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那个地方

作者: 陆诗明 | 来源:发表于2019-02-02 16:26 被阅读57次

  张芷若穿得和十年前的她如出一辙。敛气,含笑,不动声色,像是十年前惊现的一朵花,十年后它还轻柔地站在遗忘的边缘。十年后的今天,她把这层冰冷的边缘如涨潮一般推到了我的面前。她问我有没有结婚。我说结了,都五年了,你还不知道?

  她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像是无声地责怪我为什么没有请她去婚礼。因为我并没有举行过婚礼,我还想要是她问我为什么没有,我就会说,到最后,两个人都累了,经不起仪式感了。

  她戴着麦色的遮阳帽,眼影急促如燕尾,脸皮多了一丝酱油色,领上的项链没有光泽,像是被强制戴上的一种环,一种标签,粗暴地装饰着她。我盯着她海蓝色的衬衣衣领,如盯着一小湾湖泊,我想,看着她,我总是会忘了一段女性的穿着,甚至是妻子的穿着。

  我隐隐能听见油门的闷响,那预示着一种危机,我有点淡淡的担忧,正如我当年坐在明朗的教室里,看着直径三米的电扇开始微晃的担忧,又或者是看到走在前面的那位姑娘,脖子后面的白绳微微一松时而有的担忧。担忧来得不合时宜,我把车子开进一团雾气里,仿佛是开着飞机撞进了云层,忽而觉得油门也轻飘飘的,这时候我会转头看她,她下意识地对我微笑,于是担忧在一瞬间被打破。

  原先,大门就在这里,有可移动的栅栏,尽头是森林小屋一般的售票处。人们嚼着流沙的包子,牵着做工俗烂的卡通气球,把着孩子的手,被码进大船上的座位里。排队的行为非常原始,排队的人也非常原始,就算是排到了,面对着一大扇玻璃,也还要如拍卖一般与旁人争一张票。站在身边的人通常毛发旺盛,声音洪亮,多有用命来度假的感觉,我的声音比较“庸俗”,就算叫得再响,也容易和吹过的风,响过的雷融成一块,很有粘性,粘在人的耳朵边,死活滑不进去。所以我养成的习惯是,叫超过一米外的人的名字,通常要重复两次。

  “大门,大门。”我拐过轮子,在心里轻轻呼唤,四面八方都有雾,拥住我呼唤的声音。

  声音里,没有栅门,没有售票处,没有人群。空旷的石砖地缝里,长出好看精巧的杂草,有些还结了果子,偶尔还有斜刺破雾层的云雀如鬼魅一般钉在地上,警惕地啄,啄一口要扭头三下,审视这些雾气,审视有可能从雾里突如其来的东西。我突然想,到最后我们都会像它这样谨慎地生活。尽管并没有什么来到。

  尽管并没有什么留下。

  “连大门也没有了。”我换档,直勾勾地盯着芷若一侧的后视镜,其实没什么好看的,都是雾,都是无限延伸的石砖,让我想起了《我的世界》里自己创造的超平坦的地图。我偷看着她,仿佛要飞起来。“不再往前开一段?没准它就在前面?”芷若向前靠去,安全带被扯动,把她抱得更紧了,她的腰也更紧,气氛也更紧了。“你看——”我刚说完,车身毫无防备地一抖,明显是领略到了什么,十分坚硬,无法摧毁的东西。她向右侧车窗看去,一条黑线如一只紧闭的眼,又如缩到极致的秘密,弹道一般从车身中间拉扯出去。他看清了这条黑线是一段细长的铁条,和砖下的粽泥扣在一起,交合着,呼吸着,已经是这片土地上的一道伤疤了。

  这是可移动的栅门留下来的铁条,它的轮子曾经在铁条的两侧反复滑动,滑出红锈来。到现在只剩下隐约的黑色。我有种冲动下去看看它的两侧是否有红锈,但这样太傻了,没人会这么做。我告诉芷若只能这么想,原先的大门在这里,入岛的官方路线,不过现在只剩下这道铁条了,我们刚刚已经往里开了很多,再开一点,我们就会掉到湖里去。

