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繁

作者: 裴清寒 | 来源:发表于2023-01-08 17:43 被阅读0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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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1

    在这座城市生活的第三年,我捡到了一只猫。是一只白猫,黏人得很,最喜欢的就是用尾巴缠着我的脚踝。

    孤身一人在繁华的都市生活,每天半夜醒来时总会有种空落落的感觉,像是遗失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最近几天晚上抱着白猫入睡的时候,这种失落感竟减轻了不少。怀中抱着一只暖乎乎的小白团子,心里踏实而满足。

    但我还是在附近贴了寻猫启事——这只猫被宠得无法无天,想必对它的主人而言一定是个很重要的伙伴。果然,贴完启事后不久,猫的主人就登门拜访。他看了看把我裤脚蹭得皱巴巴的小白团子,又看了看我,笑着说:“它很少这么黏人,对我都爱搭不理,相当高冷。”

    “小白!”我弯下腰,拍了拍手,它很快放开我的裤脚,跳到了我的怀里。“你知道它叫小白?”那人微微有些发愣。我也愣住了:“啊?我随口叫的。它真的叫小白啊……”

    “嗯,是一位故人起的。”他把目光从我身上移开,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她说这猫是白色的,干脆就叫小白好了。”他带着小白离开我家的时候,小白趴在他肩头上一直盯着我,“喵呜——喵呜——”地叫个不停,看上去很委屈的样子。

    那天晚上,没有了小白的陪伴,我睡得很不踏实,隐隐约约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正犹豫要不要联系它的主人时,就收到了他的信息:明天下午有空吗?我知道一家不错的猫咖啡厅,和小白一起坐坐?

    我提前十分钟到了约定地点,没想到刚一推门,就被一只小白团子叼住了裤脚。那人倚在一张靠窗的桌子上,冲我招了招手。午后的阳光暖融融的,晒得人浑身发软不想动弹,小白干脆趴在我腿上睡着了。我们静静品着咖啡,谁都没有开口说话,不过气氛并不显得尴尬,反倒有种自然而惬意的感觉。

    “捡到小白的事,一直没有好好感谢你。要不是有你帮忙照顾,说不好会怎样。”咖啡快见底的时候,他开口说道。

    “其实没什么,我挺喜欢这小家伙的。”小白适时地喵呜一声翻过身来,半眯着眼眸睡意盎然,却又似笑非笑地盯了我半晌,仿佛听懂了我的话似的。

    “喜欢的话,就先留你那儿多住几天吧。”他冲我一笑,伸手顺了顺小白背上的毛。我这才发现他有一双很温暖的眼睛,笑起来的时候微微眯着,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

    “这样可以吗?会不会有什么问题?”

    “它对你可比对我亲热多了,隔几天让我见它一面就行。”

    就这样,我阴差阳错地领着一只小白团子回了家。没过两天,他敲响了我家的门,邀我去街角的一家概念书屋。路上闲谈起来我才得知,他居然是个旅行者,一人一猫四处云游了整整三年。

    “不累吗?”等红灯的时候,我这样问他。“其实还好,已经习惯了。”他苦笑着说道,“主要是为了找一个人,就是小白原来的主人。我一不小心把她弄丢了,又不知道她究竟在哪儿,只好四处旅行,碰碰运气。”

    “一点线索也没有吗?”

    “没有,只能到处瞎找。我从一开始就做好找一辈子的准备了。”我感慨于他的执著,却也不便再问下去,只好沉默。而他恰到好处地主动换了话题:“你有想过自己养只猫吗?”

    “曾经想过,”我斟酌着字句,“但一只宠物的寿命再长,也只有十几年而已。习惯了一只猫的陪伴,等它走了之后,难免会觉得落寞。”

    “不是悲伤,而是落寞?”

