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交通着实令人无奈,尤其是对我这种刚毕业的大学生而言。为了准时到公司上班,我通常提前两个小时出门。今天运气很好,路况通畅,早到了半个小时。我刚要按电梯按钮,门已经合上了。我的上司胡丽用那双警觉中带着几分紧张的眼睛盯着匆匆赶来的我。因为手上提着早点,我终究是慢了一拍,眼睁睁地看着时间从缝隙里溜走。不过不要紧,时间还早着呢。
令我感到奇怪的是,我和胡丽的办公室在十九楼,电梯却是往下行,停在了地下停车场。胡丽没有车,和我一样天天挤公交上班,刚才电梯里也没有其他人。时间还充裕,我禁不起年轻人的好奇,从消防通道赶到停车场,躲在角落里悄悄打量站在前方不远处正四处张望的胡丽,心里有一种做贼心虚的感觉。
一辆奔驰车驶来,在胡丽身旁停下,从车上下来的是我们公司的总裁刘业。胡丽撩拨了几下长发,带着沉静的表情,上前和他攀谈几句,还从包里拿出一个白信封交给他。对方再三推脱,最后还是收下了。临走前,刘业还意味深长地轻轻拍了一下胡丽的肩膀。
“早上的事你都看见了,”中午在食堂吃饭,胡丽冷不丁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兀自在我面前坐下,凑着身子对我说。
我心惶了一上午,此刻心里更是紧张,不知该说什么好,又怕说错了什么引起上司的反感,索性闷头吃饭,咖喱冲进鼻子里,又不敢打喷嚏的感觉可真不好受。
“不是你想的那样,”胡丽一眼便看穿了我的心思,说她早上只是出于人道主义,包了三百零一块钱的抚恤金给刘业,顺便安慰他。
“抚恤金?他家死人了?”
“小声点,年轻人真是一点分寸都没有,”胡丽又用早上在电梯里看我的眼神向四周暗瞥,告诉我一个离奇的故事。
胡丽的母亲是本地人,在刘老汉家做钟点工,是刘业特意请来照顾他从乡下接来的父亲生活起居的。刘业出生在陕西的一个贫困县,凭着农村人固有的勤劳和努力,大学毕业后只身来到大城市打拼,白手起家,创立了现在我就职的这家公司。十几年下来,公司办得有模有样,业绩良好,薪资待遇各方面都很好,是当下年轻人想打破头挤进去的地方。前年,他总算说服父亲,把他接到城里来住。两人住得不远,二十分钟的车程,但由于工作忙,他只有过年过节才有时间去探望父亲,平时每月给他五千元生活费,并承担胡丽母亲的工资。
刘老汉七十来岁,老伴在两年前去世了,当时心情很低落,在儿子的数次规劝下,听从了他的建议,搬到大城市来居住,想着能和儿子多亲近些,能早点从悲痛中走出来。可看到儿子成天忙里忙外,晚上十点以前电话永远是占线状态,于心不忍,不便打搅他,独自过活。
小区里退休的老人多半爱跳广场舞打发时间,但刘老汉不好这口,觉得都一把年纪了还穿得花枝招展,在众目睽睽下扭胳膊扭腿的,实在不成体统。他倒宁愿穿着那件褪了色的中山装和几个邻居老人在凉亭里下象棋。可那些人都有固定的棋搭子,看得他心里直痒痒,硬是插不进去。棋局看了千把盘,一盘也没下成。