  不过换在以前,芷若肯定会欣喜地问,你愿不愿意就那样与我共赴危险?从前的芷若,想法如饼干一般干脆,就算是全身碎裂,也冒不出一滴水,她干巴巴地,不柔不软,不进不退,不妥协。所以我曾经一度怀疑,只有我能看上芷若。

  车身已经全部倒回到公路上,此时,我又回头看她,向她索取一种安全感。她的嘴唇很干,看上去渴望着水,而她本身也是这样干,看上去渴望着湖泊、清澈和通透。这样的大雾天,水天一色,全城都静悄悄的,没有一幢建筑露出头角,人们莫名变得虔诚,莫名笼在一种宗教仪式里。迎面过来的人,像是游戏里随机生成的NPC,面容固定,不温不火,都拎着一把伞,忧心忡忡。只有一个人例外,那是穿着薄线衫的乡下人,脚趾奇大奇丑,仿佛他的影子投到了自己的身上,全身多黑了一度,只不过他像拎枪一样拎着一把铁锹,偶尔拿下来扇一扇,似乎是想扇掉眼前的雾团,可那无济于事,他只是像用铁锹一锹一锹把雾挖出来。我认为这是在一个无趣地日自己里,唯一贴近童话故事的人。

  芷若说:“往左边的环岛路上绕一下吧,说不定有民船在那里等。”

  我瞥了一眼头上的后视镜。雾——其实是无数只挽留的白手,在天中胡乱摸着,揉碎了很多很多声音,创造者很多很多的形象,只不过,一下就散了。雾是水最像人的一种形态,常常有这么几天,全城大雾,水从湖里来,从海里来,从桂花树的根里来,从三千米以下的土壤里来,四面八方,来朝拜,来问候人类。来触摸,来亲吻人的身体。只是这样的雾起时,我们常常看不清周围的东西,有时是红绿灯,有时是行人,这都还算小事,更可怕的是,我们现在看不见一座岛。

  它明明就在我身后,跳下岸,往前游,它就会出现。但现在,那里就只有膨胀的雾团,往前走了一段,周围松软的雾花又飘过来,压下来,夯实,悄无声息。甚至那条线,那段铁条,它怎么也消失不了,我转到路口,惦记地又望了一眼,它还是在那里。它把身后的雾都抵住了,就像刚才勉力往前靠得芷若被安全带扯住那样,到这里就不能再前进一步。湖被关住,被自己的水围住,如同是奔跑小孩子踩到了自己的长袍。

  我向左转,地面的交通线被视线吞入腹里,消逝在身后的桂花树、水泥墩、天桥的塑料电线都被身后的某种力量所咀嚼。良久,仿佛是背后的怪物吃饱了,打了一个饱嗝。我真的听见了那声饱嗝,在那样过度快速地浏览世界而产生的倦怠感里,芷若又说话了。

  “瞿小帘,你和她熟吗?”

  “谁?”

  “瞿小帘。”

  “挺熟的,怎么了?”

  “你们都分手了,为什么还这么熟。”

  我没说话,略带劲地提了提油门,发动机的声音恰好盖过了她的尾音,代替了我可有可无的回答,她又笑了,笑得让我后怕,仿佛是看穿了我一系列的动作。于是我又放缓行进的速度,安静地先手被吞并的紧张感,有种被活着放入棺材,再亲眼看着自己被一点一点下葬的动感。

  瞿小帘是我的初恋。在《万物生长》里,秋水说自己的人生经历过得时期可以用女友的名字作年号来表示,比如什么“小翠三年”。而“小帘”就比“小翠”来得端庄一点。说到“小帘三年”就有一股闺房的香粉味道。小帘元年,我害羞地把手穿过她的头发,解开了我所认为的一切关于女人的想法。她们的头发与我自己的一样,她们的手与我自己的一样,她们的嘴唇与我自己的一样,接受我的她,是我所期望的第二个我。这样之后,我与她牵手亲吻如饮水,我有时直接伸出手,她也就自然地迎上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的呼应没有一次落空,我知道了这个世界有榫必有卯,有凸必有凹。因此找到一个欲望与欲望相契合的人是一辈子的目标。

