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李望水
01.
敬轩小皇帝这几日闹着不去上朝,说群臣们说的之乎者也他听不懂,还有些人高马大的大汉吹胡子瞪眼,几乎把他吓尿。
新太后齐丹嫣对敬轩格外同情。她入宫时,弟弟跟敬轩差不多大,七八岁的样子,整天和小伙伴们斗蛐蛐、钓鱼。
哪像敬轩,放个屁不小心崩出点儿屎,都有史官在旁拿着小毛笔在小蓝本上写下:“×月初×,上泄龙气,无色且有异香,下皆叹服,遂拜地不起,高呼万岁。”
齐丹嫣搂着小皇帝,爱怜地摸着他的小脑袋,准备讲个潘金莲和西门庆的故事哄他午睡,就听太监尖声禀告:“启奏皇上,威远将军南书房求见。”
“南书房太远了,叫他到这里来。”敬轩一边剥花生,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答。
小太监毕竟在宫里混了二十多年,听了这话愣了一下,壮着胆子说:“皇上,外臣入后宫,怕是不妥。”
敬轩塞了颗花生进嘴里:下巴一抬:“朕不管妥不妥,项将军要见朕,朕就得巴巴地赶到南书房去,到底他是皇上还是朕是皇上?”
齐丹嫣赞许地看向敬轩,心想,这孩子,小小年纪就已经有昏君本色。
“是……”小太监抽动着嘴角,叩首而出。
不一会儿,就有人在殿外唱道:“威远将军–项岁瞻–殿外候旨!”
“叫他进来。”敬轩打了个饱嗝,摸了摸肚子。
只听宫门外传来稳健的脚步声,有人徐徐进来,绕过影壁,得见真容。只见他长发束于紫金冠,穿着一身深紫团花袍,里面可能穿了护甲,肩膀显得宽阔结实,俊颜瘦削,目光凌厉,英气逼人。
来到门前,他撩袍而入,黑靴上方银色的虎头装饰格外威武。他走近,跪地行大礼,不卑不亢地开口:“臣项岁瞻叩请吾皇万岁,太后圣安。”
齐丹嫣有点儿愣住了,她一直以为威远将军会像戏文里说的是个满脸横肉、两鬓斑白、一脸写满沧桑的彪形大汉,谁知竟这么风度凛然,帅气逼人。
“他就是朝堂上说什么西陲什么族作乱、差点儿把朕吓尿的大叔。”敬轩将嘴里的炒花生嚼得嘎吱嘎吱响,好像有了靠山似的,朝她附耳告状。
齐丹嫣一听,下意识地拍了一下桌子,伸出尖尖食指:“大胆!”
项岁瞻面无表情:“臣有罪。西北边陲犬戎一族作乱扰民三月有余,罪臣治边不力,叩请吾皇准罪臣带将士三千征西平乱,即日出发。”
敬轩哪里知道什么边陲战乱,只能悄悄问齐丹嫣:“准是不准?”
“犬戎是什么东西?”齐丹嫣跟他一样,是个草包。
“回太后,犬戎乃西北部族,以游牧为生,擅于饲养猛兽。他们身材高大,生性残暴,近五十年来屡犯我大乾边境,抢夺边民牧马、粮食,甚至侮辱妇女、滥杀无辜。”项岁瞻平静地回答。
“听上去很可怕的样子。”齐丹嫣眨了眨眼,一脸呆相,战场厮杀,这个整天缩在后宫不敢出门的菜鸟哪里能想象!
项岁瞻没有抬眼,若他抬眼,目光只会向堂上那对伪母子透露出一个心理活动,那就是–“你们两个笨蛋”。
“那……准了。”敬轩草率回答。
“谢皇上恩准。”项岁瞻没有起身,沉默了半晌,“微臣出征的这些时日,望皇上的学业每日精进,太后费心督导。”
言下之意,你多读点儿书好吗?!
“读书太没意思了,还是母后讲的故事有趣!”可能是花生吃多了,敬轩忍不住得意忘形。
项岁瞻微微咬牙:“臣愚钝,不知太后讲了什么故事训诫皇上?”
熊孩子开始口不择言:“可多啦,西门庆勾引潘金莲、张生夜会崔莺莺,还有关羽和吕布不得不说的故事……”
“喀喀!”齐丹嫣伸手捂住敬轩的嘴,用眼神警告他不要这么实诚,“嘿嘿……哀家方才讲的是水浒英雄传、小红娘忠心护主还有三英战吕布的故事。不知项将军听过吗?”
项岁瞻额头隐约可见青筋浮起,他冷冷地道:“臣自幼习武,没读过书,从没听过太后说的那些故事。”
“项将军,这就是你的不对喽,要习武,也要读书,两手抓,两手都要硬。”敬轩义正词严地说。
项岁瞻不置可否,心想,等哪一天诸王相继叛乱逼宫,废了你个小兔崽子,你就知道什么叫两手都要硬!
02.
项岁瞻刚扎营睢县,犬戎吓得不行,开始往回撤,待项岁瞻的三千兵马到绥阳时,犬戎已经撤出国境之外。
谁料项岁瞻并不知足,竟带着兵马越过国境线,只为逼犬戎前来谈判。
果然,三日之后,犬戎前来求和,项岁瞻提出必须签订和平条约,犬戎保证三十年内不再犯大乾朝。
而犬戎族长表示,条约可以签,却必须由大乾皇帝亲自来签。
项岁瞻冷哼一声:“皇上乃九五之尊,应该稳居盛京,执掌国事,没有到边境签约的道理。不签也罢,我立刻传书盛京,奏请吾皇增兵十万,踏平犬戎。”
项岁瞻说到做到,写道折子呈给敬轩,请求增兵,附带粮草。
可朝廷内外心怀鬼胎的人很多,这道折子到了敬轩手里竟然变成了——“犬戎优质的牧草养育了世上最肥美的牛羊,羊肉鲜嫩,肥瘦均匀,在火上烤得油光发亮,撒上孜然,可下酒,也可当作主食。犬戎人民热情而好客,邀请大乾天子前来品尝这些天赐的食材。”
这道散发着浓浓孜然味的折子勾起了敬轩的食欲,他毅然决定要亲自出塞尝一尝。
齐丹嫣听说小皇帝要微服旅游,羡慕得要命,表示她也要出宫吃羊肉串。
于是大乾最重量级的母子手拉手出宫了,大臣们谁都拦不住。
消息传到项岁瞻那里,他长叹一声,一个国家不怕没有良将,就怕有个猪一样的皇帝……和太后!所以当务之急是找到他们,保证他们不被恶人抓走。
项岁瞻暂时将大军交给副将,跨上黑骏,连夜起程护驾。
这边敬轩和齐丹嫣在奔驰的马车中为“烤羊肉串是放孜然好吃还是放芝麻酱好吃”争论,浑然不觉队伍已进入了埋伏圈。
他们忽然听见一声巨响,马车被拦住,随后就是冷兵器的碰撞声,还有打斗声。小皇帝恍然大悟,问:“咱们该不会遇上坏人了吧?”