    “嗯,悲伤反而是次要的。习惯了抱着一只猫睡觉之后,它一离开,就会觉得心里很空,像是瞬间失去了可以依托的东西。”我突然意识到和一个几乎完全陌生的人这样剖析内心很不合时宜,但他用眼神鼓励我说下去。于是我继续说道:“而且,这只猫带来的温暖感觉,是别的猫无可替代的。”

    “嗯,无可替代。”他点了点头,我觉得他完全明白了我的意思。“哪怕再找来一百只相同品种相同花色的猫,都不再是它了。它对于我是独一无二的,就像……”我一下子卡住了,找不到合适的比喻。

    “就像小王子和他的玫瑰。”他很自然地接过话茬。“那是?”我问道。

    “你没有看过《小王子》?”惊讶的换成了他。“没有。”我摇了摇头,感觉脸上在发烧。“一会儿在书屋找找吧,那里肯定有。”他指了指前面。

    这家概念书屋开了有半年左右,我却是第一次来。楼下是分区的各类读物,可以购买,也可以借阅,还有个小二层是咖啡厅兼阅览室,不少人正安静地看书,甚至有几个学生在那里写作业。

    我还在打量书屋里的陈设时,他已经挑好了两本书,示意我一同上楼。“《小王子》?”我打量着封面,上面画着小王子、玫瑰和他们的星星。

    “相信我,你会喜欢它的。”

    我点点头,翻开了第一页,琢磨着就这么开始埋头看书似乎有些不礼貌。但读了几页后,我就顾不上思考这些了。

    我翻过最后一页,恋恋不舍地合上书,抬头看了看表,才发现一个多小时就这么过去了。天色渐晚,书屋里亮起柔和的暖黄色灯光。他就坐在我的对面,手中同样捧着一本书,垂着眼帘聚精会神地阅读着。察觉到我的视线,他抬起头:“看完了?”

    “看完了。”

    “怎么样?”明明是问句,却像是笃定了我会喜欢。

    “很棒!”我有些语无伦次,“有种很奇妙的感觉……像是说出了我藏在心底的东西,一些连我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东西。”

    “那就好。”他并不意外,微笑着像是陷入了久远的回忆。我的思绪还沉浸在刚才的故事里。我们便各怀心事,凝视着窗外的夜景陷入沉默。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开口:“你想听听我的故事吗?”

    “什么?”我还在神游太空,没有反应过来。

    “你想听听我和她的故事吗?那也是个——关于星星的故事。”

    02

    “在银河系的四千多亿个星系中,有一个星系曾是我们相依为命的地方。”

    “是离这里很远很远的地方吧。”我突然对从未离开过这座城市的自己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失望。

    “嗯,不过按宇宙尺度来讲,反而是很近的。瑟沃伦特 α 星,距离地球 10.6 光年。我们是十一年前抵达的,假如有千里眼的话,说不定能看到十年前的我们。”

    我的思绪开始随着他的讲述,在外太空游荡。

    “自从十二年前在天王星附近发现天然虫洞入口后,全球掀起了外星探索的热潮。那年我们还在地质学院读博,航空部来招人时,几乎全学院符合初选要求的人都报名了,可最终入选的只有包括我和她在内的四个人。”

    “喔。”我钦佩地看着他,满心羡慕。

    “经过一年的魔鬼训练,我们都具备了基本的星际航行及太空生活的能力,被派往瑟沃伦特 α 星执行为期两年的勘察任务。和太阳系一样,那也是个单恒星星系,不过只有一颗比地球小得多的行星,徒步绕赤道一圈只需要半个月。我们的任务是寻找并采集未知矿石,收获相当丰富。”说到这里,他眼底的光芒亮了几分,“我们的第一个发现是一种吸水能力为海绵 3000 倍的矿石。我们四个人里有个狂热的文学爱好者,大家都叫他‘诗人’。他给它起了个文绉绉的名字叫‘涵海’。日后如果大量开采运回地球,它就能在大洪水中发挥至关重要的作用了。”

    我听得入了迷,想象着一个拳头大的小球在河道里膨胀成庞然大物。

    “有回我发现一个雾气氤氲的陨石坑。我当时很纳闷——那颗行星的地表温度终年维持在零摄氏度以下,怎么可能有雾气?后来收集了一些样本去检测,才知道那也是一种矿石,在地表升华为白色气体,升到半空又凝华成浅灰色颗粒落下,因此得了个‘云烟’的名字。诗人说它是瑟沃伦特最浪漫的矿石。”

    “真希望我也能去那里亲眼看看。”话音刚落,我就意识到自己这话简直傻得天真。

    “你对这些矿石很感兴趣?”他半挑着眉,低头盯着桌上并排放着的两本书。

    “嗯,我平时也有收藏各种小石头的爱好。”我觉察出他似乎有些怅然,不确定该不该继续,但他抬起头,再次用眼神给予我说下去的勇气,“虽然跟‘涵海’、‘云烟’比起来显得有些普通,但打磨、抛光以后也非常漂亮。我还自己做过几个摆件,要是不嫌弃,下次见面的时候我带一个给你。”

