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娜

1.

这一天，秀娜陆续将学校宿舍的物品搬到外面的租房内，再过一个月她这个研究生就要正式毕业了，她没准备考博，也没打算找个正式点的工作。

她又挑了五个补作文的学生，每天下午放学后进行一对一地辅导。一节课三小时，五百块，前一个小时她讲课，然后学生写一个半小时的作文，最后半小时点评。她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去年才从二百元涨到三百元，今年又涨价，“我脸皮还太薄。”她想。

“涨价了，那些家长反而更追着求着挤着来了。我值这个价。”

这是谁说的话，也许并不是这么说的，秀娜仿佛忘记了。她只知道补课的收入完全够她生活了。现在周六她还带三个学生，这是第二批学员，他们已经学了三年多了。之前她带了九个小学生，也学了三年，每个月有三千元左右的收入。

后来，这批学生成绩蜚然，于是她在租房的小区内就出了名，不过那时她正要准备考研，所以挑第二批学员时只选了三名学生。

她想：“现在连初中的一些基本内容我都教完了，终于可以将他们赶走，再换一批新学员了。或者周六就不上课了，我可以自己写点东西挣点稿费，现在我终于有大把的属于我自己的可以用来挥霍的时间了。”

秀娜一进大学就申请了贫困补助，也许因为她成绩优异，学校不仅免了学杂费，免了住宿费，还安排秀娜到学校图书馆打工，一个月800元工资，每周三天的小时工和周日半天工。

秀娜没想到现在的学校可以做到如此地仁至义尽，早知道她就早点来上学了。不过早知道，她也不定有这身份来读书，所以多想无益，义无反顾往前走就好。

她拖着行李箱走进学校附近的一个老小区，门卫蒋大爷笑呵呵地对她说：“秀娜，今天你过来住？”

这里的房子秀娜已经租了差不多六年整了。老房子房型差，空间小，年轻人大多搬走了。要么在外买了新房，要么在靠近公司的地方租房住。留下的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和丢给父母养的小孩。

秀娜听到蒋大爷问话，也笑咪咪地回了他：“是呀，蒋大爷，你好呀。”

“好，好，好。”蒋大爷连声应道，“秀娜，你来，来，你进来，我和你说件事。”

“什么事？”

“我有个侄女带着女儿搬到我们这里来了，”蒋大爷支支吾吾起来，“就住你家对门。”

秀娜脸色顿时不好起来：“啊，对门租出去了？我不知道呀。”她茫然地望着蒋大爷。

蒋大爷误会了她的意思，不由涨红了脸解释道：“她们先暂住两天，长住后会交房租的。”

秀娜没有听清蒋大爷的话，只是“哦，哦”地随口应着。

“要不，我和居委会那帮人说说，让他们也给你减点房租。”

“减房租？”秀娜一听，急忙摇头：“不要，不用了，我和孙奶奶原来谈好了的。”说完，她忽然有些心冷，慌忙拉起行李箱就想走。

“哎，哎……”蒋大爷拦住她，“我还没说完呢，我那侄孙女才转来上二年级，下午四点就到家，她妈妈六点才下班。安娜，如果你住过来了，到时候帮忙……多看几眼，哎，看几眼就行了。”

秀娜含含糊糊答应了，她知道蒋大爷可能想说让她教学生时，带着小姑娘一起做做作业，再不济平时也要多照顾照顾她，肯定不是“看几眼就行了”的。也许是秀娜的脸色太差了，让他没办法讲出来了。

秀娜却顾不得和他寒暄或者解释，她逃一般地拉着行李箱回到租房内。

2.

秀娜从噩梦里惊醒，仓皇地从她的房间里逃到另一个房间内，从床柜上抱起一个盒子，跳到旁边的床头，瑟瑟发抖，她听到屋外传来“咚咚咚”地敲门声，两短一长，然后一长两短，交替着，“是奶奶来了。”她心里一松。正想出去开门，忽然又传来阵阵凄惨地喊声：“放我出去，秀娜，快放我出去，我要去找我儿子。”

“啊……”秀娜从床上坐起来，原来真的是一场梦，她心有余悸，在睡梦里她知道只是在做梦，可是不免还是有些害怕。

她转身把奶奶的骨灰盒往自己身边顺了顺，心安了不少。然后端起睡前煮的荷包蛋大口吃了起来。

“有奶奶在，我什么也不怕，而且是别人住到对面，又不是孙老太和她儿子回来住，她们也回不来了。”秀娜一边想着上午蒋大爷的话，一边吃着已经冷掉的中饭。

她本来是个娇小可爱的小姑娘，现在她的脸扭曲起来，一时间就像饿狼追上猎物后恶狠狠地撕咬着。冷掉的鸡蛋带着腥味，秀娜一口气吃完后又差点呕吐出来。她把碗放到一旁，把奶奶的骨灰盒紧紧抱着怀里，终于将那股子恶心压了下去。

