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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中短篇小说,我最喜欢关注文章第一句话。我老是好奇,在千言万语中,作者怎么就选择了这一句来作为自己作品的开端呢?
我不太喜欢一来就去翻开扉页的内容简介,感觉那是别人加工过的压缩饼干,缺乏了鲜活的滋味。我喜欢走在未知的路上,心脏跟着作者的笔尖跳动;我喜欢自己去探险,自己去文字的河流中慢慢醒悟。
毕飞宇的《哺乳期的女人》中,全文第一句话有简洁之美:断桥镇只有两条路,一条是三米多宽的石巷,一条是四米多宽的夹河。
小说发生的地点是断桥镇,小镇的民居布局简单。从这里,我已经想像到了,这样的故事场景中邻里关系应该很亲近,情感思维可能很简单很纯净、或者是很直接很粗暴。而且,是非和秘密在这样的环境中也许无所遁形。
很喜欢开头第一段作者对老拱桥在水中倒影的独特描写:
夹河里头也是水面如镜,那些石桥的拱形倒影就那么静卧在水里头,千百年了,身姿都龙钟了,有小舢板过来它们就颤悠悠地让开去,小舢板一过去它们便驼了背脊再回到原来的地方去。
诗一般的语言,把老拱桥拟人化了。它老态龙钟,一是时间年代老;二是相对于外面的新世界,它是相对落后、保守的老世界;三是镇上的年轻人都汇入大河去打工挣钱去了,只有老拱桥和老人们一起固守家园,孤独地老去。
在我看到这里时,原本我是边读边评论,很随性地从头读来,在自己有触动的句子旁批注评论,就像和老朋友边品尝食物边评点一般。然而接下来的文字却让我却不得不停下评论,必须要一鼓作气读完全文。因为有一股线,感情的线;有一口气息,被压抑的气息,让我停不下来。如果我不连贯地读完,就好像会有喘不过气的感觉。
这其实是一个留守儿童的悲剧。但是写留守儿童的作品何其之多,本文的作者却视角独到,令人赞叹不已。如果我直接给出结论,说这是一个父母均外出打工的小男孩啃咬一个“哺乳期的女人”的乳房而引起轩然大波的故事;如果我说这个故事是物质的追逐对于精神心理需求的挤压,也是一个落后的城镇中粗俗的思想对纯净的母爱的亵渎;这未免也显得太过于枯燥笼统了。这个故事是值得品茶一样细细回味的。
主人公旺旺是一个七岁的小男孩,旺旺这个名字并不是孩子的真名,这本身就极具讽刺意味。在我看来,旺旺这个名字,或许还有好几层隐藏的意味。这个七岁的小男孩。他的真名到底叫什么?作者没有提,也许是讲这个故事不必要提名字也可以讲得很好;但更大的可能是孩子的名字就像他这个活生生的人一样被大家忽略了。小镇上没有人真正地关心他的大名是什么;就像没有人真正地用平等的眼光来正视他的存在和他的心理需求一样。他的存在,就像一个符号,这个符号就是他手里每天一袋的旺旺零食。不管旺旺仙贝也好,旺旺雪饼也好,原本只是最普通的小孩零食。也许他父母选这个零食,心里想讨个家财人丁两兴旺的吉利好意头;也许他的父母叮嘱爷爷给孩子“每天一袋旺旺”,就以为男孩的童年幸福不会比其它有父母陪伴的孩子欠缺了。
文章中写到:
他的爸爸和妈妈在一条拖挂船上跑运输,挣了不少钱,已经把旺旺的户口买到县城里去了。旺旺的妈妈说,他们挣的钱才够旺旺读大学,等到旺旺买房、成亲的钱都回来,他们就回老家,开一个酱油铺子。他们这刻儿正四处漂泊,家乡早就不是断桥镇了,而是水,或者说是水路。断桥镇在他们的记忆中越来越概念了,只是一行字,只是汇款单上遥远的收款地址。汇款单成了鳏父的儿女,汇款单也就成了独子旺旺的父母。
是的,生活所迫,可以解释一切的分离。旺旺需要的母爱和陪伴与那些钱相比,与那些买城里的户口的钱、读大学的钱、成亲的钱比较起来,天平显然是向金钱倾斜的,原因似乎很冠冕堂皇。
或者你又在想:吃饱穿暖了,亲爷爷奶奶带大的孙子,怎么就忽略旺旺了,怎么就不能给旺旺幸福了?
或者你要说,在类似断桥镇这样狭窄紧迫的地理环境中,在类似夹河这样一往无前的经济浪潮中,一对年轻的父母除了选择外出挣钱,又哪里有什么能耐对抗现实的贫穷与窘迫呢?