“那些人是谁派来的?”齐丹嫣急忙问道,“你马上传旨,把主谋满门抄斩!”
“好主意!”敬轩点头如捣蒜,可他们连可以传旨的人都没有。
就在这时,一把剑直刺马车而来,穿过门帘,“唰”地一下插在敬轩和齐丹嫣中间,剑上鲜红的液体一滴一滴往下流。两人对视一眼,彻底安静了。
齐丹嫣哭了,抹了一把眼泪:“都是你……早知道我就不出来了。”
“朕好像中计了啊……”敬轩后知后觉道,摸摸下巴,“父皇以前出宫避暑时,宫里足足准备了两个月,沿路还有官员接待。这回咱们出宫并没有跟别人说,朝廷上下可能只有写折子给朕的项岁瞻知道这事。他是不是想把朕骗出来,图谋不轨?”
马车外有人叫起来–“那是谁?!”“啊!项将军!”“项将军来了!”
“你看!朕说得没错吧!项岁瞻来杀我们了!”
齐丹嫣吓得花容失色。
“出来!”黄灿灿的龙纹门帘被掀开,胸甲上溅满鲜血的项岁瞻一声低吼,一手一个,把伪母子俩从马车里拽出来,抛上马背,自己一跃上马,抽了黑骏一鞭子,黑骏嘶鸣一声,飞快地撒腿朝树林深处奔去。
惊慌过后的齐丹嫣渐渐恢复神智,只感觉项岁瞻的手臂好像玄铁,那男性坚硬的胸腹死死贴在她的背上,随着他沉稳有力的呼吸一起一伏,她能听见他呼吸的声音,从来没有跟成年男性近距离接触的齐丹嫣猛然意识到自己脸红了。
三人向西策马狂奔了很久,天空露出了鱼肚白时,终于彻底甩掉了追兵。
敬轩吐了好几次,虚弱地倒在一块大石头边。齐丹嫣头发全散了,她刚狼狈地起身,就看见项岁瞻过分高大的身躯挡在眼前,散发着一股让她反胃的血腥味。她捂住嘴,别过头。
“齐太后,臣劝你最好安分一点儿,不要隔三岔五整些幺蛾子。”项岁瞻半眯着眼睛,原形毕露,杀气凛然,“你存在的价值是令幼帝不被人以为无依无靠,垂帘听政、代帝朱批是教你集思广益,以免错下政令,而不是让你为虎作伥、助纣为虐,将大乾从盛世推向亡国!”
齐丹嫣觉得非常委屈,她一没有狐媚惑主,二没有祸国殃民,就是好吃懒做了些,怎么就跟亡国扯上了关系。
她想了很久,也想巧舌如簧地讽刺他以下犯上、图谋不轨,但话到了嘴边竟然化成了一句——
“哦。”
项岁瞻突然伸手,掐住齐丹嫣的脖子:“犬戎已被臣逼退三百里,待犬戎签下休战条约,可保西北边境子民至少三十年不受外族侵扰。犬戎提出要吾皇亲临签约,臣认为不可,可折子被人偷梁换柱,没想到你们竟然中计出宫……”话音未落,他松了松手,她捂着脖子不停咳嗽,脸都给憋红了。
在这种时候,齐丹嫣还是没有抓到项岁瞻话中的重点,一平复下来就开始兴师问罪:“谁叫你不读书、不会写字,写个折子还要别人代笔,我们又没见过你的字迹,怎么知道是不是你写的?”
不读书、不会写字–她到底是通过什么样的思维过程得到的这个结论?
“你读过书吗?知道臣刚才说的‘偷梁换柱’是什么意思吗?”他的折子直接被人掉了包,一纸誓战书变成了“舌尖上的塞外”,冤不冤?
“我读过书。”齐丹嫣非常认真地回答,“四书五经和唐诗三百首我都会背,认识两千多个字,五百个成语。”
谁不知道你读过书啊!张生夜会崔莺莺、西门庆勾搭潘金莲……
敬轩的呼噜声打断了他们不愉快的谈话。
03.
有项岁瞻的拼死保护,后来他的军队也寻了过来,小皇帝终于安全地与犬戎签订了和平协议。
小皇帝和齐丹嫣起驾回宫,项岁瞻也开始追查调换折子的主谋。
可是祸不单行,一次日全食之后,大乾迎来了一场可怕的瘟疫,齐丹嫣的娘家也受到了瘟疫的波及,齐老爷难敌瘟疫病逝了。
这下可不得了,齐丹嫣自从接到娘家的信之后,就不上朝听政了,每日哭得厉害。
项岁瞻在某天早朝自荐:“臣斗胆启奏,早年臣听闻么佬族医术古怪,多有奇招,如今瘟疫自江南波及蜀地,唯么佬一族安然无恙。”
敬轩一听,不住点头:“爱卿要去西南,不如顺道去一趟蜀地,听闻母后之父病逝……朕赐其一等伯之礼厚葬,你去看看,回来也好回禀母后。还有啊,朕听说蜀地的土居然是紫色的,你带一桶回来。”
对于小皇帝的极品言论,大臣们早已见怪不怪了。
项岁瞻要去蜀地的消息很快传到了齐丹嫣耳里,她叫人宣他到慈宁宫。为此,她还叫子鱼和锦绣为自己好好打扮了一番。
锦绣再迟钝也有所觉察了,她去打水给齐丹嫣洗脸的时候,偷偷对小东子说:“我觉得太后是很倚重项将军的,以往皇上来劝她都不听,今儿个主动宣项将军来,不再哭了。”
小东子感觉到巨大危机:“我看太后八成觉得项将军见着舒坦,想让他进宫服侍。”
锦绣大吃一惊:“听闻项将军还未有子嗣,你说他会同意吗?”