    “当然不嫌弃。”他莞尔一笑,“那我也送你个东西吧。”他拿过背包,从夹层翻出一个绒布袋子递给我,“打开看看。”

    袋子只有手掌大小,却很沉。我解开系绳,小心翼翼地取出里面的东西。“风筝!”那是个石雕,但雕刻它的人技艺颇为高超,竟显出几分动态的美感。

    “试试对着光看。”

    细碎的光点缓缓出现在原本显得有些黯淡的磨砂质表面上。我举着石雕的手微微颤抖着,莫名有种想要流泪的冲动。

    “好看吧。”对面的人满目温柔,“像是……”

    “流动的星河。”我脱口而出。

    “嗯……她也是这么说的。”他扭头望向窗外时,我似乎看到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泪光,但他继续说道,“这是她最喜欢的石头,她给它起名叫——流繁。”

    “流繁。”我感觉心里有什么地方被猛然击中,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明明是第一次听到,却好像这个词早已深藏在我心底多时。我怔怔地望着手中的风筝,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语言,“这是你雕的吗?”

    “嗯,是我。”

    “怎么想到雕成风筝的?”

    “从地球上仰望星空的时候,运气好的话可以找到一片连成风筝的星星,我们的星系就处在风筝的顶点上。”他说着指了指我手中风筝的顶端,“这里。”

    “风筝。”我喃喃道,“无论走多远,都弄不丢的,总能找得回来。”

    “嗯?”

    “我是说,你一定可以找到她的。”我不知哪来的底气如此笃定。

    “借你吉言。”他冲我笑了起来,“我一定能把她找回来。”不知道为什么,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眼睛格外亮。那不是泪光,而是亿万星辰。

    走出书屋的时候,天已完全黑了,但街上依旧灯火通明。我们并肩走着,谁都没有开口说话。在某个瞬间,我竟有种我们是一对相识多年的老友的错觉。

    “你打算在这里停留多久?”我在小区门口停住脚步。

    “什么?”他似乎在走神。

    “我是说,你的旅行。”我迟疑片刻,“你肯定还要继续上路去找她啊。”

    “是啊。”他笑了一下,然后转过头来认真地看着我,“不过,我想先把我们的故事讲完。”

    “看来我还可以和小白多待几天。”我一想到小白,嘴角就不住地上扬,“那回见!”

    “回见!”

    刚走出不远,我忽然想起还不知道他的名字,一回头,看到他还站在原地,便高声喊道:“我叫江辰。江河的江,星辰的辰。你呢?”

    “余焕。余韵的余,焕发的焕。”他挥了挥手,“晚安。好梦。”

    “晚安。”

    次日午后,我如往常一般,窝在沙发上对着电视里的新闻昏昏欲睡。不一样的是腿上多了只小白团子,让人有种很安心的感觉。

    门铃响起的时候,我愣了半分钟才反应过来是有人来访。自打我在这里住下,听到这声音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应该是余先生吧,我心想。

    “我来看看小白。”果不其然。小白似乎对主人的到来没有半分兴趣,远远地趴在沙发上喵了一声,就算打过招呼了。

    “没提前说一声就贸然登门,实在有些唐突。”他抱歉地笑了笑,“路上看到糕点铺,就顺便给你捎了点茶酥,也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

    我接过他手中的袋子,把他让到茶几前坐下,翻箱倒柜地想找点茶叶出来,却以失败而告终,只好倒了两杯白开水。

    “以前吃过茶酥吗?”他打开一盒,推到我面前。

    “没有。”我摇了摇头,拿起一块闻了闻,“茶香挺浓的。”

    “刚入口可能有点涩,但仔细品尝就会有种茶叶特有的醇香。一般人可能吃不惯,但我觉得你应该会喜欢。”

    我试着咬了一口,没有马上嚼碎咽下,任由它在口中慢慢化开。浓郁的茶香逐渐弥漫在唇齿间,其中确实夹杂着几分苦涩,却反而突出了某种醇厚感。

    “好吃吧?”他也拿起一块轻轻咬了一口。我正含着茶酥,只好用力地点了点头以表达我的喜爱。他好像总是比我自己更清楚我会喜欢什么,《小王子》、“流繁”、茶酥,每次都是这样。有些匪夷所思,不过毕竟他见多识广,也许可以透过纷杂的表象,看到人们内心深处的东西吧。

    那么,在他眼里,我会是个怎样的人呢?