当别的孩子软软地趴在母亲怀抱中抱着温暖的乳房吸吮乳汁的时候,旺旺抱着冰冷的不锈钢的碗和调羹,那就是他的奶。当我读到这里,我觉得那种工业制品的冰凉沿着文字一丝丝爬到了我心里。
我不禁就想到了作者为什么取“断桥镇”这个地名来,“断桥”是否隐喻了旺旺对母爱的渴望永远也不能通达桥的彼岸呢?或者暗示了以旺旺父母为代表的这一代外出打工人在物质追求和精神满足之间的一种不和谐的断层呢?或者隐喻了小镇落后的世俗思想观念与现代心理文明之间的断裂呢?
而“夹河”这个名字是否暗喻了在外出淘金和贫守故园的夹缝中左右为难的小镇年轻人的生存现状?或是在对母爱的本能渴求和小镇成年人粗俗有色的世俗眼光中,被左右夹击,压迫得小男孩喘不过气来的心灵空间?
还有,孩子的父母和爷爷奶奶,我相信,他们内心必然也是深爱旺旺的。只是他们给予的自以为是最好的爱,真的是旺旺最需要的吗?我也相信,累世居住在断桥镇的淳朴的居民们并无故意伤害年幼的旺旺的企图,他们对于旺旺突然啃咬“哺乳期的女人”惠嫂乳房的动机产生误解,与其说是恶意曲解,不如说是他们受限于自身的认知水平,而对这场“轩然大波”做出了毁灭旺旺情感表达的一系列错误反应。
讽刺的是,断桥镇居民在叫男孩“旺旺”的时候,原本应该也充满了对旺旺一家幸福兴旺生活的美好祝福。然而,在众人口中天天念叨的“旺旺”,他真的活得幸福了吗?他的家族越来越兴旺了吗?对于一个七岁的孩子来说,家族兴旺能比妈妈的爱还更重要么?
旺旺的父母一定是挣到钱了,因为他们都给旺旺买好了县城里的户口。但是他们还要挣给他上大学的钱、成亲的钱以及开酱油铺的钱。是钱挤兑了旺旺的亲情和陪伴吗?那些汇款单一张张地寄回来,却没有多写几个字,却没有一封写给旺旺的信。旺旺的父亲在汇款单左侧的纸片上关照的,就是“每天一袋旺旺”。男孩吃腻了饼干,但是爷爷不许他空着手坐在门槛上。旺旺无聊,坐久了就会把手伸到裤裆里,掏鸡鸡玩。这样匮乏苍白的童年!我都不想说小男孩没有阅读、没有玩具,没有小伙伴,没有音乐美术等等熏陶;他连语言的沟通和同龄的玩伴都匮乏。他没事的时候唯一能做的就是坐在自家的石门槛上看行人,当看到惠嫂家的铺子有人来了,旺旺便尖叫。旺旺一叫惠嫂就从后头笑嘻嘻地走了出来。一个七岁的孩子,不是用语言而是用尖叫来与人沟通!可见这个孩子连基本的语言训练都是欠缺的。
而旺旺坐在自家的石门槛上,看得最多的应是对门的惠嫂。惠嫂身上最丰美的气质就是浑身散发着温暖的母亲的气质。这气质是通过她浑厚又溜圆的身材,两边面颊细小的酒窝,通身笼罩的乳汁芬芳,衬衣下硕健巨大的乳房,以及抚弄儿子的小指甲小耳垂的动作神态流露出来的。而且,惠嫂喂奶时特别专注,把喂奶当成是天底下第一等大事,喂奶不仅仅是供给孩子食物,也是供给孩子源源不绝的爱。售卖货物和收钱都没有给孩子喂奶重要:有人来买东西,惠嫂让人自己拿;要找钱,惠嫂也让人自己拿。这样的爱时时刻刻自然流露,这样的爱显示出它的至高无上,这就和旺旺父母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在旺旺家,是永远挣不够钱的欲望凌驾于对儿子的亲情陪伴之上。年幼的旺旺不见得能明白这之间的差别,但是他一定能够凭借人性的本能感到自己身上母爱的欠缺,这是七岁的孩子表达不出的痛,想不通透的伤。
文中如诗的语言写道:
