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台街 | 第十九章 梦忆

作者: 且吟且歌 | 来源:发表于2018-09-01 09:44 被阅读26次

    苏玖还记得,那天他带了一柄琵琶回来。墨青色的天空正淅沥沥地下着小雨。雨珠落到屋檐上,顺着屋檐的走势微微跳起,终于落到地面,凝成一汪晶莹的漾。

    柳曼罗呆呆地立在廊前,看廊外的水花结成美丽的湖面。郑素挪来几案,苏玖就在廊下,将那匹锦缎一层层揭开,露出光洁的琴面。柳曼罗伸出小手,试探地拨响了银丝。丝弦微颤,发出悦耳的清音。她笑了。

    “喜欢吗?”苏玖弯下腰,将小小的她抱了起来。

    她欢快地点了点头:“我们要学这个吗?”

    “是啊,”苏玖指了指琴,“这叫琵琶。只可惜我不精于此,得另请个善才教你才好。”

    柳曼罗忽然回身,抱住苏玖的颈部不肯放手。苏玖吃了一惊,忙安慰着抚了抚她:

    “怎么了?”

    “我不要别人教……我只要先生教……”

    她八岁那年,他第一次让她触碰那张写满了关于喻安的回忆的七弦琴。他坐在几前,洋洋洒洒奏罢一曲,却见她坐在小凳上一动不动,仿若出神。

    “好听吗?”他垂下手,拢了拢袖口。

    柳曼罗点了点头,仍支着肘呆呆地望着他:

    “听闻琴音发自心声。先生曲调如此悲伤,可是在怀人?”

    他愣了一下,起身上前,将她抱至琴前:

    “等你学会了,我就把这个故事,告诉你听。”

    她指尖的温度,还停留在琴弦的每一处。他的下唇就在距她髻顶不到两寸的地方来回游移。他几乎不敢喘息,仿佛怀中拥着的,是一捧泡沫,一不小心,就吹散了,再也寻不得了。

    她没有再问那个故事。他也不曾来得及告诉她。

    她的髻上每多一缕珠花,多一柄钗扇,他都离她更远一步。直到越退越远,却发现身后早已布下了一张网,再无可退却。

    他说他早已没有了心。他以为他的心早已被喻安带走。

    他错了。他那张用仇恨织就的网,缚住了他的心,也牵住了他的情。他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他算计她,算计齐云泽,算计乔舒和秦若媛,本以为可以置身事外坐看沧海,却没想到,也算计了自己。

    他疲惫地瘫进院中的竹椅,闭上无焦距的双目,似要沉沉睡去。月牙儿已悄悄攀上枝头。郑素缓步来到院中,见他这番情状,正欲退去,苏玖却又睁开了那对墨黑色的眸子,有些怅然地望着他。

    “都安排好了。齐公子刚送柳姑娘到坊里,此刻想来已宿下了。”

    苏玖听毕,微微点了点头,重又闭上了眼,眉心微皱:

    “去休息吧。这段时间,不会再有什么事了。”

    郑素答应着,犹豫着该不该劝劝他,最终还是唤了一声:

    “七爷?”

    苏玖摆了摆手:“不必说了。我会早些睡的。”

    郑素在转角处消失了,唯余那一弯月牙,在这漫漫长夜里陪伴着他千疮百孔的心。

    柳曼罗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日午时。因为心惊而时常梦魇,这于她来说,早已是家常便饭。白日里她时时克制的心绪,总要有个排解的时候。她木木地坐起来,捂紧衾被,生生咳了两下,才算缓过神来。

    “你醒了。”齐云泽端了水进来,并不露一丝欣喜或惊讶。

    柳曼罗接过瓷碗,缓缓咽了几口水,将碗沿稍稍离开唇边,从唇间释出一声叹息。

    “他让你来的?”她的声音那么轻,一落到空气中,立刻便随风逸去了。

    “嗯。”他点点头,并不多言。苏玖虽未将所有细节一一告诉他,他还是能够猜到几分。他想问,却又不愿问,似乎只要他不问,那个伤口就会慢慢愈合、结痂。

    她喝够了,便将那瓷碗连同碗底剩下的水塞回他手中。他起身至门前,将碗递给小妹,又回到她的榻前。

    “我想回家。”她喃喃道。

    齐云泽一怔。她口中的家,指的当然不会是苏苑。她的家,早已淹没在岁月的荒芜中,如何回得去?