    03

    “这么喜欢吃,怎么平时不自己买点?”他问我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中已经吃了半盒茶酥了。

    “我原来都不知道这附近有卖糕点的地方。”我心里猛然有些发涩,“一个人生活总感觉缺了点什么,对很多东西都提不起兴致。”

    “你一直……是一个人吗?”

    “自打住在这里开始,我就一直过着独来独往的生活,没什么人愿意和我交往,我也不怎么有主动接近别人的欲望。”我耸了耸肩,努力使自己的语调听起来轻松一点,“说起来,你是我交到的第一个朋友。”

    “那住在这里之前呢?”

    “我已经……不记得了。”虽然失忆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但说出口的时候我还是犹豫了一下。我偏头看了一眼他,感觉他好像并没有很惊讶,只是情绪在我的影响下有些低落。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倾诉欲,于是继续说道:“听起来很像某种网络小说,但事实就是——三年前我在这间公寓醒来的时候,除了一些基本的生活常识,什么都不记得了。更蹊跷的是,我在这里居住生活需要的所有证件都摞在床头柜上,还有足够我后半生衣食无忧的钱。这么说来,我的生活其实已经够好的了,不是吗?”

    “可你过得并不幸福,甚至并不快乐吧?身边连个能说说心里话的人都没有,不会很孤独吗?”

    当所有人都在告诉我“你不愁吃,不愁穿,一个人住着两室一厅的房子,还有什么可发愁的”时,突然有人对我说“可你过得并不幸福”,感觉……感觉像是冰封已久的河面骤然开裂,埋藏了三年的可能连我自己都没有察觉的孤独、失落、委屈一涌而上。

    “会啊。”我把头扭向窗外,不想让他看到我眼里的泪光,“没有什么可供回忆的东西,身后是空白一片。想要往前走,却发现我连自己以前是做什么的,真正喜欢什么都不知道。明明很孤独,却一直无法放下心防去接受别人。走在人群中的时候,甚至觉得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异类。”

    他伸手揽住我的肩,用力捏了捏,没有看向我,也没有开口说话。

    “有时候整晚整晚睡不着,盯着窗外很熟悉却又很陌生的景色发呆。”我把趴在脚边的小白团子抱到自己腿上,轻轻逗弄着它的下巴,沉默了半晌才重新开口,“不过这几天抱着小白睡,踏实了很多。”

    “那你想和小白再多相处一段时间吗?”

    “当然想,但……”我一时间没弄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如果愿意的话,过几天我起身离开这座城市的时候,你也一起走吧,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两个人结伴一程,就显得不那么寂寞了。”他的神情和语气不像是随便说说。我的第一反应是惊讶,紧接着我开始犹豫。

    他显然是看出了我的迟疑:“还有几天时间,你可以好好考虑考虑。如果不想走也没关系,毕竟只是个提议而已。”

    相比独自一人,和余先生相处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不知不觉间,已经该吃晚饭了。我本来想叫两份外卖,他却坚持自己做点便饭就很好。于是我们翻出冰箱里仅存的一点蔬菜,启用了我很少使用的厨房。

    我一个人住惯了,吃饭有上顿没下顿,想起来就去厨房下点挂面或点份外卖,想不起来就干脆不吃。他四处漂泊,一直在寻找那个人的路上,估计也不怎么做饭。然而两个做饭水平很一般的人,硬是凑出了一小桌还算丰盛的饭菜。真的称不上好吃,但那顿饭,我吃得格外香。

    “一起去街上转转吧,消消食。如果你愿意的话,顺便听我讲讲上回没讲完的故事。”

    “好。”我想起 10.6 光年外那个看起来很像风筝的星座,慨然应允。

    “我们每半年要派两个人回地球报告,把采集到的矿石样本带回去做进一步研究。”

    “你和她是搭档吧?”

    “那会儿还真不是,她和诗人一组,我的搭档……叫马卡龙。”

    “马、卡、龙?”我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真名叫马开隆。开启的开,兴隆的隆。诗人喜欢法式甜点,就送了他这么个绰号。”他也跟着我笑了起来,“诶,你相信吗?小白以前是只太空猫。”我吃惊地扬了扬眉。

    “我们在那里待了一年整的时候,轮到她和诗人回地球复命。返回瑟沃伦特的途中,他们遇到了一个漂浮的太空舱。”他微微眯着双眼,陷入了久远的回忆,“在小行星带附近。他们用机械手捕获了那个太空舱,好像是一艘私人持有的飞船,但里面空无一人,只有一只不到一岁的小白猫。她把小猫抱回他们的飞船,却遭到了诗人的强烈反对。你猜是为什么?”