  小帘三年。我与她分手,我们撑过了三段冷淡期,三个星期没有讲一句话,撑过了两次差点反目成仇的争吵,吃了十三次醋,忍了二十七次针对与七十二次无视,我看似完美的爱情终究还是破了。其实谁料不到呢,就算是家庭与老师,谁料不到我们的离开,只是在学校里的恋爱被特殊化,妖魔化了,每一段恋爱都是平等的,两个人是平等的,恋爱关系里分分合合是公平的。同时也并不意味着出了校门,遇见的人就好上了千倍,契合度高了十分。从甜蜜到冷淡一直是一场恋爱的暗线,每个人都憋在雾里,慢慢地熬,知道两方都不相知,两方都互相隐瞒。

  我这么说我和小帘的关系,就如同说一颗完美的行星,撑过了三段冰川时期,两次小行星撞击,十三次江河泛滥,二十七次生物灾害与七十二次来自地幔深处的地震,这颗行星终于裂开了。

  而关于这座岛,我和小帘只来过一次,在此之前,小帘元年前一年,我和母亲、大姐以及大姐的女儿第一次踏上这座岛。大船里不像我想的那般昏暗,倒是出人意料得明亮,两侧的座椅上还有冒出芽的灯。大船分成两层,上层抵住船顶,可以吹风。不过对于晕船的我来说,没有风景可看。仿佛头顶着一团躲不过的漩涡,时时撞击,霎时整个脖颈连着视线都扭转了。人在无力时如一根海草。

  我们下了船,尽情呼吸着遥远的江面吹来的风,正午的地平线被热波揉得弯曲,弧光中尽是一架一架褐色的渔船在与虚化的力量纠缠。十五岁的眼睛里,无边的那些人在飞升,时间被融化,倒进地平线的模子里,水泡一般鼓起,爆炸的那一刻,一声沉闷的汽笛——“呜”——仿佛是在为永恒哭泣。这就是我当时对这座岛的感觉,岛上面有很多的西式建筑,精心雕刻的大理石,还有一闪而过的松鼠。有人把西瓜从盛水的废油漆桶里掏出来,一刀一刀把汁都溅到马路对面人的衣服上。大路两旁的棕榈树有规格地栽种,垂钓的人靠在上面翻身,没翻几下就睡过去了。在灰石栏杆上刻着的都是曾经呆过这座岛的诗人写的诗,小楷,边缘发黑。我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走,身旁的树时常变换,有时是槐,再抬头又是枫,不一会儿抬头又是某种枝条粗壮,横向叉开的树,我手一伸就可以轻松地搭在上面,便鼓足力气,把自己往上拉,拉到枝叶里,整个人悬空,与这个世界隔离两秒。

  我那时候给小帘发短消息。她说她从来也没来过这个地方。我说我也是第一次来,以前怎地想不到这里有怎样繁华的商业街从东到西,铁板鱿鱼小摊前的烟一刻不停。这里甚至还有椰子树,没有一辆机动车的大道上,偶尔有土马自信地趟来趟去,吃饱的狗毛色鲜亮,一不留神又跳到浅水里面去了。小帘问我那是个什么地方。我环顾一周,不知道该说什么。这时候大姐的孩子刚好跳来,那是一位刚上小学的孩子,她用可爱的命令口吻说到:“不要再玩手机啦,我们是出来玩的。”

  是啊,是啊,我也这么想。最后回了小帘一句:“下次我们也出来玩儿吧。”

  第二年的端午假期,学校开始严查周边网吧,抓到本校学生就要叫家长,休学一星期。我和班里的男生都没事干了,几个胆大的还是会像老鼠偷吃一般鬼鬼祟祟地溜去。学校也不会视而不见,事实上,就算当场没有抓到人,事后的追查也是相当厉害的,我们都说网吧里没准就有学校的耳目,他们或许缩在某台电脑挖空的主机里面,细细聆听,或许已经威胁了网吧的老板,都不得而知。当时的我们知道,我们头上肯定有一股无法违抗的力量,我没有违抗过,也不想违抗,所以我打了小帘的电话,并马上到岸口订了船票。

