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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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旅行是去一个没有去过的地方，去见平日里没有见过的人，看看他们的生活，那我觉得，其实每一次救护车出诊，就是一次旅行。坐着车去一个陌生的地方，见一个从没见过的人，他的生活突然一览无余地展现在我面前，跟旅行有很多相似之处。

1

一次工厂里有人腰痛突然动不了，车开到厂门口，一个女人看到车后，急急地朝我们招手，带我们往房子里面走。她戴着一次性的帽子，穿着一个荧光马甲，应该是上班的装束。

一走进室内，里面堆积着包装好的物品，整整齐齐地占满了整个空间，只留下一条巷子供通行用，我们跟着她在墙角转了几次后，面前出现巨大的锅炉一样的机器，这厂房也是特别为这“锅炉”而建，这个位置不像普通楼层一样高，而是高不见顶。我们沿着“锅炉”边沿的空地往前走，来到电梯面前，这个电梯特别大，把车床推进去也不嫌挤。应该是他们平时用来运送货物的电梯。

出了电梯，她用工牌刷开一道门，我发现我们站在一个密闭的空间，前面又有一道门。等身后的门关上，她又刷开面前的门，我们准备进去，她犹豫要不要去换好工衣，只站立了一下，她又迅速地直接进来了。

这里面全是一些，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巨型机器，里面的工人穿的衣服，是从头到脚的连体服，有蓝色、粉色、绿色。可能是分工不同，颜色不同。感觉自己进入了游戏里一样，非常的不真实。机器的旁边正躺着一个“蓝人”，正是他腰痛得突然动不了了。

在我们接到病人下去的时候，碰到好几个推着圆形、好像推车形状的工人，正在上下电梯，可能是在运送他们的产品。他们都拿着门禁卡进出，好像电影里秘密的地方。如果不是因为接人的原因，我们是不会允许进到这个地方的。其实就算进来了，也不明白里面都是些什么，完全摸不着头脑。

2

有一天收到一个出诊任务：跳江。

我们导航来到一座桥上，这个桥没有通行，上面停满了车辆。看到我们的车慢下来，有人给我们指路，有人跳江的位置在桥的下面不远处，还有一段距离。

救护车继续往这条泥泞的路上开下去，跟我们一起同行的，还有很多辆大卡车，拉着重重的材料，还有砂石。走到一个转弯处，车子走不了了，一打开车门，下面全是泥泞。我要是穿着自己的鞋下去，走两步估计就会陷进去了。幸好车上有水靴，我赶紧脱掉自己的鞋子，穿上水靴，深一脚浅一脚往前面的人群走去。我们的医生穿着一双凉鞋，只好高高地挽起裤腿，尽量挑着没有水坑的地方往前走。

等到了人群所在的位置，看见有人躺在岸边，继续一步一步跨下斜坡，往那人跟前走，只见一个中年女人，身上盖着被子，还是不停地发抖。那时候天气还凉，她的衣服，头发都湿透了，身下又是潮湿的堤岸，盖被子效果也很有限。不过我却暗自开心：至少她还是清醒的，没有像我们担心的溺水，看来有人及时把她救上来了。

阿叔拿过来了担架，我们把担架组装好，一半塞到她身下，又把另一半担架对齐，塞到另一边，再用力把中间的锁扣扣紧。接下来只能把她抬上救护车了，这里凹凸不平，又全是水和软泥，车床也没有办法推过来。岸上虽然站了不少看热闹的人，一时也没有人过来跟我们抬担架，我们也不敢随便叫人，如果力气不够，自己摔了跤，病人也会被摔下来。

这时远远看到消防车停在了桥上，几个消防员朝我们走过来。太好了，他们是过来打捞病人的，现在不用打捞，却可以帮我们抬病人上车。我拎着药箱，先往车的方向走去，我自己走路都困难，还是早点走回车上等待为好。

到了车附近，发现这个位置差不多被堵住了。一辆大卡车停在路中间，司机舱门开着，不知道人去了哪里。不知道我们救护车司机怎么掉好了车头，在等待过程中，才发现，原来路中间的大卡车爆胎了，一个轮胎扁扁地塌在泥地里，司机又回到驾驶舱，抽着烟，等人来救援。

有消防员帮我们抬病人，安全感十足，我看着他们稳稳当当地抬着担架走过来，又稳稳地把她放在了车床上。阿叔推车床上车，我们离开了这一片泥泞。

3

接到一单任务，工地上有人需要救护车。

车子停在附近，我们拿着药箱，搬运工具，跟在工人的身后。那一栋楼还没有完全竣工，远远看去，一片绿色，是安全网，透过安全网，隐约可以看到楼房的脚手架。脚下铺着一些临时搭建的木板，踩到上面，发出吱吱的声音，摇摇晃晃，抖动不停，好像下一秒就会断掉，结果是我多虑了，一群人走过去，还是没有断。