“我也没有子嗣……”八岁的净身的小东子一回忆起往事,心里还隐隐做疼,“我净身时听老太监说,那东西要越早除去越好,项将军这般年纪,切起来难,他也疼。”
“为什么呢?”锦绣懵懂地问。
“我也不知道,赶明儿我问问。”小东子认真地回答,并真将这件事当作一件大事儿。他帮锦绣提了水,只身赶去了敬事房。敬事房的人精最多,几句话就从这个“东爷爷”口中得到了几个不得了的消息–
一,一个约三十岁的男人要净身;二,这个男人没有儿子;三,这个男人官职很大,净身后可能直接任内四品;四,小东子十分担心慈宁宫总管的位置要被他夺走。
人精们一合计,朝中这样的男人不多,跟太后打过交道的更少,只剩下……天啊,不得了啊!
慈宁宫这里仍然还是风平浪静。
项岁瞻走进大殿,行常礼后平身,目光往上抬三寸,只见当中座位上,齐丹嫣梳着百合髻,插一支三翅莹羽珠钗,髻边还戴一朵半开的红月季,那双看起来本来就不是很机灵的眼睛微微肿着,再华贵的服饰也衬不出以往的喜气。
“项将军陪哀家去花园走走吧,有事要跟你商量商量。”
齐丹嫣无精打采地起身,还不让子鱼和锦绣跟着。锦绣十分担心,趴在走廊的栏杆后面,咬着手帕,心想,娘娘怕是要跟将军提让他进宫服侍的事,哎呀,怎么办,将军这样有男子气概的男人就算跟小东子一样成了太监,我怕我还是把持不住呀!啊啊啊……
“项将军是个男人,真让人羡慕啊。”齐丹嫣在前走,开始碎碎念,“爹以前常说,男儿志在四方,女子终日只能在闺中写字、绣花。我问他,我什么时候才能出门走走,他告诉我,长大了就可以了。可是我长大了,却进了宫,一辈子都出不去了,没想到,连爹爹最后一面也都见不着了……呜呜呜……”说着,她开始哭。
项岁瞻为了避嫌,离她三尺,始终走在她的身后。
“父亲大丧,我不能前去,只能拜托项将军替我尽孝道了,会不会太为难呢?”齐丹嫣转身,掏出一张纸,殷切地说,“我有一些话想托你带给我娘,本来已经写下来了,后来小东子提醒我,现在不能乱写东西,否则家里不仅要跪接,还要裱起来供上。可这信我不希望他们供起来,这可怎么办呢?”
项岁瞻面无表情:“太后有什么话需要带回去,跟我说了就是。”
齐丹嫣把纸递给他,担忧地说:“你不识字,看不懂的。”
到底谁跟你说我不识字?项岁瞻抽了抽嘴角,一方面因为她以为他真是个文盲,另一方面也因为信上的内容——
萝卜泡菜、豇豆、泡菜各两坛;
辣酱三坛(注:少麻椒);
涪陵榨菜三坛;
桂花酒十坛;
合川桃片十斤。
还以为是游子思乡,原来是索要土特产。
怪不得不敢让家里人裱起来,真裱起来的话有多丢人。
这奇葩伪母子,一个叫他带一桶蜀地紫色的泥土,一个列了一份土特产清单。
“项将军,我听说民间瘟疫十分严重,你去了蜀地,可得小心防范。”齐丹嫣总算说了一句人话,听着还算顺耳,但她随后又说,“我身子弱,你染了瘟疫回来,我也会被你传染的。”
“太后放心。”哼,病死你!
“你什么时候启程呢?”
“三日后。”
“哦。”
“太后要是没有其他吩咐的话,微臣先告退了。”
“项将军!”
“又怎么了?”
齐丹嫣很羞涩地说:“你可得早点儿回来呀!”
“微臣一定速速回京,伺候您老人家。”项岁瞻抱拳而去,快步离开,实在懒得再跟那个女人多说哪怕一句。
偷偷跟在后面的锦绣掐头去尾听见了“将军是个男人”,“会不会太为难呢”和“伺候您老人家”这几句话,立刻断章取义地认为项岁瞻答应了太后,公差回来之后就净身进宫。
她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小东子,小东子赶紧又去敬事房打听京城哪个师傅的刀功最好。
敬事房的人添油加醋、嘀咕一阵后,就有小太监跑到小皇帝那里说——
太后要项岁瞻进宫伺候,项岁瞻已经同意净身!
敬轩听完,感动得热泪盈眶,直呼:“项将军真是大乾第一忠臣呀!毫不利己,专门利人,把个人问题摆在最后,把国家利益放在第一,这已然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
小太监建议道:“不瞒皇上说,要说现在京城里的‘一把刀’,非南长街会计司胡同的高家的高大上师傅莫属,他手艺娴熟,游刃有余。听说完事后一点儿都不疼,不吃不喝,安睡上三日,就可下地了。”
“是吗!”敬轩饶有兴趣地问,“待项岁瞻从西南回来,就安排高大上为他净身。”
“是!”
当晚,小太监就找到了高大上,让他做好准备,到时候动作一定要快准狠,不能让项将军感觉到有一丁点儿不舒服。
对于这个要求,白发苍苍的高大上诚惶诚恐,战战兢兢地回答:“那些说法是别人抬高小的呢,一刀下去哪能舒服呢?您说是不是呀?”