钟点工胡妈与他年龄相仿,手脚利索,只是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两人的交集仅限于起居琐事,平时两人都对对方爱理不理的,和陌生人没什么两样。一个忙着分内事,一个谦恭道谢。
刘老汉腿脚还算健迈,身子也硬朗,就是身边没个能和他掏心窝子说话的人,也不爱出门溜达,生怕一不小心迷了路,给儿子招惹麻烦,天天窝在家里看京剧,偶尔哼几句革命歌曲自娱自乐。
儿子交待过,胡妈也提醒过,在这大城市里,人人都活成了精,骗子比楼下花坛里的蚊子还多,拼了命也要把人血给吸得干净。上门推销保险,兜售产品的一律不许开门,权当没听见。胡妈甚至还教他分辨个中窍门,穿西装、打领带、皮鞋锃亮,拎着深色公文包来敲门的,准没好事,能不搭理就不搭理。
一天有人敲门,刘老汉从猫眼里觑探,还真像胡妈说的那样,门口站着个西装笔挺的年轻人,手里还拿着一罐蜂蜜,在小孔里冲他微笑。
越上了年纪越容易胡思乱想,保健品公司就是揪准老年人的生老病死的心态,恨不得把自家的产品说成天上的月亮,其目的就是把他们的钱从口袋里吹出来,吹到裤兜外翻,一毛钱不剩。保健品的确有些许功效,但毕竟不是药,不能治病,更不能长生不老,刘老汉虽文化程度不高,这种浅显的道理还是懂的。
“孩子,这大中午的,赶紧回家吃饭去吧,别敲了,”刘老汉隔着门嚷嚷着,绵绵细雨的敲门声终于停歇。
“那好,大爷,我把名片塞门缝里了,我叫张诚。如果有什么需要,尽管打电话,随叫随到,以后管叫我小张就行了。”名片从门缝底下钻进来,小伙子的殷勤蹬蹬脚步声在楼道里渐行渐远,隐匿在胡妈的絮叨声中。
“这种东西都是骗人的,花这点冤枉钱,不如买点枸杞、党参的补补身子;再不济,买只老母鸡回来炖,也比吃这种来路不明的东西好。”胡妈随手捡起名片丢进垃圾桶,像生物学教授那样给他的学生进行思想教育。
“我知道,我不是也没开门嘛。”刘老汉笑了笑,逃回房间。
两人的主雇关系,在胡妈絮叨的话语中,渐渐变了质。农村人的朴实与城市人的精明,彼此各持己见,互不妥协。往日的沉闷被打破,两人的话多了起来,却使各自都烦躁不已。刘老汉常常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而胡妈的一腔世俗经验找不到传授的对象。
过了几天,张诚又来了,依旧有礼貌地敲门,隔着门介绍起保健品的功效。胡妈正好心里憋火,把他大骂一通赶走了。
“年轻人工作也不容易,何必大呼小叫的呢?”刘老汉看不过去,等对方离开后嘟囔了几句。
“这些人全都是骗子,死了都该下十八层地狱,”胡妈余怒未消,操着大嗓门嚷道。“刘总知道你一直待在老家,没出门见过世面,特意交待我要好好看着你。我这都是为了你好,刘老哥。”
“嗐,我一个糟老头子,在这里一没房,二没钱,有什么好骗的。”
刘老汉气呼呼地躲到阳台去抽旱烟。他跟儿子不止一次地提到想一个人住,都被他三言两语给打发了。每次倾诉之后,胡妈的态度就愈加刻薄。当然,在生活起居方面,她还是一如既往地周道。
“哼,有钱请钟点工了不起啊,还不是靠你家儿子,”胡妈在客厅边嘀咕,边捡菜。“真要一个人住试试。煤气、电饭煲、空调、电视机、手机,你有哪样是会用的?”
