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云家里六个孩子,她排行第三。家里除了大哥光辉,其他几个都是闺女。
彩云知道,家里原来还有个哥哥。那个哥哥因为是家里的长孙,很得奶奶的疼爱。可是,在哥哥四岁的时候,早春时候帮她娘去树上摘嫩芽儿,手滑摔下来,夭折了。彩云听说,因为这事,她奶一直对她娘不好,说她娘贪嘴害死了她哥。彩云在后来再也没有见过她娘吃什么野菜,每顿只喝半碗稀饭。她奶死了好几年了,她娘依然顿顿稀饭。她姐说娘在赎罪。
彩云十二岁的时候,她十八岁的大哥光辉就和邻村一个叫莲花的失怙女子结婚了。村里人都说莲花享福了。以前没爹没娘,跟着瞎眼的奶奶十多年,没吃过饱饭。现在跟光辉结了亲,真是掉进福窝里了。光辉看着一身红衣的莲花,挠着头憨憨地笑。任大人安排着拜堂,吃酒。看着其他男人闹新媳妇,他站在旁边憋了半天,说了句别怕。瞬间就被淹没在嬉闹的人声里。
十二岁的彩云不懂什么叫好看,她只是觉得,这个叫莲花的嫂子比她瘦一些,比她矮一些,比她的脸白一些,声音比她的细一点,软一点。可是邻居都说莲花长得好看,比起又高又黑的大哥,就是插在牛粪上的鲜花。彩云每次听了都撇嘴巴,她哥才不丑嘞,跟她大一样实在可靠。
摆酒席不过一年,彩云她嫂子就怀孕了。彩云十四岁的时候,她嫂子生了一个瘦瘦小小的男孩,红红的皮肤皱巴巴的,彩云觉得她这个侄子真的很难看。小侄子快满月的时候,彩云有一次见到坐月子的嫂子,白皙的皮肤发着光,瘦弱的身体像充了气一般鼓鼓的。第一次,她也觉得嫂子好看得很。
小侄子两三个月的时候,彩云她哥就被她大安排到很远的地方去学电工,几个月回不了一趟家。有一天晚上,下着大雨,彩云迷迷糊糊地听着隔壁嫂子屋里的哭声,男人的低沉呵斥声。她迷迷糊糊地想坐起来,却被大姐一把拽住。她咕哝了一声咋了嘛,又昏昏沉沉地睡了。
第二天彩云吃早饭的时候,看到她娘抱着大哥家的建娃喂饭。彩云就嘀嘀咕咕地说着嫂子懒,现在连建娃也不带了的话。她娘绷着脸不说话,只是低头给建娃喂稀饭。彩云吃饭的时候看到她大脸上有两道红红的血印子,像是被啥抓的。彩云想问,她大一瞪眼,她就不敢出声了。
过了一晌,她大放下碗,跟她娘说:“等会儿给儿媳妇端碗炖鸡蛋过去。”
“你还知道是儿媳妇!”她娘恼怒地看着她大,恨恨地高声嚷道。
啪一声巨响,等地上的建娃哭了出来,彩云才从呆怔中反应过来。她娘被她大一巴掌打倒在地上,捂着脸歪在地上哭。
“叫你干啥就干啥,哪那么多话!”
她大扔下这句话,背着双手走了。彩云看大姐扶着娘,搂着建娃在哭。她不明白为啥一下子她大就发脾气打娘。以前她总是在娘挨打的时候,跟娘说等我长大了,就不让你挨打了。现在,她比她娘高了,可是她大动手的时候,她还是不敢护着娘。
建娃会爬的时候,彩云她哥回来了。她嫂子屋里一直关着门,呜呜咽咽的哭声断断续续响了半晌。
中午吃饭的时候,光辉端着碗,吭哧了半天,对她大说:“大,恁别欺负莲花。”她大坐在条凳上,抬腿把光辉踹到地上,又上前抓起他的衣领,死死地盯着他,朝地上吐了一口,低沉着嗓子恶狠狠地问:“老子给你娶了媳妇,生了儿子。敢管老子?”
光辉双手扒着他大的手,目光垂看着地面,口干舌燥地说:“莲花她, 她,她是俺老婆。”
彩云她大一巴掌呼过去,光辉身子歪倒地上,嘴角流着血,半个脸都大了一圈。她大又抓起他的衣领子:“不听话?”