工地上的工友们特别热心，一大群人跑过来给我们带路，脸上挂着紧迫、关心的神情。我们不敢怠慢，跟在带头的几个人身后跑起来。穿过一些光滑的土路，应该是他们平时常走的路，被磨光了。又跨过一些木板，后面来到了一个“电梯”面前，我们要坐它上去。

说是“电梯”，其实应该叫做升降机更恰当，里面不是完全密闭的，更像一个简易的铁笼子，里面专门站着一个女人控制开关。空间很大，可以容纳很多人。走进去的时候，一股惧意从我脚上升上来，我抿住嘴不说话，怕一张嘴“害怕”就说出来了。我低着头，只看得到医生的衣襟，还有工友们的鞋子。

“你们是第一次坐这种电梯吧？”开电梯的女人笑着跟我们说话，可能看出我们的紧张。

“对呀，第一次。”医生答道。大家都宽和地笑着，这让我消除了一点恐惧。

这个“电梯”启动时先猛地抖动一下，才往上升，又吓我一跳。到了我们要去的楼层，停下来，又是一抖。我有些担心出电梯后又怎么走，打开简易的门之后，发现地下虽然不是让人安心的地板，但看上去还是很结实。

走出电梯，又走了一小段，看到一个年轻人蜷缩在地上，原来是肚子疼。工地上受伤的很多是重伤的，有钢筋掉下来插到头皮的，也有自己踩滑掉下来摔倒的，轻的流血骨折，重的内脏出血。当我们看到这个完好无损的年轻人，心里轻松了不少。

抬着他坐上刚才的电梯，还是觉得很害怕，幸好只用坐这一次了。出了电梯，悬着的心才放下来，松口气，扶着车床的扶手，跟医生，阿叔一起把病人推出了工地。

4

我去过很多老人的房间。一个房间不是固定属于谁的，谁住进去了，就是谁的，不知怎么在我记忆里自动分了类，这是老人的房间。我想它们的确有一些共同的地方。

上一次去过的老人房间，是在镇上邻近的一个村子里。从巷子里进去，穿过堂屋，右侧正是老人的房间。老人安详地病逝了，医生先走进去看了，看我提着除颤仪到了，他退出房间，让我进去。

房间只有一张老式的床，除去床，只剩下窄窄的空间，只够一个人站着。就这窄窄的空间，也不是一直到墙角，角落里放了几个高低不同的桌子，桌子上放了一个四方的风扇，正吱丫丫转着。屋里异常的闷热，比外面温度更高，我想主要是不通风的缘故。给他做完心电图，走出房间，外面烈日当头，竟然觉得比他房间还要好些。

又一日出诊，走到出车单的地址，司机说：“这里住的都是有钱人，房子都是独栋的别墅。”说是别墅，我感觉跟村屋也没有什么区别，都是一栋单独的房子嘛。走进一楼，这里跟别的客厅不同，客厅一般都空旷宽敞，这里一边摆着一个高高的摆设柜，只留下一条狭窄的通道，通道靠墙还堆放着一些没有拆封的快递，可以供行走的位置就更窄了。

走到里面，看到有人坐在一张背对着我们的椅子上，是一位老人，正是他身体不适。这里房门开着，但我们没有办法走进去：老人坐的那张单人沙发完全塞住了门，沙发的里面摆了张桌子，让他被卡在了中间。也许平日里他可以自己走出来，还没有什么妨碍，现在他无力动弹，我们费了很大力气才把他转过来。一靠近他，马上闻到一股刺鼻的尿骚味，不知道他是在房间放了尿壶，还是尿失禁把裤子尿湿了。房间的空气也是一样的味道。

带我们进来的是他的儿子，说老人平日里是一个人住，不知道他是什么情况。我出门连连叹息，这样的别墅还没有村里的房子住得舒服呢。

一天深夜，一个村子里需要救护车，说老人家摔倒了。那天刚下过雨，一个小女孩在路边带我们往里走，这个房子外表看起来跟别的村屋没有区别，一走进老人的房间，地上太湿了，这是钢筋混凝土做的三层楼房，不可能漏水的，实在不知道地上哪里来的这么多水。老人家的床特别矮，就跟寻常的榻榻米一样高，他就是从这床上摔倒地上。这样的高度，应该不会摔伤的，他还躺在地上不动，裤子也尿湿了。

后来知道，他是因为发热无力，想起床上厕所，结果倒在地上。有一个同事跟他同村，说他是五保户，没有结婚没有孩子，村里安排人给他送吃的，打扫卫生。

其实去过的老人的房间远远不止这些，这几个给我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他们封闭起来的房间，空气总是与外面不同，屋里的摆设，也跟他们的年龄一样老。我不乐意住这样的房间呢，不知道我老了是不是也这样想。

工作没有结束，日常的旅程还在继续进行着。我想我会遇到更多的故事，走进别人的故事，也成为我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