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业第七个年头，杜威总觉得手下的员工越来越会偷懒。很多时候，他从外地出差回到办公室，都能明显感觉到下属一个个都在装。他们表面上在忙手底下的活，眼睛盯着电脑屏幕，手里拿着电话听筒，一脸严肃双目炯炯，但杜威还是看得出来，那种敷衍、伪装、闪躲，清晰可见。
毕竟，在没有创业之前，他也曾是个小职员。
而如今，他虽然做了领导，一呼百应，但他在公司反而觉得被孤立了。没有人真正和他交心，他被公司里的年轻员工敬而远之，避而不及。他的每句话，每个表情，都被下属私底下讨论吐槽，甚至开会说话时间长了点，都有人议论纷纷。
他真的很想看看，下属平时到底在想什么，在做什么。为什么人总要遮遮掩掩，不能坦坦荡荡。将想说的、想做的，统统表现出来，不必两面三刀。
这天晚上，他一如往常，工作到两点才睡——对于创业公司来说，这种作息时间是常态。
“杜威。”
“啊，小雪！”
梦里，他遇见了自己的前女友。
他和小雪相识8年，相恋4年，他一直理所当然地以为，他准能将小雪娶进门。可是事与愿违，就在几个月前，小雪和他分了手。
“小雪，我想你了。”
“嗯。”
“跟我复合好不好？”
“不好。”
“为什么？”
“杜威，你一直不了解我的真实想法。”
杜威哭了。这是他第一次在梦里哭。
“我是不了解，我总是看不透人的内心，因此我失去了你，也没能凝聚公司上下，公司负债越来越多，我甚至去工商局打点关系，都不能理解那些老爷们到底想要什么。我不是一个合格的男友、领导，我很失败……”杜威泣不成声道。
“唉，你别哭了。”小雪不忍心了，轻轻拍杜威的背，说，“你知道吗？每个人都有两双眼睛。”
“什么意思？”杜威哭着问。
“一双是我们脸上的眼睛，另一双，叫心眼。”小雪继续普及道。
“不懂。”杜威不知小雪要说什么。
“很多人说的‘缺心眼’，其实是因为心眼度数高了，看不清了。”
“那我的心眼一定快要瞎掉了。”
“所以，我是来帮你重拾光明了。”
杜威的眼泪已经干了，他觉得梦里的这个小雪很不正常，因为她把他说得像个瞎子。
“戴上这个眼镜，你就能看到你想要看到的。”
说罢，小雪不知从哪里拿出一副黑框眼镜，伸手过来就要给杜威戴，杜威只觉得那眼镜柄距离自己越来越近，眼看着就要扎进眼睛里，自己下意识地想要后退，却动弹不得，浑身吓得冷汗直冒。
“啊别！”
正在反抗无门之际，杜威醒了。起身后，他发现汗水将枕头打得湿了一片，就好像尿床尿到枕头上了一样。紧接着，他看见了那副梦里的黑框眼镜，端端正正地码放在床头柜上。就好像前晚看书后顺手放在那里的一样。
“这……真有这眼镜！”
杜威一向不戴眼镜，家里连墨镜都没有；秋雨刚过，寒意渗人，所以家里的门窗也都闭得严严实实；生意伙伴来家里聚会送礼，也不可能偷偷给他床头放个眼镜当“孝敬”。那这副眼镜究竟来自何方呢？难道，真的来自梦里？
杜威小心翼翼地戴上眼镜，世界好像并没什么不同。
但梦里的小雪总不会骗他——虽然那个小雪，不像是自己认识的那个小雪——他决定戴着这副眼镜，过完这一天。
出了门，下地下车库取车，开到小区门口时，神奇的一幕发生了。
小区门卫亭的值班保安一口浓痰吐在了他心爱的宝马上，眼神带着鄙视、不屑，更多的是嫉妒。
“尼玛！”杜威怒了，打开车门就要下车理论。
“杜总，上班去啊！”
这一声礼貌温和的问候，将杜威迅速拉回现实。他摘下眼镜，原来那门保安正满脸堆笑，对杜威敬礼致意。
杜威马上招手还礼，顺手关上了车门，重新戴好墨镜。
早觉得这孙子仇富，看我宝马车标的眼神就跟看杀父仇人一样，原来他心里真的那么想。
车开出去几十米，在十字路口拐弯处突然发生了追尾事故，一辆送外卖的电摩，横着倒在了一辆小轿车前。
“你他妈活得不耐烦了！逆行，还闯红灯！活该撞你！”小轿车司机摇下车窗骂骂咧咧，最后气不过，怒道，“看见你们这些马路杀手就来气，还敢碰瓷！老子碾死你！”说完，一脚油门下去，直接从外卖小哥身上开了过去，然后熟练地倒车，又开了回来。
不远处，交警被几个大金链子揪住衣领，扔在地上暴揍。
“让你贴条，贴条，老子每天对你们低三下四的，你们就跟大爷一样到处罚款、贴条，老子们今天废了你！”
身后的车辆，也已经乱作一团。司机们各个路怒症爆发，有的下车扭打，有的开车玩命地互撞，更有的从车里拿出了铁棒、反曲弓、西瓜刀等凶器打起了群架。
