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公子一愣神,松开了罂罗的手,连连赔罪:“事出紧急,实属冒昧,还望姑娘不要见罪。”他转头望向百米外的茶楼,“不如小生请姑娘小坐啜茗压惊,可好?”
罂罗点了点头,算是同意,便与许公子一起向茶楼走去。
许公子要了二楼一处僻静的座位,为罂罗斟茶谢罪。罂罗推辞不过,也就顺着他自顾自品茶。
“不知罂罗姑娘,是何方人氏?”许公子放下小砂壶,问道。
“扬州。”罂罗轻啜一口,抿了抿唇。
“扬州?”许公子有些惊讶,“扬州离长安还有些距离。姑娘又缘何到此呢?”许公子继续追问下去。
罂罗微微皱了皱眉,许公子连忙道:“是小生急躁了。姑娘若是不愿说,小生便不问了。”
“不必,”罂罗轻轻一笑,“都是旧事了,说来无妨。”
许公子为她斟好了茶,静静地听下去。
“家父原是扬州刺史手下从事,遭人陷害被杀。家母当时已有身孕,便随同一个朋友到了长安,投到三姨的坊中。家母原和三姨有些情分,所以三姨待我母女也甚好。后来家母见背,我就为三姨做点事情,也算是报答她当年的救命之恩了。”罂罗的神情冷冷的,似乎并没有受到过去情感的困扰,只有米白色的耳坠子稍稍晃动。
许公子微眯着眼,似乎在认真倾听罂罗所说的一字一句。然而他却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他在意的是她的表情,她的神态,她的话是否有前后矛盾之处,她的眉眼是否不适时地变化。他来会她之意,根本就不在谈笑听曲。思及此,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腰带。
“公子?”罂罗似乎意识到了许公子的恍惚,柔声唤道。
“姑娘遭际,实在令人扼腕。”许公子长叹一声,犹豫片刻,道,“小生因家中无事,闲来京城游逛。今日得会姑娘,也是小生的缘分。小生今年不过弱冠二年,尚未娶妻,不知姑娘是否有意……”他停住了。他觉得自己说得够多了。
罂罗微微一笑,道:“多谢公子美意。罂罗不似那些签了卖身契的姑娘,罂罗原就是自由之身,此身还能自主;可是公子乃是名门之后,娶一歌妓为妻,未必妥当。”
“姑娘不必担心,家父久闻小生在外浮浪之性,不愿多加管教。且你我就在此成婚,再同我回家,无人知道姑娘歌妓出身,岂不好么?”许公子像背书一般流利说道。
罂罗不好意思地笑笑,小啜清茗:“公子盛情,罂罗不好相却。”
许公子大喜,知是允了,急忙邀道:“小生在京城时日不多,姑娘可否今晚就到小生所寓客栈来?”
罂罗无话可答,只把鬓上银钗小心摘下,放在案上,转身离去。
许公子忙拈起那支银钗,这才发现钗柄上印有二字:
相属。
他的嘴角上扬了一定的弧度。成了。
是夜,许公子侧卧在客栈靠窗的床上,透过窗纱凝视着惨白的月光。夜中的长安早已没了日里的繁盛,毕竟是帝都天子脚下,宵禁之下,平民不可随意走动,街上自然清静了许多。一袭白衣,飘悠悠进了门,靠近他的卧榻。
许公子翻身正对罂罗,将贴在身下的那只手悄悄伸至枕下:
“你来了……只是,为何穿得一身素色?”
罂罗前来,坐至榻边。邪魅的笑容挂在她的唇边,这是白天许公子不曾见过的。他微微倒吸一口气,藏在枕下的手微微抽出,指缝处闪过一道白光。
“好看么?”罂罗笑着,用纤纤玉指轻轻抚过许公子的面颊。
“好看,”许公子微微一笑,“只是素了些。”
“你们这些世家公子,自然是习惯了珠翠萦绕;却不知没了点缀,才是最真的呢。”罂罗轻声笑了起来,“你知道吗,素色还有一个好处——”
“是什么?”
“为了使艳丽的颜色更加鲜明呀。”罂罗似调情般地应了一句。
许公子立刻紧张起来。他几乎可以确认了。他的手仍藏在枕下,眉间却不露声色。
映着月光,罂罗的白衣里突然现出了亮光。许公子翻身而起,枕下的手带出一柄西域产的弯刀。白衣里的亮光化作一把锐利的匕首,锋面上擦拭得干净。匕首与弯刀在空气中碰撞,打破了夜空的宁静。
“你是如何得知的?”罂罗挥动着匕首,抵挡着那公子雨点般的攻击。
“京城中一白衣女子趁夜连杀多人,原来真的是你啊,”许公子腰间亮出刑部金印,“我如何不知?我派来的弟兄看来都没能抵得过清菡坊的姑娘啊,真是令人失望。”
“大人这是怪谁呢?还不是大人自己的人不顶用。”
两道银光在黑暗中交织,最终,匕首的银光不再闪现,落至墙角,发出清脆的声响。许公子执着那柄弯刀,将那白衣逼至墙角:“你是谁?为何要做这等伤天害理之事?你可知道京城已有多少人因你丧命吗?你难道就不愧疚吗?”
罂罗的脸上并无半点惊恐之色,竟至于又笑了起来:
“既然你问了,那么我便问你——”
许公子不敢放松一丝警惕,他的右手将弯刀紧紧地贴在罂罗白皙的玉颈上。
罂罗直视着他的双眼,定了定神,从唇间挤出一句话:
“齐哥哥,你还认得我么?”