小太监回忆起了自己的净身往事,感到一阵淡淡的忧伤,忍不住咨询道:“像项将军这般年岁,净身起来究竟容易不容易呢?”
“怕是不易啊……”高大上遗憾地摇头,拿出了一个竹筒,手腕般粗细,里面都是石灰,“一般来我这里净身的都是些五六岁的娃儿,那东西丁点儿大,这个就足够了。”说罢,又翻翻找找,找出一个大腿粗细的竹筒,“项将军乃而立之年,割下那东西,可能就得用这个装了。青爷爷,您想想,是小时候割得疼,还是大了之后割得疼呢?”
都疼。
“无论如何,就请高师傅你费心了。”小太监留下银子,觉得自己圆满地办完了差事,翩然离去。
04.
项岁瞻一趟公差出了半年有余,再回到盛京,未名湖的荷花已亭亭玉立。
高大上听说项岁瞻已经回府,于是早早沐浴,带上吃饭的全套家当来到威远将军府。项岁瞻对高大上的来访虽然有些不解,但还是更衣,到前厅见了他一面。
高大上十分懂行,头一句话问:“不知项将军到兵部备案了没有?”
项岁瞻不答反问:“高师傅有何指教?”
“这历来净身进宫,都需要兵部备案。项将军身份尊贵,此项可能已免?”
“我府内谁要净身?”项岁瞻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啊……”高大上一头雾水,“不是您吗?”
项岁瞻移开目光,看着高大上带来的一整套净身行头,什么白布、竹板,还有三把明晃晃的阉割刀,幽幽地问:“我说过吗?”
“您没说过,是皇上说的。”高大上向东方抱拳以表示尊重。
皇上说的,就是圣旨,你阉也得阉,不阉也得阉!
项岁瞻这三十年来就入过后宫两次,外臣确实不宜入后宫,但入了后宫就让他净身,未免太过简单粗暴。
好在项岁瞻也是一个十分粗暴的人,他命人把高大上和净身工具统统扔出府外,连夜进宫兴师问罪。
可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一问,头脑简单的小皇帝马上把齐丹嫣供了出来,说:“是母后赏识你,叫你进宫服侍。”
服侍你们个头啊,我在外面帮你们摆平一堆破事儿还不够,还要断子绝孙进宫给你们擦屁股?!
多年的沙场历练使得项岁瞻不动声色,面色如常,非常淡定地结束了净身话题——
“回皇上,太后命微臣自蜀地带来特产若干,明日微臣将亲自护送自慈宁宫,望皇上准予。”
“什么特产?朕也要。”敬轩叉腰。
“泡菜。”
“你且送去,明日朕去向母后要。”
这可就是准了。
项岁瞻回到将军府,想起高大上带来的三把净身刀,彻夜辗转反侧。
第二天,项岁瞻带着三大车土特产,亲自押送进慈宁宫的地下冰窖。封存好后,他进殿回太后。
由于天气热,齐丹嫣穿着非常轻薄的常服——白色拖地烟笼梅花白水裙,外罩一件湖蓝色镶领玫瑰印花对襟褙子。头上仅插着一支赤金珠簪,团了个单螺髻。
她昨晚听闻项岁瞻已经回京,一晚上没睡着,直到项岁瞻进来叩首,才清醒起来。
他一袭鸦青色素面刻丝劲装,黝黑了一些的面庞增添几分男子硬气。
齐丹嫣注意到,他未被衣袍遮住的手背和脖子处似有一些伤痕,不像旧伤,倒像是被什么毒虫咬了。
“你的手是怎么了?”齐丹嫣一脸戒备地问,“是不是真的得了瘟疫?”
这种问法非常没有良心,但项岁瞻早已能够想见她这副德行,于是淡淡地回答:“回太后,西南一带蚊虫甚多,微臣应对不及。”
“这样啊。”齐丹嫣放心下来,忽然站起来朝项岁瞻走过去,挽起他的袖子一看,他手臂上有大大小小,数十个红肿处。
齐丹嫣把手指塞进嘴里,再拿出来的时候指尖濡湿,她不由分说地将口水涂在其中一个红肿处。
战场杀敌时,被项岁瞻斩于马下的敌军无数,喷溅的鲜血、皮肉,甚至肠子啊肺啊,是胜利荣耀的象征,只是这口水……还没有人敢往他身上抹。
05.
齐丹嫣就这样拽着项岁瞻的手,食指在嘴里和他手臂处一上一下,还念念有词:“你没读过什么书,不懂我们蜀地蚊虫的习性。小时候我被毒蚊子咬,奶娘教我用唾液涂在红肿处,半天就好了。”
说着,她抬眼看了看处于石化状态的项岁瞻,食指又放进嘴里抹了一下,继而小心地在一处红肿的地方打着圈儿涂,说,“如果舌头能舔得到,自己舔一舔最好。哀家毕竟是太后,不好舔你,仅给你做个示范,你回去自己舔舔。”
你要真伸出舌头舔他,看他现在打不打死你。
结束石化状态的项岁瞻把手臂从她的魔爪中抽出来,只觉得皮肤一阵湿滑粘腻,为避免她再想出什么幺蛾子对付他,他退后一步,单膝跪地,抱拳道:“太后教诲,微臣铭记在心。”
“哎,你脖子上也有……”齐丹嫣指着他的脖子,好像意犹未尽。
“你再靠近我一步试试?”项岁瞻抬眼,目光迸发令人丧胆的杀意。
“哦。”齐丹嫣作罢,还觉得颇为委屈,咂了咂嘴,又坐了回去,项岁瞻才又起身。
“太后垂爱,微臣毕竟是外官,时常出入内宫恐有不便。太后以后如果有事吩咐微臣,令下人传话就是,微臣就不再进慈宁宫了。”
“不行。”齐丹嫣马上拒绝了他,“我就是要你进宫服侍!”
项岁瞻冷哼一声:“微臣并非不愿服侍太后,只是太后是否想过,入宫需要净身。”
“你们这些人口口声声说敬重、爱戴哀家,到头来竟还舍不得那几两肉!”