    “曼罗,”他悄声唤道,“你若是心里难受,不愿对我说的话,不妨哭出来吧。那样,也会舒服些。”

    “我不想哭。”她扬声道。她这些年来积聚的泪水,还不足以淌给一个仇人看。“我只想回家。”

    齐云泽捏紧了双指,思虑片刻,道:“好。等你恢复得好些,我们就回家。”他忽然觉得“我们”二字用得不甚恰当,顿了顿,又道:“我带你回家。”

    柳曼罗轻轻点头,又闭上眼睛,用十年后第一次见他的那种娇声说道:“你出去吧。我要梳妆。”

    心底最深的苦痛,就这样又一次,被她藏了起来。齐云泽迈出清菡坊的大门,章台街的熙熙攘攘压得他几乎透不过气来。他抬头望了望一碧如洗的天空。今天是个好天。明天也是。

    他终于要亲自揭开那道属于过去的疤痕了。他不清楚自己是否已经准备好了。齐云泽重低下头,他发现自己正朝那条熟悉的河堤走去。

    翌日,重新起用南宫令的诏书颁布。齐云泽总算是松了一口气,虽然不知道苏玖是怎么办到的,却还是就这样相信了他。伴随着诏书明示天下的,是后宫里宜妃秦氏病逝的消息。秦氏的家人已受了安抚,皇帝还特地晋宜妃为贵妃,以贵妃之礼葬于皇陵。这样的结局,也不枉秦氏在宫中侍奉十余年了。只是齐云泽听到这个消息,远没有几天前听到白衣女子之案告破的消息来得讶异和不安。舒嫔乔氏的噩耗,却被书成是误食寒凉之物,引发旧疾而不幸殒命。这些事情,齐云泽都没有告诉柳曼罗,只是在旧日庭院中洒扫的时候,独自细细琢磨着这几桩看似独立的事情中,千丝万缕的联系。

      几日过去了,一向冷清荒芜的齐府又重新变得干净利落了起来。只是为了掩人耳目,使这变化看起来并不太明显,靠近大门的地方还保留了原来的痕迹,从外头看来,这不过仍是一座废弃多年的府第罢了。

    终于,庭院中的肃杀气息渐渐淡去,一辇青布小轿,慢悠悠地从章台街出发,一直来到了城东。因是清晨,路上的行人还较少,齐云泽便打开院门,迎了柳曼罗进来。柳曼罗今日只着了一件单薄的素色对襟襦,发上简单地簪着一支银制桃花簪,却将她漠然的神情衬得楚楚动人。轿辇离开,齐云泽小心地四望,又关上了院门。

    “阿玉,我们到家了。”齐云泽踏上前廊,对正在院中出神的柳曼罗说道。

    “不要叫我阿玉。”柳曼罗冷冷地道,“这里也不是我家。”她抬头,望向墙的那一头。那面墙上刚好有扇雕花窗子,她便走了过去,透过那雕花,细细地望着,好像能穿过无数乱木,一眼望到那一边的尽头。

    “这么多年了……我还从来没有,离得这么近……”她呢喃道。

    何止是她呢?连他也从来都没有靠近过。柳府出了事,人人都觉得这地方不吉利,也就没有新的买主。这样,也就把当年的情景,都保留了下来。她双眼微眯,叹了口气:

    “谢谢你,”她并不回头,“我知道你尽力了。”

    齐云泽也不答话,只是在远处默默地看着她,看着她如何从那扇雕花的窗前缓缓退后,终于转身,再也不望。

    “这里并不荒僻,若是长久住下去,定然不是办法。姑娘,打算什么时候回苏苑?”齐云泽一开口,立刻就后悔了。

    “苏苑?”柳曼罗燃着怒火的双目望向他,“我为什么要回去?既然他已经做了那么多事,伤害了那么多人,又何必多我一个?”

    他低头不语。过几日南宫令就要回京了,那时,想必这里的日子会更难过下去。

    “你放心,我就是想来看看。住几天,我就回坊里去。”她嫣然一笑,“不敢带累齐大人。”

    他刚想分辩什么,柳曼罗又接着说了下去:“从今往后,我还做我的头牌姑娘,两位大人还是做原来的事,有些事情,不必再继续了。”她微微抬头,似望着远处一般,低声道,“清菡……清菡……若是昔年,菡萏将绽,想必是满池飘香风流吧……”

    苏玖早早就起身,在院中似着迷疯魔了一般,连着练了几个时辰的剑法。进了京后,他素来不碰兵器,早已生疏了许多。这一练,便徒增了些旧日的痕迹。似乎只有在筋疲力尽之时,才会忘记许多烦恼。

    他终于停了下来,把手中的长剑往地上一掷,“咣当”一声巨响,引得郑素急忙过来察看。

    “七爷今日,可真似少年时。”郑素指挥着家仆收拾,又忙着为苏玖沏茶。苏玖抬眼看了看他,又低头看了看杯中的茶水,道:

    “取酒来。”

    郑素惊讶地望着他:“七爷不是说,进了京后,再不饮酒了吗?”

    “既是少年,那我便回一趟少年。”苏玖微笑着,仍不依不饶,“取酒来。”

    “七爷,您方才舞罢剑,过于劳累,实在不宜饮酒。”郑素仍劝道。

    苏玖举起茶杯,轻叹一声,便吹了吹茶,饮了几口:“算了。”他略略抬头,似想问什么一般望着郑素,最终也没有说出口。

    郑素也看了出来,便道:“今日齐公子带柳姑娘回旧日的齐府去了。”

    苏玖也不说话,只是低头默默地品着茶。

    “南宫令在宫里,应该没有别的支柱了吧?”半晌,苏玖问道。

    “没有了。”

    苏玖点点头,放下茶杯,默然不语。郑素不解,又问:“那七爷下一步,打算怎么做?”

    “南宫令这边,先放一放吧。”苏玖道,“还有桩要紧的事,还用得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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