许公子大惊,松开了她。罂罗也不捡那匕首,兀自坐到床边。
“玉茹……”许公子喃喃。齐家二公子云泽之名,已十余年无人提起,她又如何得知?那么,眼前这个杀人不眨眼的白衣女子,竟是当年柳家那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么?
“阿玉……”齐云泽又嗫嚅着说,“是你吗?”他不敢抬头望那惊世之容,只是盯着灰暗的地面,盯着一道惨白的银光。罂罗刚刚好像隐约听到了“玉茹”二字,她定了定神,没有多想。
“是,”罂罗仰头,半带笑意地盯着他的双眼,“是我。怎么,堂堂齐家公子,翻身上任,不识旧人了么?”
齐云泽缓过神来,上前执起她的广袖:“你为何,为何沦落至此?”
“因为你啊,”罂罗愤怒地甩开袖子,拖长音调尖声说,“齐——哥——哥——”
仿佛一声惊雷划过夜空。是他,是他毁了她。
“你当初向圣上谮言于我父亲时,可曾有过愧意?”她审视的目光直逼他的内心。他愣住了。十余年过去了,往事皆随风,唯有此事,他不敢想起,也不愿提及。那时她还小。现在她长大了,她知道了,她前来,可是为了寻他?
“何来谮言?是你的父亲,杀了我母亲,毁了我父亲,毁了我一家!”他虽听得许多流言,却仍坚信自己了解的才是真相。
“哼,”她冷笑一声,几乎是向他娓娓道来,“令尊当时得了重病,令堂四处求医,先君只是陪她上山寻找传说中的草药。令堂的意外,先君也很自责。只因山高地偏,市人言语谤出,未曾想公子竟信真了?”
当事人的话,比旁观者更有力些。他的母亲失足滚落山脚是意外,市人言语是意外,父亲羞愤不堪,病重而亡也是意外。至于他大哥,一夜间突然出走,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他只能对外称大哥已归乡务农。他不愿相信,这一切都只是意外,都只是老天爷开的一场玩笑罢了。于是他朝服,他入宫,他谤称旧邻柳尚泉结连朝臣,欲图大事。罪名坐实,凭他的巧舌并非难事;柳家被灭,也不出意料,反是出了心头大气。唯有柳家小女,当时年幼,行踪不定,未曾寻得,故而埋下了祸根。如今,她就在他的面前,在这曾与她青梅竹马,却又有杀父灭族之仇的旧人面前。
柳玉茹迟疑着,不知道该不该再次动手。很明显她不是眼前这个有着刑部金印的齐云泽的对手,但她却不愿放弃。还有,她已经被他认出来了。再动手的话,就不是以罂罗的名义,而是作为阿玉了。她不愿这样。她宁愿阿玉还是当年那个黏在齐哥哥身后乱跑的小姑娘。
“这边,这边走!”木梯上传来了人群慌乱的脚步声,阵阵烛光逐渐靠近。
“糟了,刚才的打斗已引起了众人的警觉。你若待在这儿,必然为他所擒。不如暂且跟着我,再做打算。”齐云泽急起身,向柳玉茹伸出一只手。
柳玉茹一笑,轻轻搭上他的臂肘,快步向窗前走去。行至窗边,她突然回身拾起了掉落在墙角的匕首,随即便跨出窗沿,踏在了夜色中的屋檐上,给破门而入的人们留下一道飘逸的白影。
“她又来了。”惊惶的人们说。
二人快步行至树林。齐云泽寻得木柴点燃,柳玉茹在一旁坐下,玩弄着手中的匕首。今晚的锋面干净得很,映着一旁的篝火,仿佛她的脸正在那火中燃烧着。
“你可以带我去尊府的。”她略带失望地说,并不直视他的眼睛。
“这个时辰,恐怕多有不便。”齐云泽伸出手,在秋日的火旁暖着,趁机平复他渐起波澜的内心。
“是怕尊夫人不便吧……”柳玉茹的嘴角绽出一朵忧伤的玫瑰。
齐云泽默然。他无法告诉她发生了什么,他不能告诉她他是谁。
“你不休息一下吗?”许久,他开口道。
“不了,我不累。”柳玉茹答道。
不知为何,齐云泽突然想再试试她:“是不想睡,还是不敢睡?”
她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勃然大怒道:“我为父报仇,所灭的,都是父亲的仇人,从不曾滥杀过一人,何来不敢入梦!”
他没想到她竟会如此坚决。他似是被眼前这个女子的巨变惊住了。
柳玉茹的情绪很快平定了下来。她有些挑衅地望着身前的男子,缓缓问道:“那你呢?也不睡吗?还是……怕我趁机动手?”
齐云泽无奈地笑笑,摇着头:“怕,当然怕。”
柳玉茹被他逗笑了,伸手向那火中投去一小枝木条。
二人沉默半晌,齐云泽问道:“除了为父报仇,你可还曾接过别的活?像朝堂里,或者江湖上的事什么的?”
“若没有,我不可能活到今天。”
“得到酬金后,那些雇你的人也都没有好下场吧?你如今这般境遇,想来你是不会做亏本生意的。”
“不,有一个还活着。”她转头目视他。
“谁?”他双眉紧蹙。
“南宫令。”她复望向篝火,顺手往火里丢了根木柴。火星四溅,火焰瞬间大了起来,不一会儿却又熄了下去,恢复了原先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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