她眼前好像又出现了在大河边看到的情景：一个人湿淋淋、破烂烂地躺在地上，全身沾满泥浆，烂肉腐胀的脸根本分辨不出是谁,只有一双暴裂的眼珠子从沾着水草的头发里漏出，她知道那是她的奶奶，她死不瞑目，她在担心她。

她跟着车去了殡仪馆，殡仪馆的人很好奇，警察也追问她，她说：“她很像小区内收废品的老太太，我和她在门口聊过天，这个月九号早晨我去高考，她还和我打过招呼。我妈妈也是在外打工淹死了的，后来只有个骨灰盒被送回来。”她泣不成声。

后来警察也调查了，发现老人半夜自己跳河的，四个方位的监控拍得清清楚楚，又不知道她是谁，大夏天的，只好把她烧掉了，一了百了。于是，秀娜用钱和同样的说辞换来了骨灰盒。

七月里她拿到通知书就带着奶奶来到这个城市，不久就听说包养他的所谓的伯伯被双规了，然后被判刑了，无期。她自由了，可是奶奶却死了。

秀娜猜测过奶奶会离开她，她曾好几次跟奶奶说：“跟着他也很好，他说等年纪再大些，就放了我。”

“现在比从前好多了，又不用东躲西藏，欠债的两个人也不会回来抢我们的钱了，债主们也找不到我们了，我还能上学读书，奶奶，就这样吧。不要找他的什么违法证据，要是你出了事怎么办？”

奶奶不同意，她说：“莉莉，这件事你不用管，奶奶会把一切办好的。现在你千万不要告诉别人你还叫秀娜，你现在就叫尹兰。身份证户口本一定要收拾好，要不是为了换这两个身份证，又何必跟那畜生……”

“但是你不能毁在他手里，越早离开他越好，你还有大好的前程，不能陷在这里。事情越拖越多，万一他抓住你不放，十年、二十年会一下子就过去的，那时说什么都晚了。”

“都怪你那杀千刀的父母，借什么高ld，还借了那么多。家，家散了；房子，房子没了。我遭的什么孽？”她抹着眼泪，然后眼里闪过寒光，“不把那些黑头子搞倒，说不定他们以后还能找到我们。也只有先靠着他了，你不要觉得对不起他，你值得更好的……”

“虽说这披着个皮的也不是什么好人，总好过被那些挨枪子的弄过去，人不人鬼不鬼地活着好。莉莉，你现在改小了年纪，又从高一开始重新读书，你一定要努力呀，等你高考结束，一切也就好了。”

是呀，高考结束了。她这个从一个十八线城市跟着卖了房子的奶奶逃出来的十八岁的姚莉莉，变成了一个三线城市某某长下乡远亲家的十五岁女儿尹兰，现在又一下子变成了这个城市里某个福利院的孤儿秀娜。

她纯静清秀，乐观坚强。见过她的人不是说她温柔可人，就是觉得她热情大方，还有的人则认为她乖巧可爱。尤其是她的那双眼如天上繁星，幽幽地令人沉醉。

同学们羡慕她聪明伶俐，老师们喜欢她好学勤奋，学生们热爱她开朗明理，又有谁知道她天天捧着奶奶的骨灰盒安眠呢？

3.

“不，有人知道。”秀娜的心里有个声音在说。

咚咚咚，那个声音又响起来了。“都是幻觉。奶奶淹死了，不会再来敲门；孙大个被撞死了，也不会来敲门了。”秀娜迷迷糊糊地对自己说。

但敲门声仍然锲而不舍地响着，秀娜愤怒地走下床，她一般晚上写稿子写到凌晨三四点，每天几乎要到中午才起床。而且今天是周六，没有学生来上课，她本准备睡到想起才起的。

自从上次做了噩梦后，她就没有好好睡一觉了。其实从孙奶奶和他儿子孙大个死了后，她就睡不好了，但都被她忽略过去了。只是最近两三个月她天天做噩梦，做着同一个噩梦。

屋外的人不停地敲着门，屋内的人不停地喊着放她出去，她抱着骨灰盒在发抖。

现在她已经把骨灰盒锁到另一个房间里去了，她不知道里面装的是谁的骨灰，是那个叫姚莉莉的女孩的奶奶的，还是喊着秀娜“乖孙女”的孙老太的，也许是那个七岁就烧成傻子的孙大个的。

