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演出时光芒四射的效果和演职人员工作复杂繁忙的程度是呈正比的。当这场二百多人参演的大型音乐会在掌声中落下帷幕的时候,作为后台人的我心里是舒了一口长气,然后载着家人和乐器回家。
周末夜间十点多,城内还是四处堵车。今天气温其实挺高,但傍晚下了一场神出鬼没的暴雨,结果不但温度没有降下来,倒是让人感觉皮肤湿湿黏黏的相当不爽。车子行进的时候还有些风,一旦停住了,便春风消散,让人心情有些烦躁。
我翻出发在朋友圈照片同学的评论给丫头看:“看,叔叔阿姨们都说你是明星呢。”照片里,她的演出妆容有点浓,这是一张习惯性的演出留影。每次都会有。
丫头看了看,嘴巴歪了歪,似笑非笑。因为走得急,还没有卸妆,估计又会过敏了。不过看得出来,是开心的。
“我仔怎么就不走艺术生专业路线呢。”夫人在副驾驶座上,翻着自己的朋友圈。
“——我的中学生活还算得丰富多彩了。”丫头顾左右而言他。
“我也这么觉得。”我知道她不大想说这个话题,便附和道,“那得看和谁比吧?你的同学有的恋爱都谈了几年了,天天秀恩爱。有的号称解放西路小魔头,开小车飙摩托,抽烟喝酒,人家也是青春生活,不也一样丰富多彩?”
“哦,那是他们的精彩。不是我的。”丫头还是淡淡地回复。
其实我很满意她的回答,但是我私底下并不喜欢。相反我认为青春也许就该冲动而有激情,把握住底线和三观就好了。
“那我要把你今天的话记下来。等你再长大一点,看看你会不会后悔?”
“你记着呗。”
“我小时候啊,就是这种冷清鬼。”夫人抬起头来,说。
我笑笑不说话。

父亲属鸡,三十三岁那年,大字报已经满天飞舞。湖南省委“九·二四”报告出笼,认为提意见,写大字报的人是造无产阶级的反,是“右派翻天”,各级机关闻风而动,一时间“右派”、“黑鬼”、“政治扒手”帽子扣了无数人。有的被关押反省、有的被抓、有的遭围攻、有的遭批斗、有的被迫自杀。
整顿前,姨爹响应了号召贴了反映印刷厂内问题的大字报,父亲和姨爹因为是印刷厂机组骨干师徒又是亲戚关系,加上自己的出身是地主崽子,自然划入关押审查之列。好在因了这个出身得来的教训,父亲一向谨言慎行,查不出别的问题。印刷机组上总得有人干活,所以这师徒俩审查了不到两天就放出来观察工作。
父亲小心惯了,被监察工作也无所谓,倒是姨爹吹胡子瞪眼睛,没有一天顺气:“老子也算根正苗红的工人阶级,出身又没问题,会写几篇文章,会操作德国机器就被你们划了黑鬼?”得亏身家干净,又确实资历老,就算监察他们的人跑去上报,领导也就充耳不闻。
“侄子,”那一天监察他俩的人偷懒去了,姨爹借着印刷机器轰隆隆的声音,对正在使劲码纸的父亲说,“整我们的‘红保军’(红色政权保卫军长沙总部)就要倒了。你信不信?”
“哦?”父亲用毛巾擦了擦脸上的汗水,防止掉落到印刷纸上,“怎么可能?人家是省委直属力量啊。”
“省委算什么?”姨爹神神秘秘地指了下头顶上,“最高领袖都说了,‘造反有理!’”
“你怎么知道?”父亲有些吃惊。
“你是我侄郎,又是我徒弟。”姨爹得意的笑笑,“我不瞒你,我现在是‘湘江风雷’在这个厂子的骨干力量!”姨爹把手一扬,一付挥斥方遒的神态,“只要中央一表态,咱们造反派全城发动,还不把那些玩意儿都清算?”
父亲把机器传纸的开关打开,“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姨爹愣了一下,“毫无政治积极性!难怪他们说你是混日子的‘逍遥派’!”他走开两步,又回过身来,“你考虑下跟我一起干,这厂子的司令部一拉起来,我就是总司令!他们歧视,审查,看低你,你正当年轻,难道就甘于这样?”
“师父,”父亲转过身来,“我知道您这段时间心里不顺。可是你想过没有,您做了司令,又怎么样?万一哪天上面又宣布‘湘江风雷’也是非法的呢?”
“人生在世,岂能不搏?”姨爹冷笑一下,“王侯将相,本来无种!何况这是最高领袖直接表了态的!好风当借力!”
“得咧,师父,你也知道我刚结婚,您侄女儿现在正大着肚子,要是不认真上班,她们吃啥?”
姨爹抬起手来,指着父亲的脸,食指上下晃动两下,“逍遥派!”便去机器另外一头了。
果然没有几天之后,姨爹就不再来车间,而是每天去了厂区另外一边的一个挂着“临时委员会”,私底下被称作“广场司令部”的房子里上班,那房子里人数越聚越多,武器也越来越多,经常一车就拖了几十个青工出去参加对“红保军”的战斗。姨爹气势上涨了九重天,很少和父亲照面,偶尔遇到,也只是斜一眼就走开。终于在这年春节前后,总理把“红保军”定性非法,“湘江风雷”瞬间横扫了整个省城,失去中央支持的对手真是一触即溃。姨爹的气势如日中天,整个广场地带,印刷厂区都是说一不二的主儿。父亲那个时候回了衡阳老家,因为呆在老家的母亲生了大姐。从那以后他变得更加小心,每每以“逍遥派”自居,总算也在那段躁动的飘摇岁月中平安度过。
八个月后,“湘江风雷”也被中央定性为非法组织,“高司”(“长沙市高等院校红卫兵司令部”)迅速对这个大部分由工人组成的派别进行了歼灭,并全面审查,肃清流毒。姨爹幸亏只是一个小小厂区的“司令”,并未参与高层事宜。关了大半年后,依旧回班组做机头。
“做人啊,还是做‘逍遥派’好。”姨爹把油墨桶往地上一顿。
父亲笑笑,指着青工队的篮球说:“我下班后有场比赛。然后要带您侄女和您侄孙女去湘江边太平街走走。您一起么?”
“你这日子……”姨爹面无表情。
“——我的工作生活还算得丰富多彩了。”