惠嫂儿子吃奶时总要有一只手扶住妈妈的乳房,那只手又干净又娇嫩,抚在乳房的外侧,在阳光下面不像是被照耀,而是乳房和手自己就会放射出阳光来,有一种半透明的晶莹效果,近乎圣洁,近乎妖娆。惠嫂喂奶从来不避讳什么,事实上,断桥镇除了老人孩子只剩下几个中年妇女了。惠嫂的无遮无拦给旺旺带来了企盼与忧伤。旺旺被奶香缠绕住了,忧伤如奶香一样无力,如奶香一样不绝如缕。
这样的景象,在蓝天下,在孩子纯洁的心灵中,必然是干净的、清凉的、透明的,也是圣洁的。
哺乳过程中母子的互动,是爱在无言地交流,散发出最圣洁的光泽;惠嫂爱得坦然,无需遮遮掩掩;然而旺旺,虽然一天母乳也没有吃过,也在对惠嫂喂奶的场景一天天的观望中,他对母爱的渴望渐渐地被唤醒,他的忧伤也一天天浓稠。这一切变化在暗暗地衍生,然而,正如他的人被忽略一样,他的需求、他的忧伤也一样被所有人忽略了。直到旺旺的渴望无声地茁壮成长,在那天中午突然地集中爆发。
惠嫂一点都没有留神旺旺已经过来了。旺旺拨开婴孩的手,埋下脑袋对准惠嫂的乳房就是一口。咬住了,不放。惠嫂的一声尖叫在中午的青石巷里又突兀又悠长,把半个断桥镇都吵醒了。要不是这一声尖叫旺旺肯定还是不肯松口的。旺旺没有跑,他半张着嘴巴,表情又愣又傻。旺旺看见惠嫂的右乳上印上了一对半圆形的牙印与血痕,惠嫂回过神来,还没有来得及安抚惊啼的孩子,左邻右舍就来人了。惠嫂又疼又羞,责怪旺旺说:“旺旺,你要死了。”
我没法准确地推断旺旺这一啃咬是思慕了多久、犹豫了多久才鼓足勇气采取行动的;但是我知道,旺旺这一啃咬,一定是想要品尝记忆中从来不曾有过的母乳的味道,想要品尝和妈妈血脉相通的被呵护的味道。乳汁来自母亲,乳房正是他所能想到的现实温暖与精神情感链接的唯一节点。可是,令人心酸的是,他竟然无知到不明白怎么吸吮乳汁。而他的无知通过牙印和血痕让善良的惠嫂受到伤害;旺旺又在被惠嫂猝不及防的尖叫声引来的邻居的口舌中受到伤害。是的,他们俩都是受害者!那么,谁又是加害者呢?
我不禁有些痛恨男孩妈妈寄回来的冰冷的不锈钢碗和不锈钢调羹。
奶奶便用不锈钢调羹击打不锈钢空碗,发出悦耳冰凉的工业品声响。奶奶说:“这是什么?这是你妈的奶子。”
在奶奶这样的喂养下,旺旺的肉体一天天长得结结实实,然而他的精神世界却一天天空如泡沫。
旺旺的爷爷倒是说的对:现在的女人不行的,没水分,肚子让国家计划了,奶子总不该跟着瞎计划的。这时候奶奶总是对旺旺说,你老子吃我吃到五岁呢。吃到五岁呢。既像为自己骄傲又像替儿子高兴。但是爷爷奶奶终归还是没有想清楚,奶水里流出的不仅仅是粮食,更重要的是婴幼儿赖以为生、健康成长的母爱。
不仅旺旺的父母没有给过时间和机会,让爱在旺旺的生活里充分发酵;旺旺的爷爷奶奶也没有能给旺旺正确的爱的认知和爱的启蒙。妈妈、妈妈的乳汁、妈妈的爱和温暖对一个宝宝来说,到底是什么呢?这一切都从来没有在幼小的旺旺心灵里给过明确的引导。
所以当他天天看着对门的惠嫂喂奶的时候,他由此对妈妈、对乳汁、对爱产生了极大的疑惑,他对奶奶口中的、工业品制成的不锈钢碗是“妈妈的奶子”产生了质疑。他产生了自己的想法,旺旺坚信惠嫂的奶水就是天蓝色的,温暖却清凉。
所以,当旺旺哭着把爷爷冲好的奶粉打翻在地上,把不锈钢碗打出“哐当”的响声的时候,就是旺旺对母爱的渴求苏醒的时候,也是他对现实的彻底地宣战和反抗。可是,7岁的孩子的反抗,能有多大力量呢?
当冰冷无情的不锈钢,来代替他本该拥有的温暖的母亲的乳房的时候,我就在想,那时候的旺旺到底是作为万物之灵的人类的孩子活着?还是作为一只山上放养的羊羔活着?