  小帘说,等我一下,我马上到。马上是多久,是十分钟还是一个小时,小帘说,马上,是一个路口。她穿着淡绿的短袖,挂了一条蓝色的项链,开起来成熟了许多。

  “脱了校服,你可以当我姐姐了。”我调侃道,把船票递过去。“韩非玉,你是在嫌弃我老么?”小帘话里恼恼的,可是表情上又愉悦的很。我扫了扫她的发丝与眉间,还有她微微形成了形状的胸脯。这让我发现小帘确实已经在“成熟”之中了。我们很快速地寒暄,跳过两个人见面该有的客套话,我们慢慢意识到,这是一场约会。后来小帘跟我说,她答应了那次约会,也就证明她答应了我。所以之后的告白也就只成了一种浪漫的仪式。

  船舱狭窄,人挤着人,座位挤着座位。小帘背对着墙,我面对着她,我使劲地撑开双手,防止别人猛然的撞击。小帘的汗密密地结在嘴唇上,红晕漫及耳根,只有手臂是嫩白的,时不时在颠簸的时候抓紧我的外衫衣襟。也许是假期的游人太多,这种烦杂没给我们带来好心情。风景没能给人好心情的时候,用人来补。多年之后,我与芷若一起走到右侧的公车站牌,她忽然全身一颤,说走错了,这是相反的路线。也许当时她在害怕一段不相配的路程,而我却异常平静,还有点期待,我甚至时不时地影响她:“跟你在一起,我甚至热衷于做错事。”以至于后来她变得孤勇,幻想可以与我陷入危险。

  言归正传,当时小帘作了这块补丁,而这座岛已经完全不一样了,东侧开了一处小码头,轮船个头大了一倍,有赤膊的男人穿梭其间。我记得的商业街里大多商家都只留下了招牌,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有生机。只剩下酒吧和没有完全搬出去的书店,其中有一家的书已经全倒在了地上,书柜斜躺,有位金发的外国人在书堆的空隙里蹲下,做了一个礼拜的手势,挑了一本书去了。我也想挑一本书,但是陪着小帘还拿着书实在是太累了,我就放弃了。除了酒吧,还有一些不太招客的饮品店,基本上都免费供应了。垃圾桶都生了一层锈,时不时有毛色淡灰的野猫从里面蹦出来。我其实挺想告诉小帘,这不是岛原来的样子,它变得颓唐与不自信了。也许是太久没有打开了,直到如今才见到你。

  我和小帘也绕着岛的边上走,树是清一色的海棠,几瓣花从枝头落下,飘往土里,再也没有回来。我没牵她的手,没看她别的部位,只有风吹过来的时候,会让我注意到她的头发。原来女生扎完马尾辫之后,还是会有两绺头发分辨从额头的侧边垂下来。我以前从来也没有注意到过,直到我看见小帘的那几绺额发柔软地弯到我眼前。她的额头有细细的汗,贴着的发丝有如一条条黑色的河流,我忽而感觉到小帘是非常可爱的,她在一些措不及防的地方猝然把我撩动。我也从她的身上发现了女生,理解了与我相反的物种。和小帘在一起以后,我时常剥落那些落在她鼻梁上或是浸在她嘴里的头发,尽管我知道那些头发仍旧会一次一次落下,我只是想去抚摸,我只是想去接近。

  从岛上回来已是日薄西山,小帘的身体已经被汗淋了一番,微微冒着热气,我与她告别,沿着黑色的江,一个人静静地往家走,我曾经读过一篇小说,里面的女生总是纠结着一天什么都没有做成,从而变得奇怪而感伤。我爱上女生之后,也变得这样,总是在找目的,找确定的形状,像落水的人寻找木板,若是没有波澜便显得忧心忡忡。我明白,痴情成那样的,没有得到便是失去。