我忽然想起前两天老师传过来一张照片,几个小孩子在讲台上接受表扬。丫头偏着头站在最左边的位置,两只手背在后面,像个老干部。我心中一动,这不就是我当年拍照的样子么?因为个子矮小的缘故,所以我在读书的时候拍合照一般是站在最边上的。这神态……便忙去找同学要了毕业照来看。不是自己没存,而是照片太多了难得找,很快就有同学发了过来。不过却意外地发现了父亲当年的手迹。
那是我小升初的一张表,也是我印象中关于父亲记得最深刻的一件事情。我是个忘性大的人,唯独在小学六年级被班主任叫去办公室让请家长的那一次我一直记得。天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屁颠屁颠地叫了父亲来,毕竟当时小学就在印刷厂对面。原来父亲帮我填写的第一中学的志愿表是用的红墨水!这是一个什么样概念的错误!所有人当时都不可理解。我记得我当时都哭了,我真的以为我没有书读了。
现在想起来,当时父亲已经离开了车间,换了校对的工作,习惯性的使用红墨水标注错误,随手就拿笔填了也未可知。人到了一定年纪,有些事情便也就想得通了。就好像我现在经常说话惹得丫头不开心而不自知,毕竟年龄不一样,关心和在乎的东西都不再在一个点上。也许,这就是所谓的代沟吧。可就是这样的事情在我的脑海中长留,岁月蹉跎亦毫不褪色,甚至比那些一起开心的时光更让人记忆犹新。
当然,重点是我看到父亲的字。我不止一次地问保存了这份资料的同学,这是学生家长填的?为什么这么像我的字?她说你当时十二岁轮不到你填表。果然是父亲的字啊,居然和我现在的字一模一样。我让丫头也写了几个这样的字比对,隐隐地也有这个味道,只是因为还是学生,就没有那么随意,更加端正。

我一直以为,家族中长晚辈最好的关系是朋友一样,互相关心,各自成长。原来也不尽然。丫头冷冷清清,我自由散漫,与父亲的逍遥立世,冥冥中一直血脉相承。最表象的,就是从未见过爷爷的丫头,连写字行文都开始像了。
春风消散的晚上,父亲穿越时空和生死的存在感,让我没有那么燥热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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