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猪是杀不完的

文/张拉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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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十七岁那年出师门的。

那时候我问师傅，为什么别的师兄弟还继续练功，而我要闯荡江湖。

师傅说，你应该广结尘缘，游荡世间。

我说，师傅你骗人。

师傅说，哈哈被你发现了。

我说，到底为什么？

师傅笑着说，因为你没交学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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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林武当，都是天下为尊的大门派。

可惜我不是这两个门派的弟子。我的门派叫大刀门，顾名思义，就是操刀的。

自古以来的传统就是，用剑的看不起用刀的。因为侠客和高士永远都是带着剑出行，皇亲国戚，王公贵族，从没听说有谁佩刀出行，他们全都佩剑。

那些带刀的，不是护卫就是下人，要不然就是菜场屠夫。

所以我们大刀门的江湖地位在人眼中，高不到哪去。

地位不高，那自然报名的人也少。为维持门派生计，师傅发现走量营销的策略并不现实，所以决定提高单个学员的报名费。

这也是我被扫地出门的原因吧。

就连我每天练习刀法的那把刀，师傅也死活不肯作为礼物送给我。

世道艰难，我也能理解。

我站在大门口，看着牌匾上的大刀门三个字。我想起了门派里的师兄弟们。

胖胖憨厚的大春，瘦瘦猥琐的阿宾，还有大师兄。

他们对我都很好，可是我要离开他们了。

哎，此去一别，不知何日想见。

我很忧伤。

正当我低头感慨的时候，正巧听到有人叫我。

“拉灯！”

我循声望去，居然是大师兄他们。

他们骑在围墙上，朝我打招呼。我兴奋地跑过去，跟他们挥手。

“你们今天不是有师傅练功课吗？怎么跑过来了。”我问。

“比起兄弟，练功课算什么？逃了不过就是被师傅一顿暴打而已，没事的。”大师兄拍拍自己厚重的胸脯。

“说起暴打，我们还是快点回去吧。”大春肥胖的屁股坐在墙上，突然面露为难。

“你个大怂逼。”大师兄掐了一下大春，大春嗷的一声叫。

“来都来了，早回晚回都是被打，还不如多玩一会儿呢。”阿宾瘦弱的身躯好像被风一吹就要倒了一样。

“哈哈哈，好兄弟，谢谢你们。”我努力微笑，眼睛里却泛起泪花。

在大刀门学功夫这么多年，有这几个好兄弟真值了。要不是家里负担不起我的学费，我真的还想再在大刀门练练功夫。

可惜没有如果。

“山高路远，我们江湖再见。”我转身便走，不忍心让他们看见我的泪光。我从来没在他们面前哭过，今后也不会有机会了。我回到家要接替父亲的工作，杀猪卖猪了。

真是可笑啊，学了那么多年功夫，回家杀猪。

“拉灯，等等。”大师兄突然叫住我。

我抹抹眼泪，转身回头。只见大师兄把一把刀扔给了我，我伸手接住，定睛细视。

居然是我每天练习刀法的那把刀。刀身刀背银光闪闪，寒气逼人，刀柄上缠着的绳子是我亲手绕上去的，多年来，我不知道绕了多少层上去，手上都磨出了老茧。

“这。”我看向大师兄他们。

只见阿宾和大春在我偷偷乐，大师兄说话了。

“这是你平日里练习的刀，我们知道师父连这把刀都不肯送给你，就偷偷把它偷回来了。虽然我们哥几个付不起你学费的钱，但是一把刀还是付得起的。”

“哈哈，送给你当礼物了，别嫌弃哦！”阿宾笑着说。

“别弄丢了哦，我也在里面花了好多生活费呢。”大春也插嘴道。

我的心里顿时暖洋洋的，说不出来的感觉。我向三个兄弟双手作揖，他们三个也回礼。

“哎呀！”

大春腾出双手行礼的时候没掌握平衡，掉了下去。我看了忍俊不禁，大师兄和阿宾也哈哈大笑。

在欢声笑语中，我离开了大刀门。

-3-

回到家，父亲光着膀子在剁猪肉。

我走过去，把情况告诉了父亲。

父亲说：“干！这帮教育机构他妈掉进钱眼里了，这个国家完蛋了，权贵压榨啊，拿老百姓不当人！”

我低声说：“爹，那是民办的。”

父亲：“民办的也是压榨啊，这世道压榨啊，这国家拿老百姓不当人！”

我：“爹我回来帮你杀猪吧。”

爹：“那还你愣着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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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的日子里，我失去了时间的观念。

因为一个专心的屠夫是不需要时间观念的。他只需要知道一个猪的生命从有到无那十几分钟，其他的都可以不用关心。

当然我也可以跟我老爹那样，每天抱怨社会，抱怨国家，却依然这样过着日复一日的生活。

我的生命好像失去了一些叫热血的东西。

虽然不影响我的生活，但是隐隐总是有些难过。一头头活猪死在我的手上，总感觉自己的生命也在流逝着。

冷漠，麻木，无感，逐渐侵蚀我的身心。

那日，我在杀猪。

刚刚起刀，从窗外飞过一飞镖，正中门梁。

我放下刀，看着飞镖上的红标头。

心头一紧。

黑标红头，正中门梁。这是大刀门的救急令。

所有大刀门的子弟，无论是出山的还是在门的，只要有一日是大刀门的子弟，都会知道，这是在门派生死存亡的时候才会发出的最后求救。

我放下杀猪刀，冲出门。

我爹问：“龟儿子你干嘛去？”