项岁瞻抬眼,一字一句似乎咬着牙硬挤出来:“太后,您若再逼微臣,微臣只能保证不打死你。”
齐丹嫣一腔愤懑,化成一句——
“哦。”
项岁瞻好整以暇地从慈宁宫出来,回了将军府。
大乾皇室有着入秋狩猎的习俗,打猎这种刺激好玩的事儿齐丹嫣自然也要跟着去,可是狩猎进行到傍晚时分,竟传来消息,说太后走失了……
消息传到了项岁瞻那儿,他命所有官兵缩小包围圈,自己骑上黑骏,带着獒犬,狂奔二十里,到了齐丹嫣失踪处。
他拿来齐丹嫣的贴身衣物放在獒犬鼻尖嗅了嗅,开始顺着空气中、树林间残留的味道一路向林子中蹿。
他下马,独自跟着獒犬往里走,走了半个时辰,獒犬在一处停下,项岁瞻举着火把上前一看,明黄色的斗篷十分扎眼。
披着斗篷的人趴在那里,不知死活。
齐丹嫣忽然动了一下,似乎被吓得够呛,一动之下竟然扣动了手中握着的窝弓的机关,一支箭“嗖”地一下射而出,项岁瞻侧身,但箭支仍贴着他的手臂而过。
“啊!”齐丹嫣丢掉窝弓,踉跄着过去,爬到项岁瞻跟前,惊慌地叫:“啊!你怎么啦?!”
怎么啦,被你射中啦,差点儿死啦!
项岁瞻毕竟耐打,他单手搂住齐丹嫣,忍住手臂的剧痛捡起火把,皱紧眉头咬牙质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骑马啊,结果那……那马也不听我的,一直跑,我……我拉缰绳却被马甩下来,脑袋……撞了……撞了树。”齐丹嫣指着自己的脑门,那里一个大包,还有擦伤,“我可能是迷路了吧……将军,你的手在流血。”
这点儿小伤对项岁瞻来说只是小意思:“不碍事儿。你说话为何吞吞吐吐?”
“我刚才摔地上的时候不小心咬了舌头……”齐丹嫣哭丧着指着自己的嘴。
你活该啊。
项岁瞻让齐丹嫣拿着火把,自己撕破外袍,扯了块布下来缠紧手臂止血。他往前走了几步,回头说:“跟我走。”
“我不想回去。”齐丹嫣再出惊人之语。
“太后要留在这里喂狼?”
齐丹嫣说话不利索,可还是大着舌头说:“回去之后就有好多人看着我,我想跟你说句话都要等一两个时辰,通过好几个人去宣你。现在这里这么黑,没人看得见我们,我好不容易能跟将军你单独待一会儿,我不回去!”
“太后言重了。”项岁瞻背对着她站在前方,手臂上缠着的布条渗出斑斑血迹,火把上的一簇火苗沉默地燃烧。
他表情不明,声音低沉,忽然守起了君臣上下之道:“微臣粗鄙武夫,蒙太后赏识,愧不敢当。”
“不识字没什么丢人的,项将军不要妄自菲薄啊!”齐丹嫣双手握拳抵在胸口,情真意切地安慰他。
“走吧。”项岁瞻低声说,向前走去,獒犬摇着尾巴跟了上去。
“项将军……”齐丹嫣好似受了很大的打击,声音微弱又可怜。
项岁瞻往回走了几步,站在她跟前。
齐丹嫣还想说些什么,刚张嘴,只觉得对面那人脸一近,温暖干燥的唇就轻轻压在她的唇上。
动辄挥军十万要灭人族地的威远将军,亲吻起来竟十分温柔。
双唇相抵,舌尖相绕,缠绵间有几分旖旎。
齐丹嫣趴在项岁瞻肩上,昏昏沉沉被他背着走。她的脸很红很红,心也一直跳得很快,她知道,刚才他们做了很不得了的事情。
他背上的肌肉坚硬,远不及他的双唇柔软。他身上那种冷兵器的味道非常特别,似寒铁,有点儿瘆人。他散下的发丝搔得她的鼻子痒痒的,她想挠挠,却又舍不得将圈着的双手从他的脖子上移开。
就快出密林了,远远可以看见营地的火光,齐丹嫣挣扎着跳下来,又不肯走了。
“将军,我再跟你……再跟你待一会儿。”齐丹嫣抱着他的手臂,撒娇道。
项岁瞻眉头微微一皱,她压着他的伤口了……
项岁瞻抽出手臂,把她抱进怀里,她很幸福地趴在他胸口,像只小猫般听话。
半晌,项岁瞻背起她,走向营地。
“太后回来了!”“太后!”“皇上,太后回来了!”“啊!母后!母后,你去哪儿了?”
齐丹嫣被簇拥着往温暖的大帐走去,随行宫女在里面又是准备热水又是铺软榻。
齐丹嫣偷偷回头看向身后,项岁瞻单膝跪在那里,做足了臣子之礼。
她接过热热的小暖炉,总觉得不及项岁瞻怀中温暖。
接下去她只会更想他而已。
06.