    “违反了规定?”我摇了摇头,“不对,这不像是一个被称作诗人的人会说出来的话。”

    “的确不是。诗人说,那只猫是星际流浪者,那种精神境界是我们这些俗人永远无法企及的,我们怎么能残忍地阻碍它追寻浪漫的生涯?”

    “小行星带应该很危险吧?任由它在那里飘荡才是真的残忍好吗?”我紧锁双眉。

    “她也是这么说的。她平时不怎么爱说话,但那天她和诗人吵了个天翻地覆,最后还是诗人妥协了。她后来跟我说:‘它不是诗人、哲学家,更不是什么星际流浪者。它就是一条普普通通的小生命,被人遗弃在太空,没人照顾,随时都可能有生命危险。我怎么忍心放任不管?’”他模仿那个人说话时,语气坚定而温柔,“其实她性子很随和,但对于认定的事情总有种出奇的执著。给小白起名的时候也是,虽然是随口叫的,但她就是认准了‘小白’这个名字,诗人想改得浪漫一点,最终又以失败而告终。”

    “被你这么一说,我还挺想认识认识她的。”

    他笑了笑,没有接我的话茬,而是继续讲他的故事:“在那里的第二年,我们发现了一种能源矿石,储能多,放能快,而且储量巨大。航空部非常重视这一发现,要求我们立刻把这种矿石运送回地球。”说到这里,他的神色很明显地黯淡了几分。

    “那次回去的本该是我和开隆,可临走前两天我突然发起了高烧,所以诗人就代替了我。飞船在进入虫洞的一瞬间会失去信号,但即刻就会恢复。可我们等了一分钟、一天、一年,他们乘坐的那艘飞船的信号再也没有被监测到。人类现有的科技只能保障他们在濒死的那一刻进入休眠,而等到人们有能力搜寻宇宙的每一个角落时,我们这些记得他们的人早该化作尘埃了吧。”他突然停下脚步,低头盯着被路灯拉得很长的影子陷入了沉默。我很想给予他一些安慰,可我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你知道吗?消失在茫茫宇宙的本该是我。”再一次开口时,他的声音有些哽咽,这还是我认识他以来第一次看到他的情绪如此外露。

    我无法从我仅有的三年单调乏味的记忆中找到安慰他的方法,可一句话不由自主地涌到我的嘴边:“他们只是散落在了星星深处,也许很久之后的某一天会有人找到他们。”我顿了顿,“希望再渺茫也是希望,不是吗?”

    “当年我自责不已的时候,她说过一句几乎一模一样的话。”一说到那个人,他的神情又柔和起来,“她说:‘他们只是沉睡在星星深处。只要不死,就是活着。’”

    “我要表达的就是这个意思。”我自言自语道,“真奇妙啊!”

    “是啊,真奇妙啊。”他抬起头冲我一笑,但那笑容里像是藏了某种我看不懂的东西。

    04

    入夜以后,我失眠了。小白窝在我的怀里,也没有睡着。

    在此之前,我把自己视作另类,温暖、陪伴、感情、人际交往等种种人们赖以为生的东西,我不会有,也不需要。可我错了。我清晰地感受到我心里有一些东西融化殆尽、分崩离析,而另一些东西悄然萌动、破土而出。

    比如现在,如往日一般辗转难眠的深夜,我依旧盯着窗外发呆,可心里不再是一片空荡荡,我开始有心事可想——余焕。我灰暗生活中突然闯入的流光溢彩的风景。我想起他昨天下午的邀约和我的犹疑。其实这真的是个不错的提议——“如果愿意的话,过几天我起身离开这座城市的时候,你也一起走吧,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和朋友,唯一的朋友,结伴而行,去一些我未曾去过的地方,看一些我从未看过的风景,认识一些我未曾相识的人。这种对未知事物的期待于我而言是很陌生的,却又使我隐隐约约有些兴奋。

    可我为什么还在犹豫呢?是因为已习惯于固步自封吗?不,我已决意改变。是因为当他找到那个人时,我的多余和尴尬吗?可这只是结伴一程而已,大概用不了多久我就会回来。是因为不敢贪恋这明知最终会离我远去的陪伴吗?也许吧。我不知道。