我：“大刀门有难，我去救急。”

爹：“老百姓都处在水深火热之中，你还管什么江湖？去杀猪，不杀猪你连饭都吃不上。”

我：“爹，你不懂。我拿回家的那把宝刀你放哪了？快快拿出来。”

爹：“哈哈哈，龟儿子，那刀让你爹我早就给卖了。”

我：“爹，你坑儿子啊。我没刀怎么跟人拼，难道拿杀猪刀？”

爹：“儿，你坑爹啊，我就你这么一个儿子，你去跟人对砍，要是死了我咋整？”

然并卵。

我心意已决，冲出了家门。我听到老爹在身后不停喊我，可是我没有回头。大刀门的生死关头，我怎能坐视不管？

一日大刀门，终身大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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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行十里，我终于到了。

大口喝了几口水，我站在大刀门门口，看见两军对垒。

师傅和大师兄，大春，阿宾他们站在门前，一脸的严峻。

对面则是一群僧人和道士。

看那旗帜没错了——少林和武当。

我暗自琢磨，大刀门到底惹到什么，居然引得少林武当群起而攻之。

我看到到师傅那边身后站着大刀门不少老学长，就连七老八十的老头子坐在轮椅上，也拿着刀怒目对敌。

“师傅你看，是拉灯！”大春叫起来。

“还真是拉灯，快过来！”大师兄朝我挥手。

我飞奔至师傅身边。师兄弟们把我围绕在中间，师傅对我点点头，露出赞许的眼神。

现今世风日下，人人为己，自私自利。

可是大刀门人就算出了师门，在生死关头，也一定会来到彼此的身边。

这点就是大刀门不同的地方。

因为我们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

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自信的神情，紧紧围绕在以师傅为核心的师门阵型领导下，面临敌人不露惧色。

“大刀门听着。”对面为首的和尚双手合十，说道。

“我们少林武当这次来，只为一件事，就是大刀门绝世宝刀。交出来，我们寸草不伤；不交，不留活口。”

声音传进我们的耳朵里。每个人都咽了一口口水，渗出的汗珠贴着肌肤滑落。

豪门巨派，想要灭掉我们这种地方小门派简直轻而易举。

“你一定是误会了。我们大刀门穷的叮当响，哪有什么绝世宝刀，请回吧。”师傅定了定神色，回道。

“哈哈哈。”道士那方的头领也笑了。

“那就是没得商量了。等死吧。”道士一挥手，身后一群身披道袍手持宝剑的人冲了上来。

与此同时，和尚们也手拿铁棍一拥而上。

对方人数几十倍于我们，来势汹汹，有如虎狼之势。

我们所有人缩在一起，盯着他们，大有视死如归之势。

“慢！”师傅大喊。

和尚和道士们停止了步伐，手持兵刃，看着师傅。

“都什么时代了，还打打杀杀，多不好。各位好汉稍等，容我想想有没有绝世宝刀。”师傅抓耳挠腮，故作思考状。

和尚和道士们面面相觑，最终站在原地，看着师傅在玩什么把戏。

师傅思索了半天，看了看我。然后露出了似笑非笑的表情。

我心里有些发毛。

绝世宝刀.....不会吧......

难道，是我那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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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他那！”师傅指着我。

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的身上。

一瞬间我感到浑身要炸，胸腔一股气就要爆裂。但是我并没直接逃走，因为直接逃走就是表明了自己就是两大门派的目标，那样无疑就是寻死。

然而十几秒之后，我后悔自己做出了这个决定。

师傅把我如何把刀拿回去的过程说了出来，然后问我大师兄他们属实不属实。

那三个兄弟居然迷茫中点点头。

此时我是欲辨已忘言，有苦说不出。

却早早拔腿就跑。

落入两大门派手中，就算是把绝世宝刀双手奉上，也是凶多吉少。

更何况那把破刀早就不知道到哪去了。师傅这一招化骨绵掌，转化危机真是高啊。

我有一万句妈卖批忍住嘴边没有讲，因为来不及说了，要逃命。

就在逃跑的途中，隐约听见师傅拿着本册子，一本正经地跟少林和武当的领头人报我家的地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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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我学了这么多年功夫，刀法虽然一般，但是轻功还算了得，一时间秃驴和道士们都没追上我。