张诚两次碰壁,并没有放弃,又来到了刘老汉的家门口。这一次,刘老汉不等胡妈上前,便自己开了门,请小伙子进来坐。胡妈是给人打工的,不好说什么,就在厨房一边忙活,一边谛听二人的谈话。
“大妈看起来真年轻,”张诚用余光向胡妈的背影扫了一眼。
“别瞎说,她是我儿子请来照顾我的。”
张诚寒暄几句便进入正题,口若悬河地介绍起产品功效,一连讲了个把小时,期间刘老汉愣是插不进一句话。末了,刘老汉花了三十元,买下对方手中的“纯天然野生凤凰浆”。
“先别吃,我得先查查,”胡妈夺过瓶子,用手机扫起二维码。
“不就是三十块嘛,要是真的有什么问题,那就扔了。”
“行,你有钱,你说了算。”
“不是钱的问题,我从小张身上看到了当年小业的影子。以前他刚来这里时,也是这样挨家挨户地敲门,经常连饭都顾不上吃。你是不知道,我悄悄跟在他身后,看到他一次次被人拒绝,遭人白眼,甚至还有辱骂,心里是什么滋味。”
刘老汉呆呆地望着桌上儿子的相片,两眼红肿。
胡妈比一般的钟点工薪水要高一些,除了做本职工作外,还要谨防被人忽悠。城市生活的复杂程度,不是他一个憨厚的农村人所能想象的。胡妈当即给刘业作了汇报;刘业不以为然,只要老人过得开心,三十元对他来说不算什么,并嘱咐胡妈对买来的保健品一定要严格把关,查出有什么问题,宁可扔掉。
自此之后,胡妈也不再劝说刘老汉,由着他去。
一周后,张诚又来登门拜访,这次手里拿的是一瓶海马酒。刘老汉掏钱爽快,没等对方介绍完,就从裤兜里掏出一个塑料袋,数了七张十元和两张五元的零钱,把东西买下。
“哟,刘大爷,你也会下象棋?”张诚仔细端量着刘老汉先前自己和自己下的棋局。
“可不,我们这一辈,没几个不会下的。”
“要不咱们来一局。”
“你也会?好啊,大妹子,沏茶!”
刘老汉早就技痒,一直找不到发挥的机会,卯足了劲,没一会儿功夫,便把张诚剔了个光杆司令,心里别提有多带劲,好像一下子回到了三十年前,耕完地,在田间和附近的农民就地鏖战,杀到黄昏的情景。
张诚是保健品公司的业务员,有正当工作,不能天天来陪老人下棋。通常一周来一次,捎带些深海鱼肝油、维他命片之类的保健品,价格几十到几百的都有,顺便陪老人侃侃大山,下下棋。
经网上查证,张诚带来的保健品的确是正规厂商所产,均通过行业认证,胡妈挑不出什么毛病来;再加上刘业不在乎这些小钱,不便多说,只好作罢。
不知是保健品起了作用,还是张诚隔三差五地来和他把玩,刘老汉整个人开朗了不少,时常去小区走动走动,还主动搭讪,结交了几位棋友。
“刘大爷,您是陕西人吧?”
这天早上,张诚照例来兜售产品,见刘老汉啃着肉夹馍,随口问了句。
“那是,蓝天县大寨村的,想当年红军长征还经过我们那呢!”刘老汉一说起老家,突然神采奕奕,自顾自地描绘起家乡的美好。“我们家的那幢瓦屋前有一口井,到了夏天,我会把田里种的西瓜放到井里,晚上一家三口在院子里乘凉时拿出来吃,小业可喜欢吃了。还有门前的那颗枣树,秋风一刮,枣子就熟了,闲着没事摘几颗嚼在嘴里,带着小业在鱼塘边溜达,看看抬头天上的星星,低头瞅瞅欢蹦的小鱼,别提有多惬意了。”
刘老汉难得逮到机会回忆老家,见张诚低头玩着手机,不免有些恼怒:
“小张,年轻人不要总是玩手机,对脖子不好嘛!”
张诚猛地一哆嗦,把手机揣进裤兜,愣了半响说:
“那可巧了,我母亲是小寨的,就在大寨不远,说起来我们是半个老乡,”张诚停顿了一下,喝了口茶,继续说,“不过我从小就离开家,来大城市闯荡,对那边没多大印象。刚才我查到我们公司有蜜枣礼盒,下次来我捎带一盒过来,送给您,不要钱。”
“这怎么好意思?”
