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真好

苔花

      年轻真好。

      年轻的时候脑回路比较清奇，有的是对未来充满信心，跃跃欲试；有的是对职场满怀期待，无限憧憬；也有的是对难以预料的前途束手无策，无奈吐槽；还有对无法掌控的成人世界的好奇和不甘。

      曾经的阿炯，就是这样一个思路独特、充满活力和朝气蓬勃的年轻人。

      阿炯刚到医院面试时，面试官第一印象不错，一是因为是男孩子，其次毕业成绩还可以，社团活动也爱参加。按理说医院各科室主任选人都会抢着要这种男生，不会成为滞销品。阿炯自己也是雄心壮志，自信满满，准备在新单位好好表现一番。

        但是刚开始几个内科都抢着要留他，每科三个月轮转下来，不知道为什么原因，又都不想要他了。

        转机发生在地震那个下午。听说当时住院大楼摇晃得很利害，楼上有的窗户玻璃都碎裂了往底下掉。医生护士都没有自己逃命，而是抓紧救护患者。一些人背着长期卧床的重症患者下楼，一些人搬氧气筒和抢救药品下楼，一些人推病床下去放在广场安置重患者，能抢出来几张病床算几张。据说33床的老爷子肺气肿肺心病多年卧床，地震发生时，他老伴扔下他，自己一个人一趟子就冲下楼了，还是阿炯医生把老爷子从六楼背下楼的。因为紧张和恐惧，老爷子大便失禁了，拉得阿炯一背的黄白之物。老爷子很不好意思，一直道歉，阿炯刚刚脱下脏污的白大褂，随手一抹额头的汗珠，爽朗地笑着说：“大爷，没事儿的，您先躺着休息会儿，继续吸氧，有啥不舒服就说，我再跑一趟，看还有没有患者在楼上？”

      地震过后，大家觉得阿炯这人还不错，希望能把他留在这个科室里，阿炯果真如愿留下了。有阿炯在科室的日子，总是欢乐多过烦忧。

      不用多久，阿炯就成了风云人物，他代表医院参加集体诗朗诵，站在前排最靠近话筒的地方，声音圆润动听，发音标准，感情饱满，最后比赛获一等奖，阿炯乐得跳起来吊在值班室门框上。他陆续又参加过英语演讲，红歌合唱比赛，为所在的科室争得了很大的荣誉，科室氛围越来越有活力。阿炯一时之间也很高兴，比较志得意满。

      以往的下午时光，大家头都不抬，沉闷地忙着写病历资料。但是自从阿炯来了，办公室就会不时爆发一阵笑声，再忙再累的工作好象都会因此而变得轻松。

      恰恰阿炯的代教老师老戴也爱好广泛、特别健谈，上知天文下晓地理，军事科技都是迷弟；国内外大事都知道，娱乐新闻也不差，下围棋、打扑克尤其是把好手，自诩智商高情商高财商高的三高人群，只除了身高不高收入不高职务不高，可以称得上是口齿伶俐，思维敏捷的人精，公认是个辩论的好手，忽悠界的人才，很少有人讲道理能够赢过他的。

      但是，就这么一个能舌战群儒、智商超高的戴老师，遇到了阿炯过后，也经常要甘拜下风，往往老戴讲到滔滔不绝、兴高采烈处，阿炯一句话就点中老戴的哑穴了。

      那天阳光明媚，现年51岁的老戴给手下的进修医生、实习医生安排完了所有工作事务，趁着心情正好，就和两三位三、四十岁的医生聊了一会儿自己的儿子。

      戴老师正在凡尔赛，“我家小虎，高中叛逆，没考个好大学，好在他被录取在985学校的通信工程专业，四年毕业过后和几个同学折腾，合伙办了个小网站，我以为这辈子就安定了。结果他妈妈问他想不想出国留学，去德州，正好有个机会搭车，有二十来个名额，考一考英语就行，人家就考过了，我和他妈就只管准备点钱，这不，三年过得忒快，这硕士毕业都回来了”。

      冷不丁，阿炯来了一句“哎，我最讨厌崇洋媚外的人了，中国人出去又花钱又受歧视，找罪受。”另外两个聊天的医生，把已经溜到嘴边准备好赞美老戴儿子的话立马咽了回去，老戴直接目瞪口呆，就像含着一颗热汤圆，还来不及咀嚼一下，就滑下去哽在喉咙口，上也上不去，下也下不来。边上坐着写记录的护士小姐姐“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短暂的尴尬被进来问老戴事情的小医生冲淡了，聊天的气氛又活跃起来。