但是我在距离家门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停了下来。

他们已经知道我家的地址，此时我是万万不能回家的。但是我总不可能放下老爹不管自己一人逃命吧。

我咬咬牙，回头看看他们还没有追上来，冲回家。

砰！

我把门推开。

眼前的一幕让我震惊，好几个和尚和道士把我爹架在一旁，利刃顶在动脉处，他们坏笑着看着我。

“你不是很能跑吗？我们都不用追你，守株待兔。”和尚们大笑。

“你个虾米，快把宝刀交出来，我们给你爹留一个全尸，哈哈哈。”道士们神色狂妄。

我握紧双拳。

他们的笑声肆意而又狂妄，让人心头怒火中烧，千刀万剐也不解恨。

我握紧双拳，然后笑了。

这些和尚道士们有些惊讶地看着我。

我摊开双手说：“各位大佬随意，全尸半尸我都没关系的。这老爹送你们了，拜拜！”

说罢，我飞身出门，头也不回。

“哎！你个龟儿子！”我爹在里面喊。

和尚和道士们也是一脸懵逼，但是同时手上的兵刃倒是行动起来了。

我似乎听到了血的声音。

而我却露出了自信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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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门外嗑到第42颗瓜子的时候，家门从里面打开了。

出来一个熟悉的身影。

我爹。

他衣衫不整的走了出来，身上还沾染着一点血迹，但更重要的是，手上还拿着一把刀。

是我拿回来的那把刀。

“你没卖？”我问。

“说卖了是让你别去掺和破事，引火上身。”我爹把刀插在地上。

“现在怎么办？”我看着我爹，递给他一把瓜子。

“凉拌。”我爹也坐在门口的石头上，嗑起了瓜子。

夕阳照在我俩身上，影子拖得老长，像是两把漆黑如夜的长刀，横在大地之上。

远方隐约能看到一群人马冲这里而来，呼声喊声震天，声声入耳。

“这你的。”我爹把那把刀递给我。

“那你呢？”我看着我爹磕完最后一颗瓜子。

“我有杀猪刀。”我爹从腰间掏出一把血淋淋的杀猪刀。

“怎么说？”我笑着问。

“这国家，这江湖，这世道，都是一头头蠢得要死猪，是时候要杀猪人登登场了。”

此时残阳如血，雁飞如烟。

偶有微风吹过，带来一粒粒黄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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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已经黑了。

我爹和我已经成了血人，从尸体堆里爬出来，朝大刀门走去。

到门口时，看见大刀门人正在摆庆功宴。

横幅：庆贺大刀门击败少林武当，一战立扬名威震四面八方。

师傅在酒席中端着酒杯，哈哈大笑。

“哈哈哈，恭喜师傅一箭双雕。不仅把姓张的父子给弄死，又击败了少林武当，真乃高招！”大师兄给他敬酒。

师傅笑眯眯干了一杯：“哈哈，好说好说。”

“师傅，您真厉害。就这么一招，推行大刀门市场化的进程就更进了一步，张拉灯他老爹要是早点死，您早点上位，我们大刀门这时候都能上市了。”大春也端起一杯酒，给师傅敬酒。

师傅又是干了一杯，哈哈大笑，得意忘形。

“师傅，我就佩服您。这一出戏从抛出假信息绝世宝刀，倒让张氏父子当替罪羊，最后达到名利双收，实在是高明！徒弟我这辈子就跟你混了！来，干！”阿宾满脸通红，还是端起酒杯要敬酒，但是站起来就撑不住了，趴在地上迷迷糊糊起不来了。

大家伙哈哈大笑。

这一幕幕，我全看在眼里。

我的心，如死灰，如枯骨，如坟土。

父亲在我旁边，没有说话。

我握紧刀，刚想冲上去，却被父亲一把拦住。

“我要杀了他们！”我怒目圆睁。

“做什么事，冷静是第一位。”父亲给了我一耳光。

“老子当年是大刀门的掌门人。看到大刀门现在这副样子我还没有发作，你倒是急躁？”父亲把我手上的刀拿下。

“老爹你从没跟我说过这件事。”

“那当然了，不论我是什么职位，都不能以权谋私，要公平正义。你出生我就退下来了，不搞特权，不搞待遇。”我爹看着大刀门热闹的景象，淡淡地说。

我说：“呵呵，傻蛋。”

我爹说：“你这么跟你爹说话？”

我咬牙说：“就看着他们得意妄为下去？就任由他们陷害？”

我爹笑了：“你等等。”

我也笑了：“要等，你等。我是忍不住了。”说罢，我就要冲过去，却又被我爹拦住。

我瞪着我爹。

“你不是说现在这江湖世道人，都是一头头蠢得要死猪，是时候要杀猪人登场了吗？”我气愤。

“你要知道。”我爹拍拍我的肩膀。

“知道什么？”

老爹的话回荡在我的耳边。

“猪是杀不完的。你杀多少，养殖场就运来多少。你以为自己很厉害，能杀遍天下所有的猪。但其实，我们都只不过是供求关系中的普通一份子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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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夜。

浑身血迹的我和我爹，在大刀门门前的树林里看着庆功宴。突然从远方来了几百上千名和尚道士，他们径直杀进大刀门。

大刀门人皆醉，力不能举刀。

门人几百，任人宰割，血溅千尺。

次日江湖传闻，大刀门一夜惨遭灭门。而我和老爹一觉醒来，天蒙蒙亮，便拿着行李，消失在了地平线。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