  我看见路灯一盏接一盏点起,城市的街道流光溢彩,汽车各种式样,人各种式样,都磕磕绊绊地挤满了整条街。内心突然就充满了,一瞬间很想哭。我以为那天什么都没干,但时间不会因为无为而消失,相反,无为也是一种推动,就好比透明也是一种色彩一样。

  回校是在某个阴雨天,班主任办公室的绿植泡在泥水里奄奄一息,一种绝对的阴天控制力,控制着学校里任何一株植物的生长。我相信只要学校冲花丛大喊:“你们明天必须开花!”这些花一到下午便会再现春天。老师跟我说,有人举报你,端午放假那天在校外长时间逗留,下午两点放学,你到了晚上六点才回家,你说,你去干嘛了?我记得我当时搓着衣角,盯着老师桌上陈年的当地报纸。我在想如果早恋被发现的话会被怎样处理呢,十五岁的我对这种违规毫无概念。就在我有些踌躇的时候,老师直接了当地告诉我,韩非玉,之前也有好几次听到你去网吧了,老师这边不说,其实心里都是很清楚的,也是为了护一下你的面子,但是这次你实在是太过分了,整整四个小时,你怎么不玩昏过去?这样,通报就免了,你先回家好好反省几天。我几乎是笑着答应老师的,我从来没得到过如此令人心神愉悦的假期,明明我刚放完假回来,现在露个脸又回去了。我回到教室整理东西,压根没问今天的作业(回校第一天有啥作业),掏了一本《洛丽塔》和《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就背上书包去了,感觉自己是得到大赦的囚者,书包里的两本书在不停地晃荡,像一颗叛逆的心脏。我所高兴的是并没有被发现是与小帘一起,结果回到家后收到了小帘的讯息。

  “我也到家了【吐舌头】。”

  “你也被叫去谈话了?【偷笑】”

  “嗯,可莫名其妙了,说我去网吧。”

  她跟我说了当时的情况。毕竟小帘还是沉不住气的,不过她倒是没有提我,而是提到了那座我们一起去的岛。她说她坐船到那座岛上去玩儿了,奇怪的是在场的老师都无一例外地表示没有这个地方,有一位声称在本地居住了二十年的老教师都表示不可能有这座岛,于是老师们一致认为她在骗人,最后把她划进网吧人员之一了。

  “【苦笑】【苦笑】”

  真的没有那座岛吗?明明我真的踏到过那片土地,就算再不怎么真实,存在也是不可能被磨灭的吧。后来也有同学问起我们上次的停课生涯,问我们究竟是去哪玩儿了,我们都说,去了一个没有的地方。

  与小帘在一起的日子里,那座岛我只去了一次。后来我们分手之后,谁也没有再提起这件事。以至于后来我自己都怀疑是否真的有过这座岛。我忽而觉得人生本来就是视而不见的,明明那是一座岛,是因为地壳运动而隆起的实在,有衰老的景色,懒惰的当地人。明明山是山,海是海,一条线从东到西,一条公路围成一个椭圆,世界上的一个有形,就这样被我因为小帘而忘记。

  那时候,我对什么都满怀期待,就算站在午夜的公路上,也觉得下一秒会有巴士开过来。那时候我对文字没有好奇,但我早已接触到文字里的东西,比如叛逆,比如女生,比如午夜的电话,一阵大哭。

  我曾经还想,对一片云霞,能讲得清它的前世今生。不过后来学会开车的我,也不单是这样,是毕过三次业,分手无数次的我,终于知道,全知全能早已是存在的,只不过,世界上大多数的路途,空无一人而不能去,太多的是非,一丝不挂而不能触摸。

  犹如一座岛,在一些人的心里是存在的,在一些人的心里是不存在的。后者比如芷若。

  芷若是我的第二个女朋友,我爱到第二个女生就已经发现,身上的喜欢坏了,不是姑娘慢慢对我失去吸引力了,而是我已经受够了。柔弱的舌头被二锅头给浇坏了,从此以后,上饭馆,都看卖相,装出幸福的样子。考虑胃壁的肿胀,像一头野兽只谈论生死与明天。