杜威赶忙摘下眼镜，使劲揉眼。再看时，十字路口恢复了一片祥和，秩序井然。交警在指挥交通，车辆各司其位，追尾小事故也早已小事化无，双方达成和解，迅速让出了道路。
不一会儿，车便开到了公司。
杜威走进办公室的那一刻，犹豫了一下，又重新戴上了黑框眼镜。
“操，杜总，你怎么又来了？你出去玩的时候办公室气氛多嗨啊，你一回来简直是死气沉沉！”迎面走来的人事总监小王白了杜威一眼，走远了。
杜威愣在那里，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几个业务骨干，在一起联机吃鸡；文案组长和摄影师公然搂搂抱抱，谈起了恋爱，还相约下班后在办公室来一出AV剧情；两个一直看不顺眼私底下没少勾心斗角的女BD，这会儿已经互相撕扯衣服，在地上打了起来，嘴里用方言直骂脏话；自己一直培养的领导人才则看傻逼一样看着杜威，那样子仿佛在盼着杜威早点退休或者早点挂掉，他好上位。
杜威几乎是逃进自己的私人办公室的。没想到刚进办公室，就看见秘书小雨“肉隐肉现”地穿着一身情趣制服，斜躺在沙发上，嘴里说着勾引的话：“杜总，我知道你想要我，赶紧的吧，反正看你那体力，估计也就三分钟的事。完了记得给我升职加薪哦！”
杜威正要上前，突然冷静了下来，摘下眼镜。小雨毕恭毕敬地站在那里，一身职业装大方得体。
杜威在老板椅上坐了下来，一向不抽烟的他今天取出柜子里珍藏的名贵香烟猛抽一通。他沮丧、无奈、彷徨。他发现自己恨所有下属，包括眼前这个心术不正的秘书。他甚至在想干脆发个通知立刻解散公司算了。
终于，他下定了决心，打开OA，将人事总监、业务骨干、文案组长、摄影师、秘书，全部写好了辞退信，然后点击了发送。
走出办公室时，他一身疲惫，就好像刚刚生了一场大病。
“杜总。”人事总监小王迎面走来，面无表情。
“嗯。”杜威同样面无表情。他猜她要发飙，要大吵大闹，他也做好了一切准备，让她死个明白。
“祝你生日快乐！”
杜威愣了。
小王突然大笑起来，紧接着，办公室里几声巨响，礼花弹齐放，顿时布满了五颜六色的彩带。几个业务骨干带头捧上一个大蛋糕，文案组长大声唱起了英语生日歌，摄影师架起单反一通狂拍，秘书小雨走出门来，偷偷在杜威耳边说：“其实我们都策划好久了。看你最近压力那么大，我们就想给你过一个难忘的生日。”
“杜总，掏心窝子地说，你是我毕业这么多年以来，遇见过最好的领导！”文案组长动情道，“你体恤下属，绝不让员工加班，绝不给员工画饼，还半年涨一次工资，我们看在眼里，都很感激你。”
杜威哽咽道：“可是，今年来一直没给你们涨……”
“这个我们理解。”其中一个BD道：“今年大环境不好，我们公司遇到了一些困难。但我相信，以我们的能力，还有你的支持，我们肯定能够挺过难关，发展壮大的。”
“对，一时的得失别太在意。”
“晚上早点休息，别熬夜，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听说你失恋了，最近精神压力特大，要不要我给你介绍一个啊？姐那漂亮妹子多的是！”
“你是在拉皮条吗？”
“滚你大爷的！”
久违的气氛又回来了。那是一种只有创业公司才有的朝气、活力、荣辱与共、肝胆相照。
杜威流下了眼泪。这次的眼泪，不叫思念，而叫感动。
他几乎是跑回办公室，将OA系统暂时关闭了。
晚上，他又梦见了小雪。
“小雪啊，小雪，你这个眼镜，是假的吧？我看见的，并不是真相。我的同事们对我很好，我也很信任他们。但在你这个眼镜里，他们几乎一无是处。”
“是吗？”小雪拿过眼镜，突然惊叫道，“啊呀，对不起！拿错了！”
“拿错了？”
“这个眼镜，能看到的只是你心中潜在想法的投射，并不是真实的世界！所以，保安会向你吐痰，轿车司机会碾压外卖小哥，马路上全是路怒症，公司里全是男盗女娼人浮于事。其实，那些都是你心中的想法，和真实无关！”
杜威点点头，道：“可是，唯有一件事，我看得真真切切，明明白白。”
“什么？”小雪问。
“那就是我还爱你，可你已经不爱我了。”杜威道，“我翻看了我们最后一次旅游的合影。我的眼神一直在你身上，你却已经心不在焉。”
小雪沉默了一会儿，终于道：“对不起，我爱上了别人。为了不脚踩两只船，我只能提前分手，去追求我想要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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