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八佾】3·19定公问:“君使臣,臣事君,如之何?”孔子对曰:“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
【大意】鲁定公问:“国君指使臣子,臣子事奉国君,该怎么做?”孔子回答道:“国君指使臣子须依礼,臣子事奉国君须忠诚。”
鲁定公,名宋,是鲁襄公的儿子,鲁昭公的弟弟。昭公出奔齐国七年,最后客死在乾侯。鲁国“三桓”以昭公之子公衍、公为造成昭公出奔为由,不立二公子,改立公子宋,即鲁定公。自鲁文公去世,东门襄仲杀嫡立庶,鲁国国君就从此失去国政,大权掌握在季氏手中,到鲁定公时,已是第五代国君,人民顺服于季氏,不知道鲁君久矣。当时臣子在定公面前失礼,定公也无法指使他们。故问孔子,该怎么办?孔子回答了两点:国君要礼遇臣子,臣子要效忠国君。
君使臣以礼。“礼”是孔子开具给定公重振声威的良方。齐国晏子说:“惟礼可以为国,是先王维名分、绝乱萌之具也”。礼是先王用来维持尊卑秩序,断绝越分之念的工具。所以,要扭转“三桓”僭权越位的局面,只有依靠礼制。晋国大夫女叔齐评价鲁昭公失礼时说:“礼,所以守其国,行其政令,无失其民也。今政令在家,不能取也。有子家羁,弗能用也......公室四分,民食于他,思莫在公,不图其终。”鲁昭公的失礼体现在,政令出于季氏,君权旁落私家。像子家羁这样的人才不能任用,公室一分为四,人民靠三家养活,无人心中有国君。那推行礼制,就得从明上下尊卑、选贤任能、夺回君权,政令出自公家,百姓靠公家养活等方面入手。鲁定公因此起用孔子,支持孔子“堕三都”的举措,以求摧毁三桓势力。孔子也因此平步青云,达到人生事业的巅峰。可终因定公意志不够坚定,也因三桓势力太过强大,加之齐国离间,孔子“出师未捷身先死”,被迫远走他乡。而定公自此终日沉溺于荒淫佚乐之中,政权又被季氏牢牢掌控。
君使臣以礼,也是君臣日常的相处之道。国君礼遇臣子,就是要尊重大臣的人格尊严,不能视其为奴仆,随意使唤。在《晏子春秋》记载了一则故事:某个冬日,晏婴陪侍景公,天寒,景公就命令晏婴说:“给我把热食端过来。”晏婴断然拒绝:“我不是为你进献食物的臣子。”齐景公又说:“给我把皮袍递过来。”晏婴还是拒绝说:“我不是侍候你穿衣的臣子。”景公不高兴地问:“那是你干什么的臣子?”晏婴当仁不让地答道:“我是社稷之臣。社稷之臣,能安邦定国,明君臣之义,使上下有别。能制定百官等次,使之各司其职。能制作外交辞令,使之传布四方。”从此以后,齐景公再也不敢以使唤丫头的态度来对待晏婴。
在《新序·杂记》中也有一则臣子拒绝人主无礼指令的故事。晋国权臣赵简子(其权势相当于鲁国的季氏)坐车上坡,群臣都去推车,唯虎会扛着戟,边走边唱。赵简子斥责虎会,“你不为主子推车,是目无尊长,犯了死罪”。虎会说:“是啊,不仅自己得死,还得连带妻儿。”接着又反问,“您知道为人臣侮辱主子是死罪,那您知不知道为人主侮辱臣子也会受到惩罚”。赵简子问:“会受什惩罚?”虎会说:“为人主侮辱臣子,智者不为他计谋,国家就陷入危局;辩者不为他出使,外交就不通;勇者不为他战斗,边疆就保不住。”赵简子忙劝阻推车的群臣,还宴请群臣,奉虎会为上宾。
在春秋战国时期,君臣之间并没有绝对的人身依附关系。君主并不是臣子的主宰,可以胡作非为,臣子也并非君主的奴仆,必须俯首听命。我们耳熟的“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是大一统时代臣子的生存状态。孔子时代士可以三月无君,可以择主而事。君权是相对的,有限制的,君对臣无礼的指令,臣可拒绝执行。故孔子告诫鲁定公,你若想要群臣听命于你,必须首先做到“使臣以礼”。