    我努力地回味着遇到他以后的一切,他是怎样唤醒我沉睡的感官,怎样打开我自缚的厚茧,又是怎样成为我和外界联系的唯一通道,还有,他提起那个人时,满目藏也藏不住的温柔。

    我有些怅然若失。是啊,小王子最终还是要回到他的玫瑰身边,而我只能是那个飞行员,与他结伴一程,目送着他的身影渐行渐远,然后在每个想念他的夜晚看到所有的星星都露出温馨的笑容。不过,这样就已经足够了。至少,因为他和他们的故事,我回身向后看的时候,有了一些可供回忆的东西,哪怕那些来自星空的记忆并不是属于我的。

    我忽然间很想见到他,听他继续讲他们的故事,或者说些别的做些别的都可以。我希望留下更多的回忆,属于我自己的回忆。我希望有更充裕的时间,来用心感受有人陪伴的温暖。我希望日后想起这段日子时,没有遗憾。那么,我为什么还要因为不愿失去就拒绝拥有呢?我为什么就不能勇敢一次呢?

    于是第二天一早,我出现在他住的酒店楼下。我原本只是想给他打个电话或者发条信息,却又担心吵到他睡觉,就索性溜达到这里,琢磨着或许可以遇到他。然而真的在酒店门口站了两分钟后,我开始后悔,思索着这样贸然出现是否妥当,可要是就这么回去,我又有些不甘心。就在我举棋不定、左右徘徊的时候,路边的一堆小石子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江辰!”听到有人喊我名字的时候,我迟愣了一下,但很快就反应过来是谁在喊我。他逆着晨曦不疾不徐地朝我走来,步伐沉稳,气质成熟而内敛,透着几分若有若无的沧桑感。我这才确确实实地感受到,这个看上去只有三十岁左右的人,实际上已近不惑之年了。

    “啊,余先生!”我急忙站起来,手里还攥着刚捡到的碎石。“直接叫我名字就好。”依旧是熟悉的暖阳般的笑容。他看了看我刚才蹲着的地方问道:“是在捡石头吗?”

    “嗯。”我把手心里的几块小石子递给他,“我都不知道这些石头是什么种类,只是觉得上面斑驳的纹路很好看,就拣出来了。”

    “是花岗岩碎片。”他从背包夹层里拿出一张砂纸,撕下一半递给我,“打磨一下会更好看。”

    我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和另一个人一起,旁若无人地站在路边认真打磨几块不起眼却很好看的小石头,可此时此刻这一切确确实实地发生了。

    他把最后一块打磨好的花岗岩递给我,然后问道:“你去过市里的地质博物馆吗?”

    “没有。”我努力地在少得可怜的记忆中搜索着地质博物馆,“是在城北吗?我好像在电视上看到过。”

    “是在城南。”他露出一副无奈的表情,“今天有空吗?一起去看看?”

    “好。”我踌躇着,“可我也很想继续听你们的故事。”

    “我们可以一边参观一边讲故事。”

    “那走吧。”

    “这座地质博物馆的规模在全国应该是数一数二的。九年前扩建了系外行星展馆,来自各个星系的矿石都陈列其中,当然也包括瑟沃伦特。”去地质博物馆的路上,他简要地做了介绍,“一会儿参观瑟沃伦特展厅的时候给你讲讲我们和那些矿石的故事吧。”

    “瑟沃伦特。Cerf-volant.”我小声念着展厅门口的铭牌。

    “这是个法语单词,意为风筝。一百多年前法国天文学家克莱克在射电望远镜中首次观测到它,并为之命名。”说起自己熟悉的东西,他的语气里满是自信,“瑟沃伦特总共由 17 颗恒星构成,我们的那颗恒星是其中最亮并且距离太阳系最近的一颗,因此编号为 α。走吧,进去看看。”

    就在我的手刚刚触碰到展厅大门的时候,一道机械女声响起:“女士们先生们,欢迎来到瑟沃伦特展厅。为维持矿石原始状态,系外行星展馆的展厅内部均模仿矿石原产星球的理化条件及气候环境。为保障您的身体健康及生命安全,请您在进入展厅前按照视频演示穿好我们为您准备的防护服。谢谢您的配合,祝您参观愉快!”