当年她正想找个临时的工作，当然最好就是做家教，不过她有个长远计划，不肯上门帮学生补课，所以好长一段时间没有结果。正巧那时孙老太生病了，她先生曾是学校的老师，早早就去世了，她生了一个儿子，小时候发烧烧傻了，领养了个女儿，后来女儿长大出国了，二十多年都没回来。

学姐说：“你做饭还不错，要不去试试。孙奶奶人也不错，孙大叔只是憨憨的，并不闹腾，就是四五十岁的人，只有七八岁的智力，才看上去傻傻的。孙奶奶前段时间病了一场，夏天里又懒得动，所以需要个人做顿午饭。请了几个保姆，孙奶奶说那些人总是欺负孙叔。”

于是暑假里，她就去了孙家做工。孙老太太与她儿子和学姐说的一样好相处，她也就放心下来。小区内的老人叫孙叔“孙大个”，老太太让秀娜也这样叫：“你叫孙叔，他不懂，叫他大个就好。其实他有名字的，叫孙伟林，现在也没人叫了。哎，不说这些了。”

她听了，也陪老太太一起叹气，一起伤心。那几年，她陪着孙老太，就像从前奶奶陪着她一样。后来，她就租了孙家的门对门的另一套房。

孙老太太说：“当初买了想给我女儿的，她飞出去就不回来了，出去上了十几年的学，现在又到什么学校教书上学了。我也不管她了。”

“房子你住就好，你是孤儿，房租你直接捐到孤儿院去，或者每个月买点东西送去，算我们一起积点德。”这让秀娜对她很是尊崇，从此更加真心实意地对待孙家母子俩，帮他们做许多力所能及的家务事。

等孙母知道秀娜的写作培训计划后，也是大力支持，在小区内游说小孩的爷爷奶奶：“人家高考作文满分，现在又在中文系。哦，是，中文系的人不一定会写作。对，你说的对，那你看看这报纸，这可是秀娜投的稿……”

于是，秀娜的培训班也开了起来。是什么时候她开始觉得不对劲了的呢？是孙老太太又一次病倒了以后，还是孙大个总是到自己房子里来玩的时候？

孙大个说：“妈妈让我来陪秀娜。”孙大个一会儿拿出一个苹果来吃，一会儿又翻出一本美术书，一会儿又跑到房里要打开电脑。秀娜却觉得一阵恶寒，然后她觉得处处不对劲。她从六七岁一直到十八岁都陪着奶奶躲债主，许多时候两个人就是靠着这点感觉躲过劫难的。

她借口要考研，而且该教的她都教完了，学生们进步又很大，所以很顺利了安娜就劝退了学生，她想搬回学校去住。

但是那天还是涌来了许多老太太，孙老太帮着说着偏颇的话，她没办法，只好挑了三个最差的学生，把其他人劝走了。

每次她来帮学生补课，孙大个都要来敲门，每次卡着点，都是学生写作文的时候。不是送吃的来，就是拉她去对门吃饭。她只好让他在房间里玩，终于有一天他发现了奶奶的骨灰盒，打开了它，撒了一地。

4.

秀娜心痛不已，不过她没有责怪孙大个，孙大个也许明白闯了祸，灰着脸回家去了。秀娜不是不知道人心的险恶，但她后来还是以为因为自己的遭遇，所以过分敏感了，她以为孙老太只是想让她以后多关照关照孙大个。

因为后来情况没有什么变化，她仔细考虑后，觉得这件事没有她想的难，当然她自己是照顾不好一个四五十岁的大男人的。但是等孙老太过去后，可以把孙大个送养老院，如果孙老太不放心，她可以去养老院做义工，是常驻的那种志愿者。

她想，如果孙老太提出来，她就答应她，把孙大个当亲人养着。与其一个人孤单的生活，有个亲人也好，虽然这个亲人像个小孩子，但有人牵挂就值得在人间好好的生活。

可是当她醒来发现孙大个躺在自己身边时；当她又发现奶奶的骨灰盒不见了的时候；当她听见那丑陋的嘴里吐出威胁她的话时；当她又听见孙大个说妹妹燕子也和他玩过过家家的时候，她发誓她一定不会让她痛痛快快地咽下最后一口气。

