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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过完年初五，赵嘉华就陷入了一种莫名的兴奋与烦躁。在双重情绪洗礼下静待时间流淌，那种积攒多年想要逃离的感觉充斥着身上的每一个细胞。
还没等收寒假，他就骑着车碾压着路上薄薄的冰碴子颤颤悠悠地向前行驶着，长久以来在学习上养成的专注和投入，让他忽略了身边的美景。阵阵凛冽的寒风给脸上带来刺痛，赵嘉华才留意到这个即将消融的冬天有着别样的风景，那种肃杀笼罩下的田地里有了丝丝新绿，荒凉但却充满着生机。青苗倔强地和冬天掰着手腕，时不时有高出地面的枝叶昂首挺立在风中，身姿虽然摇曳，但依旧紧紧地拥抱着土地。
看着眼前的景象，赵嘉华心中不禁有些许感慨，日复一日的学习宛如这年复一年的农作物，虽不知道明天将面对怎样的气候，但在今天始终不知疲倦地拼尽全力冲刺。还有几个月时间就要参加高考，尤其是春节狂欢背后的紧张让他在深夜常常喘不过气来。走戚访友的时间尤为难熬，他最怕亲戚朋友问学习上的事，或者几个月后选择哪所大学。凭心而论，亲戚朋友的关心在以往对赵嘉华来说非常暖心，但今年却显得有点格外刺耳。进入高三，一种莫名的紧张时常光顾，似万剑待发的梗阻，又或如鲠在喉的难受，只有经历过的人才能真正体味那种感觉。
趁亲戚走得差不多了，赵嘉华赶紧蹬上自行车借口去学校拿书，想要逃离这个热闹的春节。漫无目的地骑着自行车，趟过了一片又一片冰碴子，路过了一片又一片麦地，不知不觉中来到了学校，看着大门紧闭的学校，他不禁觉得自己对父母撒的这个谎有点太低级，他们难道真的会相信？正在思忖这些时，忽然听到有人叫他。
赵嘉华一抬头，看到了同班的刘若雯同学，惊讶之余露出尴尬的笑容。“刘若雯，怎么这么巧？你也在这。”赵嘉华先发制人地问道。
“过年在家待烦了，出来透口气！竟鬼使神差地到学校门口了。”刘若雯坦率地回答道，两只明亮有神的大眼睛正盯着他，这眼神中不仅有询问还有诧异，此刻的赵嘉华却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你不是每周末放假回家跑得比兔子都快吗？春节这难得的相聚时刻却落单了？”
“不知道为啥这个春节特别想呆在学校！”
言下之意，赵嘉华已然听得明白，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呢？同病相怜的两人是班上强劲的对手，在每周一小考每月一大考的交锋中，两人可谓是平分秋色。进入高三半年来那种压抑的空气弥漫在每个人身上，虽然两人的成绩不错，但其实心头的重担一点也不轻。想必在万家团聚的春节期间，两人的处境差不多，这才造就了校门口的偶遇。
“现在感觉咋样？我本来今天打算过来拿书，却搞错了学校开门的时间，没想到吃了个大大的闭门羹。”赵嘉华笑着自嘲地说道。
至于赵嘉华说的是真是假，刘若雯无暇去辨真伪，只觉得在这里整个人轻松了许多。她示意赵嘉华不要出声，慢慢闭上眼睛，大口呼吸学校门口熟悉的空气，这一刻仿佛时间凝固，元神脱壳般地来到了异次元世界，不再理会世间的纷繁复杂。约莫三分钟后，她缓缓睁开眼睛，一本正经地说道:“终于通畅了，学校门口巧遇同道中人！相信即将到来的夏天会绚烂多姿，让我们共同携手创造未来！”此刻的神态好像变了一个人，一改之前的颓丧。说罢道声再见，便如风一般地离开了。
这姑娘风风火火的行事作风让赵嘉华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傻傻地在原地看着刘若雯逐渐消失的背影。待了一会觉得无趣，便又蹬着父母为自己上高中专门买的那辆二手凤凰自行车晃悠着回家了。