“咱们是老乡嘛,您一直这么照顾我生意,是我们的VIP,给您点回馈是应该的。这事我做主了,您就别推辞了。”
“又是高科技,又是VIP,年轻人真好,”刘老汉的目光不自觉地转向儿子的相片,叹了口气说,“要是我能再有一个你这样的儿子该有多好。”
果不其然,张诚隔天就送来一盒蜜枣礼盒。又过了两天,刘老汉平身收到第一个快递包裹,是从老家寄来的,里面是一大篮枣子,红中带透,清脆爽口,和以前的味道一模一样。老人吃了甜在口中,蜜在心里,和张诚越发熟络,以消费的形式回报自己的感谢。
中秋过去了,国庆过去了,元旦过去了,春节也过去了。万物生长,春暖花开。尽管儿子刘业只在春节回来陪他吃过一顿年夜饭,刘老汉依然把胡妈打发走,独占厨房,给儿子和儿媳烧了满满一桌子菜。而其余时间,他不是和张诚闲聊,就是在小区与棋友切磋,生活过得很充实。
起先,张诚来得很勤,差不多隔三天就要来一次;刘老汉来者不拒,但凡他带来的保健品一律照单全收,少则一二百,多则千八百。不仅如此,他还参加过几次保健品公司组织的免费旅游,导游很亲切,饭菜住宿也很好,还带几十个老人参观工厂。其中几位老人不好意思白吃白喝,买了些保健品,刘老汉也不例外。比起别人几千几万的买,他还是相当地有节制。
家里的保健品越来越多,到后来储物室都装不下了,刘老汉似乎一点都不心疼钱,边吃边买,还大方地送一些给胡妈。
过了一阵子,张诚来的次数减少了。由三天一次改为一星期一次,再由一星期一次改为一个月一次,最后索性三个月没见到他的人影。这可把刘老汉愁坏了,每天早上第一件事就是问胡妈,小张有没有来过。他还不时朝窗外张望,似乎在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刘老汉打他手机关机,还亲自跑到对方公司去打听,去了才得知他早在两个月前就辞职了。
自此,刘老汉每日唉声叹气,也不出门,胡妈和他说话也不搭理,好像丢了魂。刘业破天荒地来探望过他两回,老人精神为之一振,好酒好菜招呼。可人一走,没几天,刘老汉又成天在窗台上长吁短叹了。
过了半年,刘老汉的身子终于垮了,一病不起,整天望着儿子的相片和桌上吃剩下的保健品发呆。有时候一看就是一整天,连眼珠子都不转一下。
一天,有人从门缝里塞进一封信,牛皮信封上没有署名。胡妈打开信看了直摇头。
胡大妈,您好,我是小张。我没有勇气面对刘大爷,请原谅我的懦弱。我承认,当初我来向刘大爷推销保健品是为了业绩,为了钱,甚至还不惜欺骗他老人家,说是他的老乡,其实我根本就不知道大寨村在哪里。看在老乡的份上,他很照顾我的生意,看到老人开心,我也很满足。可是他只是一个孤寡老人,没有多少积蓄,他曾私下里告诉我,买保健品的钱用的是他的积蓄,他儿子每月给他的五千块钱一分都没动过。为此,我感到惭愧,感到自责。我不该利用空巢老人心中的寂寞和空虚,为自己谋私利。
所以我选择辞职,目前在做快递员,虽然辛苦,但问心无愧。等我赚足从刘大爷买保健品的钱,我会原原本本地还给他。到了那时候,我可以真正地面对自己,真正地和他交朋友。顺便提一下,保健品功效有限,有些人吃了感觉有效,不过是心理作用,麻烦劝一下刘大爷以后别再买了。
小张
胡妈并没有将信给刘老汉看,怕他承受不住打击,致使病情加重,而是转交给了刘业。
一个月后,老人终于还是去了,枕边留下一份亲笔遗书,内容很简单,只有短短的两句话:“这辈子我有两个儿子。一个带给我骄傲,让我一生自豪;一个带给我快乐,让我想起另一个儿子年轻的时候。”
事情过去一年,突然有一天,我接到上级通知,胡丽辞职了,接替她职务成为我新上司的人,名字叫张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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