  她从没信过有这座岛。她曾经还以此来质疑我的人格。“根本没有这座岛好吧,以前我还听说过有男生拿电子游戏里瞎编的关卡来吹牛,而韩非玉你那是拿一座岛来吹牛,这很低级好不好。”

  不过那都是以前了。她为什么会坐上我的车,为什么会变得黯淡,为什么不再爱上别人,年老之后,水落石出。又或许根本不是年老,也根本不叫成长。我自始至终都想澄清,日子给人带来的改变,不能说是成熟,是长大,是蜕变,那没有意义,那怪罪于社会道德、自我修养。一切的一切都只是时移而已。

  就像现在芷若说的:“我们不要管存在不存在的问题了,带我去那里吧,非玉。”

  就像现在芷若会说:“为什么你要叫非玉呢?为什么要把名字往不好的方面取呢?”

  环岛公路的两旁,有乳牛和黑脸妇人,翠青的草里夹着白色的土地,与我记忆里不同,这里该有的居民楼一幢也没有了,没有黑瓦,没有乌篷,没有绿蒿。也就是说,这条公路如同通往天山,没有一艘民船为我们停留。只有雾气,一直飘荡,丝毫不减,好像多年前课堂上老师提过的一个谜语,一直没能解开。

  也就是说:“没有船了,芷若。”“明明有入口,有环岛路,却偏偏去不了。”

  它移走了,又或者说,岛自己躲起来了,就像是一位表面看似波澜不惊的老妇人遮起地道,又像是桃花源的波折水道。一只细手把牌翻到了背面,白云满川。

  如同人脑是一个系统一样,岛应该也是一个系统,每一阵风吹过压低一些树叶,再“啪塔啪塔”地掀动,都是一种算法的实现。而环绕着岛的江涛是动力,山径是电路,屋舍是硬件,各处走动的居民是各种软件。这个系统在挑选,对的人,合适的人,选择呈现什么样的自己。这些也许从我们的车轮一压上大门铁条的时候就开始生成了,那一刻起岛就开始计算,每个人见到的岛都是不一样的。我想明白了,这就是一种自然谎言。

  “你还想去吗?还是我们就原路返回,去上次的咖啡厅,讲讲那位姓严的作家的书?叫什么来着……花……花什么……”

  “韩非玉,你觉得岛还在么?”

    在的,只是它藏起来了。

  我不敢这么说,因为芷若不能理解,自然的真理与佛法一般,看因缘布道,靠老禅师的眼睛。原本在岛的眼里,人类不过是被煮过的一颗颗湿润的剥皮花生。它当然可以拒绝其中一颗。

  我不知道这颗是我还是芷若。我们都饿了三四天的孩童,死盯着眼前的武器,仿佛真的能淘洗出什么。黝黑的山形似乎下一秒就要显露出来。可这边的雾气即将稀薄了,却总是被另一边的雾气推挤着浓厚起来。这是自然戏法。

  “没准,它已经不营业了。”没错,营业,现代社会人们通常无法进入一块区域极有可能是这里还没营业,这该是多么奇怪的形容词。“你还带过别的女孩子来过么?”“没有,这座岛是我跟小帘的,今天破例你是第二个。”我说这句话的时候,用门牙抵住下唇,有咸咸的潮水味道。芷若带着酒窝把头转过去,像一个瓷娃娃,刹那,一个念头犹如辽远沙漠中赶羊老人老人的一声悠长的口哨,我像一只健壮却满身灰尘的公羊一般抬头,望见让人猛然涕下的落日浑圆……是这样吗?原来我一直都这么认为。

  “这座岛是我跟小帘的……”

  没错没错,我用舌头点着牙齿,从上排开始,如拇指滚动念珠,一遍遍回想这句话。

  “而你是第二个。”

  没错。在潜意识里我就是认为,这座岛不能给别人看到,只有小帘,从一开始,我们在一起之前,我就是这么说的。“下一次我们也开心地出来玩儿吧。”我把这座岛当成了我们约定的地点,这句话被岛听见了。万物有灵,万物比人还有言而有信。原来我都忘了的东西,自然的内存都帮我留了下来,留了我浏览的痕迹,为我保留着我独一无二的算法。现代化自然——个性化生成。