    大门左侧伸出一只机械手送出两件特制的防护服,门上隐藏的屏幕缓缓滑出,开始播放演示视频。

    “有点像我们在瑟沃伦特穿的宇航服。”他一边看着演示视频,一边感慨道,“这种防护服可以模拟人类所适应的重力、温湿度、空气成分等。刚开始穿不习惯,会觉得笨重,但已经比几十年前的宇航服轻便多了,而且穿戴起来并不复杂。”

    果然,在视频的指导下,我们很快就穿好了防护服。我再次把手搭在展厅大门上,缓缓地推开了它。

    05

    在推开展厅大门的那一瞬间,我险些以为自己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晚霞!”我凝望着头顶的暮天残红,但很快意识到那不可能是真正的天空,“这是?”

    “是一种矿石,可以说这是我们在瑟沃伦特的八年里最重要的发现。我先不说,你来猜猜它的用途是什么?”

    我定睛细看,才发现自己先前以为的天空其实是半透明的蓝紫色晶体,几抹橙红和淡金色的光泽在其上交相呼应,像极了落日余晖。我忽然灵光一现:“是你们发现的那种新型燃料吗?”

    “聪明。”他似乎一点都不惊讶,“我们就是靠着它才熬过了困在瑟沃伦特的六年。”

    “困在?”

    “还记得诗人和马卡龙吗?他们出事以后航天部很快查出了原因。虫洞恰好进入了不稳定期,他们被传送到了人类探测范围之外的宇宙深处。”他顿了顿,应该是在调整自己的情绪,“航天部利用虫洞紊乱的间隙下达指令,让我们等到下一次稳定期再返回地球。没想到这一等就是六年。”

    “那你们带的物资……够用吗?”

    “飞船上有一个小型温室,各种蔬菜应有尽有,只要飞船的能量供应不断,我们就有充足的食物。至于水,我们的那颗行星虽然没有河流,但几十米甚至几百米厚的冰层覆盖了地表的五分之三,够我们喝六百年都不止。有时候能生吃的蔬菜我们就干脆不煮了,用清水煮过之后反而连原本的清甜都消失了。说起来,我们在生吃胡萝卜这件事上永远无法达成共识,我坚持认为胡萝卜只有生吃才好吃。你说竟然会有人喜欢生吃胡萝卜?哈,她的话比你难听多了。她说,难以置信这种尝起来还不如劣质塑料的东西竟然会有人吃得如此享受。”

    我忍不住笑出了声,他也跟着我笑了起来,好半天才缓过这口气。我突然意识到我们身处寂静无声的博物馆展厅,这样大笑实在太不合适,然而环顾四周才发现偌大的展厅只有我们两个人。

    “所以说,博物馆用储能极高的燃料矿石铺满了天花板?这样不会很浪费吗?会不会有危险?”

    “咱们头顶的都是全息投影,模拟了这种燃料放能的画面——由蓝色逐渐变为橙红色再变成淡金色。每放出一点热量,它的光泽就会黯淡一些,最终会变成暗黑色结晶。前面那个玻璃柜里应该有一块。”

    展柜里的矿石处于静息态,是很纯净的蓝色,介于傍晚的天空和海洋之间。没有漫天晚霞那么瑰丽,却也有一种深邃的美感。

    “她很喜欢站在燃料室的玻璃窗外看它们,静息态放能态都喜欢,经常在那里一站一下午,直到我喊她吃饭才离开。有时候我也陪着她看,但说不好我所看的究竟是那些燃料还是看它们的人。”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其实原先我们并不熟,她不爱说话,经常一个人待着,但我喜欢和诗人他们一起打打闹闹,所以在出事之前我们连话都没说过几句。那段时间我真的痛苦不堪,连着很多天——用她后来的话说——就跟丢了魂一样。是她主动来安慰我的。她把我拉到飞船顶上,递给我一块石头。你猜那是块什么石头?”

    “流繁?”我记得他说过流繁是那个人最喜欢的矿石。

    “没错,她指给我看那上面流动的星河,然后说了之前我跟你讲过的那句话。你还记得吗?”