光辉抱着头,连声道:“听话,听话。大恁别打了,我听话。”
饭后,光辉端了一碗肉丝面条给莲花,吭吭哧哧了半天说:“恁要听话。”
莲花脸扭向一边,再没一句话。
她嫂子带着建娃天天闷在屋子里,除了吃饭,再也不出来了。彩云有时候看到她嫂子身上有新的衣服,想着,也没有见她哥回来,也没见嫂子赶集,咋就有新衣服嘞。
彩云还发现每次有新衣服的时候,她嫂子就躺在床上不吃不喝,跟病了一样。彩云心里悄摸地想着,要是她生病也有新衣裳该有多好。
后来,吃饭的时候,彩云看到她嫂子吃的是金黄暄软的玉米二合面馍,她们只吃灰黑的杂面馍。她嫂子的疙瘩茶里有细细的鸡蛋丝,彩云她们喝的疙瘩茶里面只有砸牙的面糊糊。有一天她直愣愣地问她嫂子,为啥你吃的跟俺们的不一样。她嫂子低着头红了脸,把手里的馍一扔就进屋里了。她大瞪了她一眼,吓得彩云把脸埋进手上的大碗里,不敢再说一句话。
彩云十六岁的时候,有一次从地里回来发现手脏了,去河沟里洗手。她洗好手刚想起身的时候,就听到草丛外两个婶子边走路边拉呱。她们悄摸摸地说彩云家她大和她嫂子咋咋勾连。彩云觉得她大那么好,才不会干那脏事儿,肯定是她嫂子作的怪。一股气冲上头,气晕了的她一股劲儿回到家,一下子冲到她嫂子屋里,问她嫂子是不是勾引她大。话还没有说完,她嫂子就捂住嘴冲了出去。
不到一会儿,院子外就传来不少人大声吵嚷声:“辉他大,恁媳妇跳沟了!”彩云直楞楞地跟着她姐跑出来,顺着人往河沟跑。等她拎着手上的布鞋呼哧呼哧跑进人堆里,就看到她嫂子靠在树旁,湿漉漉的头发下脸色苍白,眼泪不停地往下流。
彩云怯怯地上前,想和她姐一起去搀着她嫂子。却被赶过来的她大一把扯过去甩到地上。很快彩云就觉着自己好像被放进插满刀子的搅拌机里,又像是从到处是干坷拉的土堆上滚下来,身体不停地翻滚,到处说不出的疼,头也嗡嗡地响。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趴在地上,连手指也动不了一下下。她大一边狠踹着她一边恶狠狠地咒骂着。那会儿,彩云觉着自己可能要死了,她看着她大高高的身体,扭曲的脸,不像是个人,倒像是婶子古戏里那吃人的恶鬼,可怕极了。
后来她娘和她姐搀着她嫂子回去了。彩云在地上趴了半天,周遭的人走光了,她姐才过来扶她回去。快到家的时候,她姐轻轻地点着她的头:“你说那弄啥嘞?找死么?”彩云低着头,鼻腔子里的血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像是枯萎的花儿。
自那以后,彩云再也没说过话了,她总是低着头,听到声儿就飞快地瞄一眼,又怯怯地低着头看着地面。谁问她啥话都不应。人都说彩云傻了,被她大打傻了。
有一天,她家里来了三个人,两个妇人带着一个小伙子。原来她大给她说了人家,要八千块彩礼钱,不用办酒席,啥时候都能接走。那天晚上她娘坐在她屋里,握着她的手听隔壁屋里传来女人的挣扎和哭喊,她娘不说话,只解开自己的衣裳,漆黑乌青的伤痕密密地布满了后背。彩云木木地看了,又木木地低着头不说话,她娘也木木地不说话。只是两个女人脸上的泪水没有干过。
在一个早上,彩云穿着一身浅灰色的新衣裳,坐上男人接她的自行车,她就这样结了婚。她男人带着她出村子的时候,她回头看了一下,她大姐搀着她娘,急急地往前走着,招着手,不知道是跟她道别,还是想让她留下来。
出了村子,男人回头跟她说:“我叫幸福,彩云,我会对你好的。”彩云木楞愣地看了看他,又转头看逐渐远离的村子。不知道在心里是应了他还是没有应他。
幸福也不再说话,只是骑着自行车,稳稳地向前走。彩云不知道他家在哪,也不知道他家远不远。她扶着车后座的冰凉铁圈子上,任男人带着她拐了一个又一个弯,去了一个叫河湾的小村子。
后来,在幸福婶子絮絮叨叨中,彩云知道了幸福这个男人。幸福命苦,从小爹病死娘跑了,幸福跟着叔叔婶子长大,早早就跟着叔叔去外面打工。快三十岁的时候,又借了三万块起了三间平房。
