下的士兵们第一次体验到巨大的财富给人带来的迷幻般的眩晕感,在这样的快感和欲望的驱使下,有一帮人离开了孙殿英的部队,他们决定过上另一种不一样的人生。
这群人的首领,绿林上号称王二麻子,他本就是倒斗出身的人物,手下有了这么一帮人,他决定干一票大的。
他们看上了秦皇陵。
世人都说秦皇陵有机关无数,根本没法被打开,但是王二麻子知道,秦始皇生前追求长生,他的坟墓必然是按照方士所授的黄老道教规矩所建,而在道教的建筑文化里,有一个地方叫生门。
他要找的就是这个生门。
可是秦皇陵太大了,那几乎是半座骊山,光是打盗洞找这个门,就不知道要耗费多少功夫。况且,即使是在当时的政治形势下,也有无数双眼睛盯着这里。
所以,他想出了一个荒诞而又残忍的计划。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他带领着手下来到守护秦皇陵的古村,将全村人屠杀殆尽,掩埋尸体,再把自己打扮成村民们,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大概是当时有人目睹了屠杀的过程,但他们无法解释之后的事情,所以,骊山地区开始流传起了阴兵和活死人的传说。
终于能够安心的盗墓了,他们从靠山的祠堂内部打开盗洞,将发掘出的泥土伪装成封土堆,就这样,开始了漫长的发掘。
时间转瞬即逝,不知道多少年过去了,还是没有看到生门的影子,但是王二麻子和他的手下们不愿意就这样前功尽弃,他们把担子交给了自己的儿孙,发掘秦皇陵这事,成为了他们的执念。
终于,在2005年的一天,他们找到了生门。
但是那扇门上,有一把锁,上面写着,只有用太子扶苏的佩剑才能打开这道门,因为天底下只有这个人有资格惊扰始皇的长眠。
生门在山体内部,这里是不可能爆破的,但是已经花了70年的时间,没有人愿意在这一门之隔的地方放弃。
为了接近这把剑,他们派出了一批孩子,他们在外界求学,读书,考入各大高校的考古系,只为了一个偷窃扶苏剑的机会。
而李牧之,就是这帮孩子中的一个。
终于,他等到了这个机会。
而后来的故事,我们都知道了。
7
离开村庄的路上布满了防暴车,警察们正在押送着这些世代为盗的村民,我走在山坳里的土路上,依旧没有从那个匪夷所思的故事中回过神来。
“没想到你竟然这么能打。”我摆了个搏击的动作。
“学过一点伽马术,闲着也是闲着嘛。”他双手抱在脑后,一副提不起神的样子。
“你是怎么知道这个村子里有盗洞的?”
“我猜的。”陈嘉树说,“所有反常的现象背后必然有一个合理的解释,如果抛去所有不可能的结果,剩下的那个就算再骇人听闻,也是真相。”
“还好教授临行前把扶苏剑留在了博物馆。”我说,“如果让他们打开秦皇陵,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那得感谢他。”
他说完这句话,伸手指了指前方的身影。
他沉默地站在警车旁,望着我们的方向。短短两天内,老师被杀,师兄入狱,想必他也受了不小的打击。
经过郭正开身边时,陈嘉树停住脚步。
“两件事。”陈嘉树说,“我要告诉你。”
“第一,秦始皇的太子之谜已经解开了,扶苏是他最疼爱的儿子。”他从兜里掏出一封信,“第二,这是王教授给你写的推荐信,去哥伦比亚大学。”
“他悄悄告诉我,你是他最骄傲的学生。”
作者注:主角与陈嘉树在泰国的故事详见前篇《暹罗观光团杀人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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