入冬之后,盛京已不知道下过了几场大雪。白雪皑皑,染白了黑色的屋檐,尖笋一样的冰凌挂在檐下,晶莹透亮。
自围猎回来以后,项岁瞻去往北部边境驻守,一别又是几个月。腊八那天,敬轩大宴群臣。齐丹嫣染了风寒,一遇风吹就想打喷嚏,赶紧借口出恭,离开了宴席,坐着小轿子回去了。
她躺在床上,又喝了一碗药,睡得昏昏沉沉的她忽然听见子鱼在她耳边说:“太后,醒醒……项将军来看您了……”
齐丹嫣蓦地睁大眼睛,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就要下床。
项岁瞻从北部边境外的罗曼诺夫国买了些新鲜玩意,亲自押送给太后。
子鱼拿了一件貂皮斗篷披在齐丹嫣肩上,提醒她:“太后只着寝衣,不便见外臣,奴婢把帘子放下吧。”
黄色的丝帘阻隔了齐丹嫣的视线。她拢着斗篷,靠在枕头上,听外头有沉稳的脚步声和衣袍摩擦的声音,随即听项岁瞻说:“臣项岁瞻恭请太后圣安。臣戍北数月,带回罗曼诺夫国物什献给太后赏玩,望太后不嫌粗陋。”
“项将军,哀家生病了……”齐丹嫣非常委屈地说,语气好似小儿撒娇求可怜。
“太后有百神庇佑,相信很快就会康复如初。”
齐丹嫣明白了,这周围又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她的手慢慢朝自己的寝衣里伸去,好像在掏什么东西:“项将军一别数月,久不来请安,哀家都快忘了将军相貌啦。但是,将军是为国尽忠,身不由己,哀家也是十分感动的。”
“劳太后挂心,臣有罪。”
“将军过谦了。子鱼……”齐丹嫣把手上的玉镯捋下,用一块不知道从哪来的胭脂色绸布包好,“把这个镯子赏给将军。”
跪着的项岁瞻双手接了,恭敬地说:“谢太后赏赐。”绸布连着玉镯都带着齐丹嫣的体温,握在手里别有一番滋味。隔着布帘,看不清床上的人,四周太监宫女加上侍卫若干,所有人都看着他的言行,他不可有一丝不恭敬。
“哀家乏了,将军且去吧。”
项岁瞻叩首起身,目光扫过黄帘后依稀可见的影子,退出殿外。
回府的马车中,项岁瞻从怀里掏出方才齐丹嫣赏的玉镯握在手中,那玉镯翠绿温润,毫无瑕疵,乃翡翠中的上品。
不经意间,项岁瞻发现用来包玉镯的胭脂色绸布有几分怪异,摊开一看–
这分明是齐丹嫣贴身穿着的肚兜!
项岁瞻紧紧攥着肚兜,肚兜上幽幽的百濯香飘散开来,似乎还有女性身体自带的几分软香,某处不自觉如铁般高昂坚硬着,一直从皇宫坚挺到威远将军府。
春节来临,皇宫内外张灯结彩,爆竹声声。大年初一晚宴的时候,敬轩悄悄问齐丹嫣,进宫之后还有没有出过宫,宫外是什么样子的。
她的头摇得像拨浪鼓,说:“我也不知道京城过年是什么样的。”
敬轩奸笑道:“不如我们假装去项将军家里做客,出宫转转?”
齐丹嫣还是摇头:“出宫很危险的,项将军说不能乱出宫。”
“喂!到底他是皇上还是朕是皇上!”敬轩鼻孔一张。
“你是……”
“母后且打扮得平常些……小青子,小东子!给朕和太后准备准备,咱们要微服私访!”敬轩说风就是雨,出去玩总比念书勤快,说起来这也是所有小孩子的共性。
一个时辰后。
齐丹嫣第一次上项岁瞻家里,还有点儿羞涩的样子,很小家子气地随敬轩坐在主位上。将军府也是人多嘴杂,大家恪守着君臣之礼,谁都不敢造次。
天色渐暗,丫鬟们为太后暂榻的卧房中添上暖炉,把汤婆子一并准备了,伺候齐丹嫣睡下,才跪安出去。
项岁瞻照例为过世的父亲、兄长上完香,绕到了安置齐丹嫣的别院里。屋内蜡烛已灭,一片漆黑,里头的人可能已经睡下了。
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手搭在中夹堂板上,摩挲着上面精致的蝙蝠莲花浮雕,却迟迟没有用力将门推开。
他知道自己一旦推门而入,就意味着什么。二人聚少离多,朝堂上相见,隔着一道珠帘,目光却不能轻易相接。
项岁瞻垂下手,转身离开,然而刚走了几步又飞快回身踱至门口,将门往内一推——
居然没推开。
里面被齐丹嫣扣上了。
项岁瞻无语,自嘲地出了别院,回到自己的卧房。丫鬟们已经点了灯,铺了床,进去的时候,里面很暖和。他也扣上门,还未转身就听见地板发出“咚”的一声,好像有什么重物掉在了地上,滚到他脚边。
贼?
项岁瞻偏头望去,一个锃亮锃亮的金元宝赫然躺在地上,隐约间,有一股百濯香之气息缓缓从身后而来。项岁瞻喉头一紧,不动声色。
我说她怎么反扣了门,原来是偷偷从窗户爬了出来,溜到这里来了。
“将军!”身后一声故意捏着嗓子变化音调的声音,可能是见他半天站那儿不动,急了,“你的金元宝掉啦!”
“是你的金元宝。”项岁瞻逗她。
“你的!你的!”土豪太后焦急地提醒。
金元宝是你的,你是我的。
项岁瞻转身,只见屏风下露出合欢花云锦寝衣一角。
这么冷的天,她也不知道披一件斗篷,就这么跑出来了。项岁瞻心里百味杂陈,屏风后是当今大乾最尊贵的女子,是当今皇上名义上的母亲。
她为后妃,他为臣;她为太后,他为臣。
无论如何,都太禁忌了一些……
07.
屏风后的齐丹嫣像钻狗洞一样,探出头瞧了他一眼,又赶紧把脑袋缩了回去。
项岁瞻绕至屏风后,见她四肢着地趴在那里,像是跪着等他,就拉着她的手,无奈又愠怒地把她拽起来:“行此大礼,臣不敢当。”
“将军,我想死你了!”齐丹嫣欢快地向上一跳,双手搂着他的脖子不放,心里毕竟明白隔墙有耳,不敢大声。
她像小妖精一样软软地靠着他,脸颊不知是里头的炉火熏的,还是被自己的臊的,通红通红。
项岁瞻托着她的腰,只觉得香软在手,盈盈一握。
齐丹嫣脸上红潮未褪:“将军戍北时,想没想起过我?”
“太后叫我岁瞻即可,或是表字戟望。”
“没想到你还有表字!”齐丹嫣惊诧道,开始和平时一样犯傻,“表字只有读书人才有……你自幼习武,大字不识,我一直以为你只有小名,比如二狗子、傻根、屎蛋之类,所以刻意不向你打听,怕你不好意思说。”
你才叫屎蛋!能不能愉快地聊一会儿天啊?