到家后，父母问书拿回来了吗？赵嘉华不好意思地又撒了一个小谎，称回来的半道上被邻村的张晨阳借走了，听罢父母没再言语。一直以来，父母引以为豪的是儿子的学习，虽然两人小学都没毕业，但在子女教育上却是尽心尽力。家里经济条件不好的情况下，只要儿子在学习方面提出的要求，也都会想办法尽力满足。长久以来父母这种无条件的支持让他可以不用费心他事，一心扑在学习上，在时间的催化下逐渐养成了学习上破釜沉舟的性格。
春天的气息扑面而来，新学期开始了，是那么地忙碌而又热烈。操场边的柳树开始了新一轮的柳絮攻击，肆无忌惮地释放着属于自己的精彩，像极了在操场上群魔乱舞的学生。一场春雨过后，通往饭堂那条镶着水洼的泥路，晨光熹微时像披上了一层金纱，水洼明亮得像一块玻璃，泛着点点金光。红砖矮墙上，现了片春天的衣角。碧绿的阔叶托着嫩绿的海棠，热热闹闹地挂在墙上。海棠绽放，绿妍明媚，饱含春意。
六月下了几场大雨，浇谢了花朵，染绿了草树。远处黑河里的水盈盈涨了起来，滚滚而下，矮墙上的海棠已经凋谢了，枯黄的藤蔓攀在一旁的大树枝干上。大树静静地伫立在阳光中，叶子油亮发光树冠下浮动着凉气是夏日里的奢侈。太阳释放出旺盛的精力，此时的赵嘉华也被夏天点燃了激情。出了绿树的荫蔽，抱着书本迈开大步狂奔。走会很热，跑却有风，那种感觉一时无二。
很快，那场不期而遇而又命中注定的约会如期而至。在声声“知了”的呐喊助威声中，赵嘉华、刘若雯、张晨阳等一众学子走进考场，在七月热火流光的岁月里用笔尖书写青春的励志故事。三天时间虽短，却成了一生最美丽的精彩华章，也成了人生的重要分水岭。
估完分与父母协商后，赵嘉华打算填报一所外地的军校。对于军队的向往，赵嘉华自小深受舅舅从军的影响，谈不上一往情深，但也算是期待几许。填报志愿的空档，他抓紧时间与要好的几个同学聚会，相聚时每个人大谈特谈自己的理想抱负，畅想着地方大学的美好生活，绘制着人生的伟大蓝图。那一刻，同学们年轻思维中迸发出的每一句话对他都有了强烈的冲击，人生观和价值观的差异让他重新审视自己，对于如何选择一时陷入了两难的境地，在思想交锋后，选择的天平发生了倾斜。眼看提前录取批次填志愿和体检的日子越来越近，表面平淡内心焦灼的他把自己蜷缩在小屋里，不知道如何选择未来、如何面对父母，那几天一下子变得沉默起来。
父母看着儿子憔悴的脸庞，不明白前两天还好好的孩子怎么变成这样了，一时显得有点束手无策。在体检的前一天晚上，父母实在憋不住问儿子准备得怎么样了？此刻的赵嘉华如实回答道:“爸妈，我的准考证在我同学张晨阳那，估计明天一大早去不了省城体检了！”
父母闻言，脸色突变，在他们朴素的意识里早已认为报考军校都是板上钉钉的事了，可谁知在临门一脚时儿子却抛出这么个问题？顿时心里咯噔一下，焦躁的内心仿佛同时点燃了几十根蜡烛。从内心讲，儿子军校的选择无疑是对这个家庭最优的选择，毕竟可以一步成为“国家的人”，吃的是“皇粮”，这种跨越是他们经年累月的期冀，也是无数夜晚的夙愿！想到这里，父亲满脸焦急地问道:“张晨阳家在哪？我和你妈晚上去拿！”母亲也随声嗯嗯嗯地附和道。
看着父母一脸凝重的神情，赵嘉华有点无奈地说:“我只知道他在哪个村，但具体在哪条街哪个门牌就不知道了！”
“鼻子底下就是嘴，只要能找到村子，就不怕找不到他家！”
“可是现在已经快十点了，天又这么黑，路又不好走，我看还是别去拿了！”
“这些你不用管了，你只管准备好明天的体检就行！”
赵嘉华一时语塞，看着父母急匆匆拿着手电向外走去，随着一声“Duang”的关门声，此刻的家里只剩下自己一人，看着静谧而又漆黑的夜，心头那种说不出来的酸楚滋味涌了上来。
村口的漆水河依旧平静地流淌着，放在平日有月光的时候，远处望去像一条若隐若现的丝带横亘在村东口。可今晚的漆水河，除了那淙淙的流水声向人们宣告他的存在外，似乎一下子从人们眼中消失了。