所以,当旺旺终于冲过去想要去探索那些差别,当那猝不及防的“啃咬”一旦发生了,就是旺旺对麻木的、漠视他的存在的世界,进行的一次奋不顾身地探险。探险的目的就只是想弄清楚:那是不是妈妈。
可是在断桥镇的左邻右舍的眼中,在成人们浑浊的思维和话题中,这轩然大波只集中在性上头,这年幼的旺旺俨然被看成是“流氓”。可悲的是,爷爷既没有教过旺旺正确地认识爱,也没有立场鲜明地保护旺旺脆弱的心。他从未思考过旺旺缺乏什么,旺旺为什么会这么做的深层原因;而只是为了可笑的自尊,怕丢了老脸,急于摆脱教唆的嫌疑,就粗暴地对旺旺举起了巴掌和拳头。当男孩的泪无声无息,流下一种出格的疼痛和出格的悲伤的时候,我也感受到了心脏一抽一抽的疼痛。可是旺旺的这种疼痛,断桥镇的邻居中,除了惠嫂,又有谁能感同身受呢?
旺旺和父母经年分离,每年相聚不过六天,遇到这样棘手的教育问题,爷爷只是长叹一口气,说:“反正还有七个月就过年了。”这是把教育的作业剩下来留给了长期不在家的旺旺父母啊。
文中写道:
旺旺的爸爸和妈妈每年只回断桥镇一次。一次六天,也就是大年三十到正月初五。旺旺的妈妈每次见旺旺之前都预备了好多激情,一见到旺旺又是抱又是亲……。旺旺总是在初三或者初四开始熟悉和喜欢他的爸爸和妈妈,喜欢他们的声音,气味。一喜欢便想把自己全部依赖过去,但每一次他刚刚依赖过去他们就突然消失了……。旺旺在初四的晚上往往睡得很迟,到了初五的早上就醒不来了……。他们走远了,太阳就会升起来。旺旺赶来的时候天上只有太阳,地上只有水。旺旺的瞳孔里头只剩下一颗冬天的太阳,一汪冬天的水。太阳离开水面的时候总是拽着的,扯拉着的,有了痛楚和流血的症状。然后太阳就升高了,苍茫的水面成了金子与银子铺成的路。
这一段的文字,让疼痛愈渐加深,让撕裂的口子愈渐增大。作者在写景中,融入了冬的冰冷、水的无情、痛楚和流血的太阳,铺满了金子和银子般的水面。不正是这些金子银子、钱财货物,和对它们的欲望,是造成旺旺这样的留守儿童悲泣的罪魁祸首吗?
这是读起来最触动人心的一处景物描写,说不出好在哪里,是隐喻,是意象,是我不能用语言清楚描述的东西,但却是能撼动灵魂中的悲悯的力量所在。
虽然文中的场景描写,融情入景之处颇多,很是诗意,也很美;但是我独独认为这一处是制高点。
看完全文,这篇小说给我最深刻映象的不是讲故事的手法,而是铺天盖地将我笼罩其中的感情。虽然,作者叙述的方法也是相当精妙的,是我们辄待学习的技能。但我还是发现“感情是文字的灵魂”,这句话在本文中又一次得到了充分的论证。
它的感情色彩变化多端,在场景描写中屡次体现。第一自然段的对断桥镇的描写中,感情色彩是安静的、温和的、干净的、安详的。在第四自然段惠嫂喂奶的场景描写中,色彩是天蓝的、温暖清凉的,是光亮、晶莹、圣洁的。在第十一自然段,父母离开后的夹河景色描写中,太阳和水都是冬日的、冷冷的,是拽扯着的、痛楚和流血的。在第十四自然段,旺旺躲在门缝背后偷看惠嫂喂奶的景色描写中,青石路面是阴冷的,阳光是锐利的,劈裂了山和水,一半一半都是忧伤的。在第十五自然段,旺旺被惠嫂拖到杂货铺的后院时,山坡是金色阳光照亮的,坡面是茂盛的、绿色的,隐喻惠嫂母性的光辉照亮了这里的忧伤。但是,这样的金色明亮,却在旺爷用尺子抽打在孩子的肉上,发出闷响之后,被彻底抽散了。
被抽打散的,还有在阳光底下发出六角形光芒的烁人的眼泪;却也抽打出了,惠嫂母兽护犊一般满脸的青光。
如果说旺旺啃咬“哺乳期的女人”的乳房,是这场轩然大波的起点,那么,惠嫂凶悍异常对围过来的人吼道:“你们走!走——!你们知道什么?”便是这个故事的最高潮。故事发展到最高潮就戛然而止了。我不禁在想:旺旺的成长之路,会走向何方呢?而惠嫂的脸色,以后还能恢复最初的光润和静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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