项岁瞻抽了抽嘴角,额头的青筋浮现起来:“多谢太后体谅……”
“我也有表字!”齐丹嫣好像在炫耀,“我写给你看!”
项岁瞻无奈地起身,拿了笔墨纸砚,磨了墨,把毛笔给她。她又是一副小巫见大巫的惊奇,嘟囔着什么“你居然有笔墨”,遂用笔沾了墨,在宣纸上写下两个字——
爨蠪。
说实话,项岁瞻还真不认识这两个字!
他发自内心地请教:“臣学识浅陋,还请太后指教。”
“读作‘窜龙’。”齐丹嫣非常得意地说,“起表字之时,爹为我拟了许多,我觉得女儿家的表字应当慎之再慎,既要显得朗朗上口,又要显出学识渊博。所以我翻遍了爹爹屋子里的书,找出两个最难的字,用作我的表字。”
后来项岁瞻有意去查这两字,爨为“烧火做饭”,蠪是《山海经》里某只上古神兽。合起来的意思就是“烧火做饭的神兽”。
齐神兽还在那里挥舞着毛笔嘚瑟,项岁瞻在一旁无语了好一阵子。
待齐神兽终于消停下来时,红烛已经烧了三分之一。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她伤感起来,趴在桌子上,双手交叠枕着下巴,“今儿个是皇上要出宫,我才有机会到将军府上做客。下一次见到你,又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了。”
齐丹嫣忽然眼睛一亮,挑着眉,低声跟他商量:“要不你就答应净身进宫吧!我破例封你为正二品太监,慈宁宫总管,这样一来,你比小东子还大,别人见了你,都要恭恭敬敬叫你一声‘岁公公’。”
项岁瞻脸色一变:“齐丹嫣,你又在挑战我的底线了。”
“哦。”齐丹嫣很失望地垂下头,嘴里喋喋不休,“阉一下又不会怎么样,要不……阉一半?”
“一寸都不行。”
“那半寸?”
这是在市场上买布还是怎么样,还带讨价还价的?!
项岁瞻横抱起她,走向紫檀木床,将她往雪青色云纹锦被上一放,欺身而上。
他盯着她的眸子,目光冷厉间又好像烧着一团燎原火:“待会儿你就知道我不肯净身的原因了!”
团寿纹戳纱帷帐缓缓放下,遮去所有旖旎。桌上红烛火光依旧摇曳,紫檀木床轻轻颤动着,时而发出吱呀声。
后半夜,两个人影披着黑色的斗篷去往别院。过了一会儿,高一点儿的那人背起矮一些的人,紧接着齐丹嫣刻意压低的嗓音响起:“我自己能走的……”
“这么快就不疼了?”
“还疼。”
“我不知道你居然是……”
“什么?”
“……”
到了卧房门口,齐丹嫣把斗篷还给项岁瞻,轻手轻脚地从一旁的窗户里爬了进去,继而把手伸出来摇了摇,算是说再见。
再见?再见只怕又不知道等到猴年马月。
08.
敬轩一天天长大,个子噌噌往上蹿,五官彻底长开了,俊俏得很,群臣开始上折子请皇上亲政。
一天,退朝之后,敬轩不好好看折子,在整个紫禁城闲逛,顺路去了齐丹嫣那儿用午膳。
他吩咐御膳房送了许多两个人爱吃的食物,满满当当地摆了一长桌子。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朕要亲政了!”敬轩拎了一只炸鹌鹑开始吃,雀跃道,“想想朕从登基到现在也快九年了,有的大臣刚辅佐朕时一头黑发,现在居然也两鬓斑白,看来朕没少让他们操心!”
齐丹嫣点了点头,呆呆地看着自己正在绣的香囊。
不知什么时候,一直大吃大喝的敬轩停筷,用一种从未有过的神情望着发呆的她。
等她终于回神,就见他出乎意料地冷笑一声,说:“母后,朕势单力薄,这么多年多亏你这个名义上的养母照拂着朕。如今朕要亲政了,为了皇家颜面,不得不挑明。威远将军项岁瞻……”
齐丹嫣吓了一大跳,防备地望着他。
只见敬轩抬眼看了看她,接着说:“……北守边境,南抚么佬,只为了让垂帘听政的你坐拥江山,无为而治。他喜欢你,为了保你稳坐太后之位,就不得不保朕稳坐皇位,难为他了,呵呵。对了,母后,你饿不饿,先坐下来吃碗面吧?”敬轩舀起一勺香露玫瑰粥,陶醉地嗅了嗅,“但再大智大勇,和当今太后有私,就是大逆不道。”
“你饶了他吧,他……”齐丹嫣总算抓住了重点,抿着嘴,眼巴巴地望着敬轩,“他从来没有要害你的意思啊。”
敬轩当着齐丹嫣的面,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纸包,将里面的药粉倒进酒里,拿了一个酒杯斟满,然后移到她面前,非常和善地说:“你当了那么多年的后宫之尊,好歹朕也叫了你那么多年‘母后’,你一个小小的贵嫔也该满足了。来人,给太后喂酒!”
他挥了挥衣袖,叫进来几个侍卫。几个大汉得令,一人一边架住了齐丹嫣,另外两个人拿起酒杯,掰开她的嘴就往里面灌。
齐丹嫣的腹中一阵绞痛,她觉得一阵恶心,一呕吐,一口黑乎乎的血呕了出来,喷得满地都是。
她张大嘴想呼吸,可是居然怎么也喘不过气,她抓着喉咙,好像要撕破一个口子呼吸,但手脚已然没有力气,只能颓然倒下,在地上不断抽搐。
“太后忽发恶疾薨逝,朕难过得很。”敬轩沉声说,“把亲政之日延至太后葬仪之后。鸣丧钟,告知百官和天下百姓。”
丧钟一下一下敲着,第七十二下敲完,戛然而止。
一阵锣声后,项府家仆急匆匆地跑进书房,顾不得跪,大声说:“将军!不好了!宫里的公公前来报丧,说是太后薨了!百官着丧服、府邸挂孝,任何喜寿不予操办!”