当赵嘉华父母来到河边，顾不上多想在手电筒的引导下径直踏了进去，父亲因为河里一块凸起的石头差点失去平衡，人半跪在了河里。穿着短裤裸露的膝盖被河里的石头划了个口子，内心的焦急让身体的痛楚在此刻也显得苍白无力。在母亲的搀扶下，父亲重新站了起来，母亲看着受伤的父亲说，要不回去吧？倔强的父亲不同意母亲的观点，迈着受伤的腿坚持向前走。母亲在父亲身后无奈地叹了口气，因为她深知丈夫的秉性，然后加快脚步跟了上去。
漆黑的夜晚伴随着零星闪烁的星光，空气里来回穿梭的热风，让父母额头上早已沁出滴滴汗水，但心中却丝毫觉查不到一丝闷热，那种赶路的焦急和迫切始终印刻在黑暗里两人的眼神中。手中拿着的手电筒在来回摇晃，那束光柱一会直冲天空，一会跌落地面，在周而复始中照亮着前行的脚步。
星罗遍布的乡间小道、黢黑的夜晚就像横亘在寻觅中的两座大山，原本几公里的距离却被无端加大了难度。一心赶路却阴差阳错“误入藕花深处”，赵嘉华父母的摸索并不顺利，在星光与光柱的相互点缀中走了不少弯路。父亲腿上的伤口也在时间的流逝中混杂着汗水与空气的闷热逐渐凝固起来，时不时还有汗水冲刷伤口带来的刺痛感，步履蹒跚却依然没有放慢脚步。
约莫一个半小时后，父母终于找到了同学张晨阳的村庄。看着眼前近乎一片漆黑的村子，父母不禁有些犯难。报着侥幸心理，两个人开始在村子的街道上游荡，忽然发现远处一个角落里隐隐有些亮光，正是这点光燃起了父母近乎绝望的希望。他们加快脚步走了过去，“咚咚咚”的敲门声响起。
“谁呀？”门里面传来一个男人沧桑的声音。
“实在抱歉，大哥！这么晚了敲您的门，我想向您打听一个人！”父亲在门口应声道。
“这么晚人都睡了，你赶紧走吧！”门里面的人显然不愿意打开门说话。
听门里的人这么说，父亲一下子有点着急了，他不想放弃这个难得的机会，于是不管人家愿不愿意听，在门外一气把事情的缘由讲了一遍。
说完，空气陷入一片宁静，约莫五分钟后，一道亮光从门缝中照射出来，越变越宽直至父母的影子在地上完全刻画出来。
……
赵嘉华在惺忪的朦胧中听到家里开门的声音，他一下子坐了起来。准备起身看看情况，却听到父母的低声对话。
“他爹，你过来赶紧处理一下伤口！”
“小点声，别把孩子吵醒了！明天还要去省城体检！”
“嗯嗯，你忍着点啊！”
“你说这臭小子，怎么能把这么重要的东西落同学家呢？”
“我看呀，儿子心里有疙瘩，前两天我就觉得不对劲，一直没时间坐下来谈谈！”
“是是，我也觉出来了，但没往那方面想。这会我才觉得不了解儿子真实的想法，我们过于武断了！明天看看他咋想吧？”
“嗯嗯，也累了一晚上了，赶紧休息吧！”
听完父母的对话，赵嘉华又轻手轻脚地回到床上，他不想让父母看到此刻眼圈发红的自己，更不想让自己“蓄谋已久”的小心思被揭穿。躺在床上的赵嘉华被自我的虚荣与父母朴实的心愿抨击着心灵深处，在感性与理性的较量中，似乎拨开了层层迷雾，人的一生会面对无数次抉择，在各种抉择中又裹挟着不同的诉求，虽然忠于本心是人生自如的最高境界，但放弃本心并非是不好的选择。
第二天一大早，赵嘉华起得很早。基本彻夜未眠的父母听到动静后急忙起身，把准考证交给儿子，并说道:“儿子，准考证交给你，至于你怎么选择，爸爸妈妈都支持和尊重你的决定！”
拿到准考证的那一刻赵嘉华再也绷不住了，两眼的泪水打湿了心底最柔弱的地方，也打开了这段时间的心结，这泪水是和自己的和解，也是和父母的和解。回想起父母昨晚焦急的神态，再看如今期待的眼神，此刻的他在经历了一夜斗争后，那种羞愧难当布满了身体的每一寸肌肤。
直到很多年后，赵嘉华已经成为一名共和国军官，经常和爱人刘若雯依偎在窗前看着繁灯初上的都市，远处闪烁的霓虹在眼中变幻出不同的形状和颜色，但他依然记得那个夜晚中父母焦急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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