  我懂了,那根铁条,宛若扫描光线,默默地读取进入的人。

  “那我要回去啰。”芷若忘了我还要约她去咖啡馆的事了,她之前也总是不停地会和我说,她回去了,她回去了,她回去了。虽然最终我们还是相遇了,只是这次应该是真的再见了。

  “可惜吗?”我问她。“不可惜,至少我觉得它是在的,你没有骗我,那岛就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你,你的心,我现在也不能百分之百地说失去了对你的爱,所以我现在很高兴。有时候,女生会为了一个小问题而寻找答案,不是因为她们无聊,世界上无聊的事多了去了,往狠了说,世界根本就是无聊的,生命在中间,两头虚无,没人说得出意义何在,所以,她们也就是这样,在极度无趣的世界里也要执着你的一个秘密,因为太无趣了,太枯燥了,太虚幻了,太无事生非了。她们肯定是太——在乎你了。”

  车停在环岛路尽头,周围是拔地而起的高楼,城市的粉泥味道鼓进车里。芷若从我身边离开,对我说:“你的身上确实有女人的香味,而且很浓,所以你为什么还是要带我来这座岛。”我恍然若失,看着因她而下陷的坐垫,正在慢慢回弹:“我以为岛只是岛而已。”

  我这才发觉我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关于这座岛与记忆。我已经不能和一般大人一样唬人了,扇着手细声说,都过去了,都过去了。四季流转。

  我已经被岛记住了,至少我不能再去违背自己的内心。

  小帘走后的第二年,她和异地的男友分分合合,手只牵了三杯茶的时间,交换的唾液量不够注满一颗珍珠。我一直没忘记她,像所有没忘记自己初恋的人一样。如同我十八岁坐在表哥的电瓶车上,他告诉我婚姻与恋爱的区别,末了还要提一句,好久没有联系初恋了。

  那是坎吗?世界是一道道心坎,总有人说,心坎无形,今天我见到了,心坎是一座岛。

  路灯微斜,夜晚星河璀璨,雾气被吞食到地平线以下,两旁流过的商业大楼如挤压的纸张,不停地变黄,变脆。我的动作趋于下意识,心里想的更多是小帘。

  大概是三年后,小帘彻底分手,网上的宣告把男友撇得清清楚楚,虽然那位男生我一面也没有见到过,但我想他们也应该也没见过那座岛。当我怀着一种复杂的心情打了小帘的电话,却发现已经是空号了。对啊,三年,为什么不能换个手机号呢。我再打她三年前租房里的座机。

  “喂,你是谁?”

  “你打电话问我是谁?”

  “我不知道,但我不是找你的,麻烦给我一下你房东的电话。”

  人真的可以是实现梦境的,又或者说,人真的可以创造世界。

 

  我把车停在小区范围的停车位上,迟疑了两下,再开门走出去。家里的桌椅整齐,有鱼香从厨房里生出来。我叫了一声,忘了叫的是老婆还是她的名字。反正不拗口,叫着自然。

  我转了一周,反复看着我的这个家,十八岁的时候想也不敢想的家,如今安稳地在脚下。我想到这在当时也能被称作不存在的地方。十八岁的粉红色烟雨,绣阁画船,淡素女子。这些如今都在哪了? 

  厨房里陶瓷声响了一下,有人转过来。

  “转什么转吶,自己家没见过呀。”

  “我说——”

  一股奇怪的念头涌出来,我想起了十八岁是在女生肩上欲动又止的手。

  “说什么,说吧。”

  “这里有座岛你知道吗?就是坐船去的,虽然很多本地人都不记得,啊不,不承认,可我还是很想……你懂吗……明天是结婚几周年啊……或者是什么节气吗……你有没有空……”

  “太啰嗦啦。”

  瞿小帘小跑过来环住我的脖子,顺势用额头碰了一下我的脸。

  “不是早就去过了嘛,明天就是,明天是晴天哦。”

 

  她不会说,没有这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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