战场杀敌无数的项岁瞻因为一个人的死第一次感到手脚发麻,太后忽然薨了,其中必有可怕的隐情。
他沉默着,回房穿戴整齐,出门却见宫中钦差立于门口,让他下跪接旨。他释然,做好心理准备,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这道圣旨并非赐死,而是赐婚。
敬轩让他迎娶犬戎族公主,在太后丧期破例准他操办婚事。
“皇上……”小卡子心惊胆战地进来,垂着头,“项将军殿外候旨……”
“他来了?”敬轩无奈地摇摇头,看着满地狼藉,“叫他进来。对了,好好搜搜他的身,以防他携带暗器。”
项岁瞻卸甲进殿,瞥了一下两边,比平时多出十倍的侍卫挤在那里,起码两百多人。敬轩坐在暖阁中间,绷着脸。
“我要见太后。”项岁瞻说这句话时,好像用尽了全身力气。
“放肆!”敬轩横眉冷对,压低了声音说,“项岁瞻,你好大的胆子,提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要求,你疯了?”
项岁瞻上前一步。
敬轩脸色一变:“你……你别过来啊!外面都是侍卫,你无法得逞的!”
项岁瞻不怒反笑,无比讽刺地望着敬轩:“你怎么知道我今天想弑君?”
“将军,你冷静一点儿!杀了朕你一定后悔!嗷!嗷嗷!”敬轩狼狈地躲开,话音刚落,他已经被项岁瞻牢牢摁住,铁一般的手掐住了他的脖子。
“前阵子犬戎族长特地送信来要求你当他女婿,并表示可以在那份条约的基础上,喀喀……喀喀……你掐得真狠!喀喀……保证以后再不骚扰边境。你今年四十还没结婚,要不要考虑一下?”
“带我见太后。”项岁瞻不为所动,冷峻地俯视着敬轩。
乌鸦停在奉安圣殿上呱呱叫,齐丹嫣的灵柩被暂时安放在殿内。
项岁瞻挟着敬轩进去的时候,下人刚刚为齐丹嫣穿好金缕衣,将夜明珠塞进了她的嘴里。
项岁瞻默默走到棺材边,见齐丹嫣一脸惨白地躺在里面,着一身华服,戴着华丽的凤冠,枕边还有一些玉器和金器。
她睡得安详,毫无声息。项岁瞻附身,伸手摸了一下她的脸,只觉得滑腻中带着粗糙,一看,手上一层白色粉末,再看被他摸过的地方,皮肤隐隐露出一些黑色。
中剧毒而死之人,脸上才会泛黑。
一时间,项岁瞻额头青筋暴起,转身怒视敬轩,愣生生把他吓退十步。
敬轩躲在柱子后,探出头说:“项将军,你想见太后,朕也让你见了。你答不答应朕刚才提出的联姻之事?太后都死了,你就不要冤冤相报了,还是让她平安下葬皇陵吧。你以为朕不会留密旨?你敢动朕一下,不管你杀不杀得了朕,走不走得出皇宫,太后她都会被人扔到乱葬岗去喂野狗!”
项岁瞻忽然一笑,扶着棺材,看了看齐丹嫣,又笑了几声,之后放声狂笑。
“疯了……”敬轩目瞪口呆。
“我答应你。”项岁瞻恢复了一贯的冷脸,“将太后好好安葬,我就答应你。”
待太后安葬完之后,我先弑君,再灭犬戎一族,把你们的尸体全部竖着埋在丹嫣的墓后面,当她的兵马俑–这才是他真正的心理活动。
“那敢情好。”敬轩笑道,“来人,挑个好日子举办丧事!另外朕要亲自写信给犬戎族长,让他赶紧将女儿和嫁妆送到盛京来。”
项岁瞻在原地站了许久,情绪不明。
09.
大臣们都听说,项岁瞻获得皇上特许,在太后大丧之后,联姻犬戎。
敬轩为了安抚他,同时为了提升威远将军的威严,赐了他一等伯的爵位,仅次于亲王。
项岁瞻其实根本不领情,婚礼照办,他早就已经用手中虎符调兵遣将,包围了盛京。
婚礼当晚,他就打算诛杀犬戎族长的女儿,之后马上血洗紫禁城。
项岁瞻站在紫檀木床前,一个身着红衣、盖着红色盖头的女子安静地坐在床上,正心怀期待地等着他掀起盖头。
“你走吧。”项岁瞻早已抽出软剑,又忽然收了回去,“我命人为你备下马车,你回犬戎族地,不要再入中原。”
新娘好像在袖子里掏什么东西,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突然有一个明晃晃的金元宝出现在她手里。
项岁瞻浓眉一蹙,目光直直盯着金元宝。
新娘将金元宝往他脚下一扔,发出“咚”的一声,随即她捏着嗓子说:“将军,你的钱掉了。”
项岁瞻眼中的戾气和杀气忽然消失不见,因备战而绷得紧紧的身子舒缓下来。
他用力闭上眼睛,好一会儿才睁开,新房依旧灯火通明,红幔挂满四周,床上的新娘还在,大红撒花裙摆下,一双穿着红色镶金线缎面嫁鞋的脚呈内八字缩着。
项岁瞻上前一步,掀开了红盖头。
“好你个威远将军!”齐丹嫣伸出食指,怒气冲冲地指着项岁瞻的脸,“敬轩就要亲政了,为了成全我们,也为了让我这个太后不再‘垂帘听政’,设计让我假死,命子鱼带我从宫里密道逃出来,又让我冒充犬戎族长的女儿。没想到你就真答应娶‘她’!你还有没有良心!你浑蛋!你负心!你不是人!呜呜呜!”
项岁瞻石化在当场,望着大哭大闹的齐丹嫣,他慢慢望着东方,心里只有一个想法——
裘敬轩,我居然被你一个小屁孩玩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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