      “小虎回国后，和北京的高盛集团签约，干了半年，过几天就可以转正了，但是他又有想法了，他们几个朋友认识了一个师傅，证券界大牛，那师傅眼光准得很，看准的股票，说什么时候进仓，大概什么时候涨停，什么时候到高位，什么时候该卖出，准得很！人家盯着一波股票行情的时候，那个累啊，多少台电脑多少曲线图一直同时看。但是挣大钱啊，完了行情结束了，钱赚到手了，就国外渡假去了，耍他半月一月再说。”

        老戴端起保温杯抿一口，“小虎他就想从世界五百强的高盛辞了职，去跟着这个老师学，老师很喜欢他。我儿子还说让我55岁就要好好休息了，别再干这么累的活了，他挣钱给我养老”，边上的同事也道，“哎呦，戴老师你就可以坐等儿子挣大钱了，以后买什么股票，带着我们飞。”

        阿炯突发神来之笔：“哎，要是我啊，活到四、五十岁就够了，再活都不知道怎么活下去了。”

        51岁的老戴又成功地哑炮了，办公室里的谈话声音嘎然而止，大家一时都回不过神儿来，戴老师的胸脯明显地起伏了两下，估计被气的不轻。

        还是边上的两个活泼的护士小姐姐笑着嚷嚷，“阿炯，你怎么说话的？照你这么说，我们四十岁就该去见上帝了？”办公室一团嘻嘻哈哈。阿炯忙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表达有误，表达有误……”

      老戴一会儿又捡起话头，“来，小牟，给你看看，这是我们小虎在国外给我带回来的苹果手机，你看这功能多牛。他在回国的时候，就想尽办法给人家代购，什么苹果手机、手表、笔电等等，左手一个右手一个，说是给花出去的学费找点零，脑袋瓜灵光着呢。”

        阿炯的参与意识超强，“戴老师，那这样会不会涉嫌违法啊？”这次老戴不再卡壳了，“阿炯我看你闲得慌，嘴里没一句吉利话儿，你去给33床家属谈谈话，安排把胸水给他抽一抽……”

      办公室里顿时哄堂笑开。

      后来在外出听学术讲座的时候，同路的同事就提醒阿炯：“炯啊，你说话耿直是优点，但有的时候稍微顾及一下，听话的人的心情，可能对你自己更好一些”。阿炯也很苦恼，“我也不知道怎么说话才好啊，我奶奶以前也没有怎么提醒过这些。我当时说这个话的时候，其实是发自内心的，这么想就这么说了。我觉得好像这个观点只是和我自己有关，我没想到会影响他人的情绪。每次总是嘴巴比脑袋跑得快，那些话泚溜就出去了……”

      偶然的机会，我和阿炯交谈，我才知道他生长在一个单亲家庭。在他很小的时候，父母经常争吵打闹，早早地两人就离婚了。她的妈妈离开家乡到南方去打工的时候，阿炯才两三岁；他爸爸呢，很快又重新组建了新的家庭，生了弟弟妹妹，然后在省会城市长期打工，很少回老家看他。从此以后，妈妈的家不是他的家，爸爸的家也不是他的家，他就跟着奶奶长大。

        所幸阿炯学习成绩很好，很顺利的从小学读到高中，不用花补习费也不用老人操心就考上了医学院校，毕业后不愿意回老家，就来潼城也顺利找到了工作，也能够挣工资养活自己，自立更生了，偶尔还寄点钱给养大他的奶奶。

      有一句耳熟能详的话：幸福的人一生被童年治愈，而不幸的人用一生治愈童年。当医生的阿炯，不但要治愈自己，还要治愈病人。

      每当阿炯说到幼时经历的伤痛，早年成长的不易，人际交往的迷茫，初涉职场的困惑时，年长的老师就告诉他：“阿炯啊，都过去了，没什么可怕的，你不是终于健康长大了么？你还大学本科毕业了，你看孤儿院的孩子，也可以活得幸福坚强。你还有疼你的奶奶呢！你现在有稳定的工作，有足以谋生的专业技能，怕啥？有时候不会说话，不要紧，只要心存善意，仔细观察，虚心学习，你周围的人都是你生活上的师友，你今后的人生道路会越走越宽的。”

    我和阿炯至今已数年不见了，记忆中他就象墙砖缝中倔强地冒出头来的青苔，想要与众不同，顽强地挣扎着生长，争取阳光，迎接春风，开出青苔花。

      想到阿炯，就想起来清代袁枚先生这几句诗：白日不到处，青春恰自来。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虽生而平凡，仍努力拥抱生活。处处青苔处处花。

苔花 苔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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