她每天读那些推理小说，可还没等她想出办法时，孙大个哭哭啼啼地告诉她，老巫婆总让他看他不想看的电视。

她看着他，却觉得可以让孙大个去做她想做的事，她诱骗他：“我很聪明，我为什么这么聪明呢，因为我天天抱着黑盒子睡觉。如果你也抱着它，你就会变聪明了，我只和聪明的小孩玩。”

她忘记了一个母亲对孩子的熟悉程度，而且孙老太的生活里除了焦虑儿子，没有其他事。终于有一天，秀娜站在了孙老太的面前，孙大个站在他妈妈右边，大胖脸上沾满了黑灰，他露出天真的笑，像干裂涨开的白馒头上长满了霉斑，让秀娜感到非常恶心。

孙大个看到秀娜却很开心，他高兴地对秀娜说：“我现在变聪明了，妈妈说我把它吃下去，我会更聪明，我吃了七天才吃完……”秀娜已经听不清他说的什么，她只望着孙老太苍白变形的脸上浮现出了得意、疯狂的笑容，她的整个内脏一下子扭转聚积到一起，她倒在地上呕吐起来。

她不知道怎么回的房间，耳边回想着那恶毒的话：“以后这个人和我儿子一体了。”她一心只有一个念头：“s了她，s了他，我一定要s了他们，我不会等下去的。”

她想骗孙大个去公园的大湖玩，她都计划好了，到时就说他玩水不小心掉进去的，她倒没想他溜出去玩会被大货车撞死。

老巫婆煤气中毒死的那天，她对警察说：“是呀，老太太上个月不小心跌断了腿，腰也伤了，我就在家熬好汤帮忙送过去。这两天我正在赶论文，有时候会晚一点，我也不知道她今天怎么会熬汤的？她应该还不怎么能动。”

“孙叔最近总说要捞鱼给老太太吃，不知道他从哪里听来的，说公园那边有人钓到大鱼了，老太太还骂过他，如果他出去就要打他，没想到……”

“我只是租的她家房子，不过房租是送到孤儿院的，这是合同。是，这里重新签的合同，有半年了，老太太上次病了一场，总说身体不好，怕有个万一，所以让居委会的主任和他儿子去做的公证。”

“我租的房子留给她女儿，我可以一直租到她女儿回来。他们那套房子留着孙大个养老，租金由主任和我监管。孙大个送养老院，以后如果有万一，就捐了。”

“我知道的就这么多。”秀娜离开居委会办公室，心里却想着她那天对孙老太说的话：“我这条命是我奶奶的命换来的，我奶奶告诉我，绝对不能掉进烂泥里，我绝对不掉进烂泥里，我对奶奶发过誓的！”

“可是你们不死，我怎么对得起我奶奶！”秀娜流着泪，压着声沉沉地说，“人人知道你伤得重，你这个卖乖的老贼婆！我不演戏，我不演戏就让你们欺负吗？不能说话，不能动吧，你知道我花了多少心思才弄到手的。你们两个就该下十八层地y！”

她想也许警察还是怀疑她的，但她等不下去了。那天她关了煤气总阀后，又打开，然后锁好了门出去，后来又打开门，把另一把钥匙放进孙老太的房里才报警：“我闻到了味，连忙打开门，然后冲进房里找孙奶奶的。我没看到她，我很害怕，就连忙跑出来报了警。”

但最后这样的事就这样结束了，那两个人的骨灰就扔在他们家的厕所的角落里，又有谁知道秀娜会把它们放在那里呢？

等秀娜放松精神想起奶奶时，她烧了奶奶的一件衣服，另装了一个盒子，但心里还是惦记着。她把那两个骨灰盒拿了出来，却分不清哪个里面装的是谁的骨灰了。她觉得奶奶被混在里面了，她又想念奶奶，有时也会想起当初住到小区时候的事情，她不明白她为什么还是待在这个老房子里，就好像在等待有人能归来一样。

也许最后的时候奶奶疯了，老太太也疯了，“难道我也会疯掉。”秀娜想，“我快承受不了了。”

门外，咚咚咚地敲门声还在响着，秀娜打开门，一个漂亮的小姑娘手里端着一只熟悉的盘子，上面是相似的春卷，她笑着对秀娜说：“秀娜老师，我住对面，我叫卫玲，这是我妈妈让我送来的，妈妈说我们搬过来三个月了，还没有和秀娜老师打声招呼。”

秀娜忍不住打了个冷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