臣事君以忠。忠,就是尽己能力行事。比如力能担五十斤,就拿五十斤,提十斤,就是不忠。忠,还意味着要与国君荣辱与共。孔子说:“古之善为人臣者,声名归之君,祸灾归之身,入则切磋其君之不善,出则高誉其君之德义。”(《晏子春秋》)古代善于做臣子的,总是把好名声归于君王,把灾祸归于自身,入朝就和君王切磋商讨君王不善之处,出朝就高度赞誉君王的美德仁义。齐国晏婴就是这样的忠臣。据《晏子春秋》记载:有年冬天,晏婴出使鲁国,齐景公忽然起意筑大台,服役的人怨声载道,都盼贤相早日归来。晏婴回国之后,见面就对景公唱正流行的哀歌:“冰水浸透了我们啊,我们还怎么活?国君让我们离别啊,我们还怎么活?”边唱边流泪。齐景公当即允诺终止工程。晏婴出了宫门,直奔工地,拿大棍子抽打服役的人说:“我等子民都有房屋,如今国君要建大台,你们不该卖力吗?”原本盼他来解救的百姓无不恨他助纣为虐。而就在这时,齐景公停工的旨令到了。百姓都赞叹还是国君疼爱子民。孔子说,有此等忠心的臣子,即使事奉的是个无能的国君,也能让他轻松治国、称霸诸侯。忠臣视国君的荣耀甚过自己的荣耀,视国君的羞辱甚过自己的羞辱。故宁可自污来成就国君的圣名,且毫不夸示自己的功劳,这才是为臣之道。
《荀子·臣道》云:“有大忠者,有次忠者,有下忠者,有国贼者。以德复君而化之,大忠也;以德调君而补之,次忠也;以是谏非而怒之,下忠也;不恤国之臧否,偷合苟容,以之持禄养交而已耳,国贼也。若周公之于成王也,可谓大忠;若管仲之于桓公,可谓次忠矣;若子胥之于夫差,可谓下忠矣;若曹触龙之于纣者,可谓国贼矣。”荀子将为臣之忠分为三个等级:大忠、次忠、下忠。所谓大忠,就是能用道德覆育君主并感化他的,就像周公之于成王。所谓次忠,就是能用道德来调养君主并辅佐他的,就像管仲之于齐桓公。所谓下忠,就是直谏君主而激怒他的,就像伍子胥之于夫差。还有一种不忠的臣子叫国贼,不顾君主荣辱,不顾国家安危,苟合君主,保住自身,只是以此来获取俸禄,豢养党羽罢了,就像曹触龙之于商纣。前面说的晏婴就属于次忠。
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并非指礼是对君的单方面要求,忠也只是对臣的单方面要求。礼与忠,君臣都应兼而有之。只是以尊临卑易以简,以下事上易以欺,故就其所易轻忽的一面强调之。就如子贡谓“贫而无谄、富而无骄”(1·15)。皇疏云:“言臣之从君如草从风,故君能使臣得礼,则臣事君必尽忠也。君若无礼,则臣亦不忠也。”强调君使臣以礼,是臣事君以忠的前提,君若不以礼待臣,臣就不必对君忠心。又举孟子证之。孟子曰:“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仇寇。”(《孟子·离娄下》)朱子说:“若为臣而言,则君之使臣虽不以礼,而臣之事君亦岂可以不忠也哉?”钱穆与其子钱逊皆不赞同朱子的观点,认为汉儒解此章侧重于对君的要求,而宋儒则说,两方面皆理之当然,在君臣关系上,愈后对君的要求愈少,而对臣的要求愈苛,直至发展到不问是非,对君主单方面的绝对服从的愚忠。而我却以为,朱子之言更合孔子之意。汉儒及钱氏父子将“忠”理解为“服从”,而《论语》中的忠,都是“尽己”之义,并非“服从”。晏子和虎会拒绝非礼的指令,亦可视为对上级的忠心。他们不苟合上级,避免上级陷入非礼的恶名,是为忠也。礼与忠,是对个人道德修为的要求,怎么能因他人对你态度的改变而改变你做人做事的原则,或者说主动降低道德水准呢?上级不合礼的指令,你可拒绝。不讲礼的上级,你可离开。但忠于职守,勤奋敬业的事业心不能变。礼,是克己复礼;忠,是用尽全力。哪一样是需要受制于他人的。故朱子说:“二者皆理之当然,各欲自尽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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