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诗经.秦风.蒹葭》
看《我是歌手》节目的时候,李健唱了一首“在水一方”。这个清华电子工程系的理工“音乐诗人”,唱起歌来有种恰到好处的节奏感,情绪处理干净不拖沓,听起来清亮儒雅,真有一点波光粼粼的感觉。
记得还有一个哈萨克斯坦的年轻歌手,迪玛希,一开口就惊艳。李健和经纪人李锐,两个熟男坐在一起,李锐说迪玛希的音乐天才是“基因里”的,李健马上说,难道还有“转基因”的天才?
看了笑死了。我喜欢这种冷幽默。我不相信这个人选择唱《在水一方》,是因为爱看感情浓郁得一团麻一样,不喊不叫不琼瑶的剧。
遥远猜测,我觉得是因为,琼瑶从《蒹葭》里化出来的通俗古风《在水一方》,歌词没有太多加工,基本上保持了原诗的意境美。比如方文山,写《青花瓷》,真是妙辞。写小说,我自己是实在打着瞌睡也观赏不来,个人喜好问题。
《蒹葭》也和《关雎》一样是诗经名篇,脍炙人口。解读者前赴后继,人海茫茫。
但在所有对《蒹葭》的解读里,我最不能接受的就是那一类所谓“政治讽刺诗”。说这是表达了君主对贤才隐士的“渴望”。这实在触到了我自己去读典籍的某种洁癖。就跟受不了“画眉深浅入时无”,是拿新婚少妇对夫君的调侃娇羞口吻,委婉表达自己的文章合不合考官的胃口。
即算是,也是唐突诗句,埋汰佳人。才腻粉光,骨架全无。
总之,“诗无达怙”,诗的语言凝炼到了一定程度,就反而是余音绕梁,如果硬是要用理性或者实际的头脑去解读,有时候反而是不知所云。
诗存在于历史,但诗本身,不是历史。不能无限制地去考据,刨根究底找个证据或者分析目的。不妨退一步,让理性脑和情绪脑对话的嘈杂声音,暂时平息。好好欣赏一下原汁原味,从中得到一点美的感受。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蒹葭,是芦苇。芦苇本来是白色的。苍,是深青色。为什么用一种深青色去形容芦苇?因为水边的芦苇,数量繁多到不能叫芦苇“丛”,而叫芦苇“荡”。芦苇轻软脆弱,但多到数不清的时候,随风扬高伏低,远望去反而是一种“苍苍”的灰白色。像是厚地高天交接处,视觉地平线上,一道迷离的分界。素描不就是这样吗,铅笔线条繁复成片,造成光影效果。
一开篇的四个字,就藏着一幅画。藏着先秦的一个早晨。因为“白露为霜”。太阳还没有完全升起,露水凝成一片晶莹,如霜般清泠。
这一定是一条蜿蜒的大河,不然不会有为数如此众多的蒹葭,形成的奇异朦胧气势。
所以,接下来的“道阻且长”,“道阻且跻”,“道阻且右”,就显得十分合理。这条水边路,一会儿登高上坡,一会儿拐弯,崎岖得没有尽头。“溯洄从之”,“溯游从之”,沿着河道逆流而上。
诗人不知道是为什么要早起出门,走这么一条路。天地既苍茫,道路又迂回漫长,但景色又优美迷离如是。不管是干什么吧,唤起了他她心里的某种共鸣。他她想起了某种同样迷离的追寻或忆念。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那个人不知道在哪,反正就在水的那一边吧。
是吗?真的在那里吗?在“水中央”?“水中湄”?“水中坻”?还是“水中涘”?
读者不禁产生了好奇,这是个武林高手么?一会儿站在水中央,一会儿在岸边,一会儿又去了沙洲河滩……玩的什么移形换影?
其实,这跟对方具体在哪里无关。这是诗人自己心里的一种感觉而已。
我一直觉得,《蒹葭》,是诗经里比较绝望的一种爱情。还没有开始,隐隐就结束。雾里看花,水中捞月,似是而非,追一个美而不切实际的影子。
人性就是如此。越看不清越想看清,越没法界定的东西,越要拼命纳入某种“秩序”,这样才踏实,找到安全感和掌控感。
很少有人,能够明晰地意识到,幻梦和现实的界限,既有能力欣赏,又有智慧摆平自己。能够把审美还给审美,把个人角度还给个人角度。
既看得清细节,又看得到宏观,同时还能跳出来看看自己,做出有智慧有个人意义的恰当行为。
从这个意义上说,这也是一条自我完善之路,一条少有人走的路。在天地间道阻且长,踽踽而行,同时心怀温暖,有一双善于发现美的眼睛。
从这个意义上说,伊人,也可以是自我的期许。
回到诗经的《蒹葭》。这是东方古老早晨,似醒非醒之际,天地美景与人眼人心,成就的现实梦境。开天辟地。
听《水边的阿狄丽娜》,我会想起它。
曹植“翩若惊鸿,矫若游龙”,《洛神赋》的宓妃,就是在水一方的姑娘吗?
顾恺之《洛神赋图》衣袂飘摇,带着水气氤氲,是空间再现着它吗?
看白居易“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我会想起它。
宋李之仪“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一江水”,好像也是同一条大河?
“溪面一片烟”,沈从文笔下的翠翠,看着屋前的沱江,没有文化的小姑娘,也有点“蒹葭苍苍”的惆怅。
……
就连学习心理学弗洛伊德荣格派解梦和本土意象对话,就连好奇玩玩塔罗,玩味一下《周易》,就连读一读弗雷泽《金枝》……
我都会想起这个先秦之晨。
诚然,生理科学与心理科学,已经对人类梦境,积累了汗牛充栋的,有分量的著作和研究。梦的产生,是神经与大脑的睡眠运动,它有利于情绪宣泄,有利于人体修整,有利于平衡直觉,有利于生理个体的健康……
但我总会想起诗经里这个醒着的“梦”。
不管这个先秦佚名诗人,是因为有什么具体事件,还是只是描述一场春梦,还是只是走走路,宛如天启唱唱歌。
正因为这样单纯的直觉的美。
我们有机会,隔着历史文献严谨然而经常无趣的脸,呼吸一下千年前,鲜活保存至今的,白露凝霜的那一管空气。
揣想一下那比蒙娜丽莎的神秘微笑,早了一千多年的,以苍苍蒹葭遮面,以茫茫水露晨妆,秋水明眸的气质佳人。
他她是《庄子·逍遥游》:“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的接地气版本。
他她面目模糊,他她在水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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