有了彩云在家,幸福也不去外地打工了。他每天干完活就早早回家,给彩云做吃食。幸福实在,家里没有啥好的,他就从叔叔家抱了一个母鸡回来,天天给它抓虫子吃让它早早下蛋。每当母鸡下了蛋,幸福就眼睛弯弯地把鸡蛋拿回屋,从鸡蛋大的一头敲一个小洞,把里面的鸡蛋液倒出来后,再小心地装满细土,放进鸡窝。让母鸡下次还抱窝生蛋。倒出来的鸡蛋或炒或蒸,都是彩云没有吃过的饭菜。
彩云啥都不懂,只知道这个男人对她不赖,会在天冷的时候把她包得紧紧的,给她挡着寒冷。会在天热的时候,一夜一夜地坐在她身边扇凉风。彩云木着的嘴角渐渐弯起,眼里也渐渐有了光。
她开始随着幸福去地里干农活,开始跟着幸福去建房工地上学着和泥递砖。在农活和工地的轮转忙碌中,彩云日渐粉白丰腴的脸上开始有了光彩。
又过一年,彩云给幸福生了一个大胖小子。幸福抱着孩子,搂着彩云汗湿的头发满含热泪。他喏喏地说:“彩云,我有儿子了,谢谢你。”彩云苍白着脸冲他无声地笑,水水的眼睛里满是柔和。
彩云儿子三岁那年,一个男人带着她姐敲开了她家的院门。她姐也嫁人了,一万五的彩礼,都让她大收走了。她姐抱着她哭了一场,在她耳边悄声地说,她嫂子跑了。跑之前,把她大灌醉了推河沟里淹死了,她大现在再也不能祸害人了。彩云听了低着头,眼里闪过一丝快意。
儿子五岁的时候,彩云肚子又鼓了起来。乡里计划生育任务重,除了头一个孩子准生,其他怀孕的一律拉去强迫流产。幸福有点怕,跟彩云商量着要不去医院把孩子打掉?彩云用力地摇头,两只手臂紧紧地搂着自己的肚子瞪着幸福。幸福叹了一口气,柔声说,那咱就生下来。咱想想办法生下来。
幸福去叔叔家坐了半天,回来后就把院子里的装红薯的地窖挖了又挖,扩出一个大大的洞,放了一张床进去。第二天白天,他带着彩云去了集上,晚上又偷偷摸摸地回来,就这样彩云开始了在地窖里养胎待产。除了晚上,幸福搀着她在院子里走走,白天是一步也不敢出来。
彩云在地窖里睡累了站,站累了走,地窖里两三个平方的地方就是她的全部世界。听到有声音,彩云就捂住自己的嘴巴窝在床上一动不动。有几次,轻轻重重的步子在院子里响起,有人卸下她家的木门,到屋子里找人。还有几次,有人揪着幸福,追问他老婆去了哪里,是不是躲在哪里偷着生孩子嘞。幸福大声应着什么,坚持不认。
彩云的肚子越来越大,过了估摸的生产日期,还没有动静。幸福就让他婶找了一个接生婆过来。接生婆在彩云家呆了两天,看没有动静,就给她用了一支小小的催产素。到了晚上,彩云的肚子依然不痛,也不动弹。接生婆又给她用了一支催产素。
不到两点,躺在屋里睡觉的接生婆被幸福急促的脚步声惊醒,奔到地窖里,看到彩云躺在浸透了血水的床上,已经昏迷不醒了。
手足无措的接生婆让幸福赶快拉来架子车,几个人把昏迷的彩云抬上架子车就往外面跑。等光着脚的幸福满身是汗地把彩云拉到几十里外的卫生院的时候,彩云歪着头已然没有一点反应。
在幸福的跪求下,医生让他签了字,才肯把彩云带到手术室开肚检查。手术室内医生轻轻划开彩云的肚皮,就看到满肚腔的鲜血,浸泡在血水里的破裂的宫胞,还有孩子露出的一只脚。
彩云因为催产素用量过大导致的宫胞过快收缩破裂,大出血死亡。
彩云她姐带着她娘赶过来的时候,彩云已经成了麦地里一堆土茔。她娘敲打着身下的土,哭得直不起身,她姐抽噎着骂彩云笨。
幸福蹲在彩云的坟茔前,用木棍来回翻动着烧着的纸钱,木楞楞的脸上蕴满了愁苦。
五岁的小男孩躺在离他娘坟茔不远的麦地里,女人哭泣的声音刺耳又遥远。他仰望着天空,秋日高高的天一片蔚蓝,只是远远的的天边飘着一朵朵白色的云,在日头的照耀下,透着微红的温暖。他很想问问他大,那个叫彩云的娘,是不是真的变成了那朵远远的云朵,被风一吹,再也找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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