    “他们只是沉睡在星星深处了。只要不死,就是活着。”

    “嗯。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流繁,当我看到细碎的光点在它表面缓缓流动时,那种感觉用震撼都不足以形容。可惜,流繁储量本来就很小,后来在一次意外的爆炸事故中全都毁了。当初她给我看的那块流繁成为仅存的一块。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我们都没有上报流繁的存在,所以在这里你是找不到它的。”

    “那风筝……”我似乎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嗯,就是用那块雕成的。”

    我掂量掂量自己的位置,自知绝无法承担它的分量,犹豫着要不要找机会把石雕退还给他。然而他一眼就看穿了我的想法:“都已经送给你了,就好好收着吧。看得出来你也很喜欢它,不是吗?”

    我只好点点头,放弃之前的想法。很奇怪。他把那个人那么放在心上,说起她时眼角眉梢都是笑意,愿意花一辈子的时间去找她。但他对一些承载着他们共同回忆的东西却并不很珍惜,比如很轻易地把小白寄养在我家,又很轻易地送给我仅存的唯一一块流繁。就算再投缘,我们也才刚认识不到一个星期。六天的萍水相逢怎能抵得上六年的相依为命?我想不通为什么。

    除去我满心的疑惑,这大半天的参观还是很愉快的。他的讲解很专业,但我也没有因此感到枯燥乏味。我看得出来,他确实很喜欢地质学,介绍各种各样的矿石的时候,他眼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看起来甚至有点孩子气。他给我讲了很多他们和矿石的故事,其中我印象最深刻的是盛着云烟——那种在地面升华又在空中凝华的神奇矿石——的小陨石坑。他们从一端跳到另一端,宇航服上就挂满了浅灰色的透明结晶,用不了多久那些小颗粒又逐渐升华,消失不见。他们总想比谁身上的结晶多,但每次数到一半,剩下的就全都升华了。有时候他们能乐此不疲地跳半下午。

    我真的很羡慕他们——已逾而立的年纪,却还能拥有那么简单而纯粹的快乐。我想起昨晚下定的决心,却不知如何开口。正在这时,他主动问我:“后天我就要走了。之前的提议,你……考虑得怎么样?”

    “我也许不会跟你走太久。”我试图把自己的应允说得委婉一些。

    “好。”他似乎瞬间心情变得很好,“那一会儿收拾收拾行李,有什么缺的明天一起去买。”

    回到家之后,我一边感慨这短短几天之内发生的翻天覆地的变化,一边收拾着行李。把换洗衣物装进包里的时候,我摸到一个沉甸甸的袋子。是流繁啊,我犹豫了一下又放了回去,反正我行李不多,这点重量算不了什么,而且……也许他会希望我带上它吧。

    等到行李收拾得差不多了我才腾出手把用尾巴缠着我裤脚的小白抱在怀里。小家伙从我一进门开始就黏着我不肯松开,大概是今天几乎一整天都不在家的缘故吧。也不知道这一趟我会和他一起走多久,分别之后我就再难见到小白了,想到这里我不免有些失落。

    次日清晨,天蒙蒙亮的时候我就起床了,又清点了一遍需要买的东西,抱着小白坐在沙发上等余焕的电话。“收拾一下准备出门吧。”电话刚响了一声我就接了起来,“我在你家楼下。”可能是两个人结伴出行比独自一人的旅程更值得期待,从昨天开始他的眼角眉梢就藏着几分兴奋。

    世纪初兴起的电商行业几十年来越来越发达,其实我们坐在家里就可以买到所有东西,最晚今天下午就能全部到货,但我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出门采买。然而这样的结果就是,一天的时间显得颇为仓促。我们在超市买了饮用水和自热食品,去药店补充了常用药物,到商场挑了些防晒的装备,回到我家附近后又进了那家我从没去过的糕点铺买了几盒茶酥,大半天的时间就这么过去了。等到我们从酒店取了余焕的行李,再回我家把所有东西打包收好之后,天色就已经擦黑了。

    忙碌了一天,我累得窝在阳台的躺椅上,一下都不想动弹。但在疲倦的同时,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充斥着我的胸膛。这一整天我们挤了地铁,坐了公交,在超市琳琅满目的货架中间悄悄计算着折扣,在糕点铺门前长长的队伍里并肩看着车水马龙、人来人往。从前我存在于世间的方式充其量算是活着,今天我才真切地体会到什么叫做“生活”。

    不知什么时候,余焕搬了把椅子坐在我旁边。我抬头望着城市看不到星光的夜空,无不遗憾地说:“城市里污染严重,一个月里只有不到三分之一的晚上能看到星星。”

    “你很喜欢看星星?”

    “我睡眠一直不怎么好,睡不着的时候就喜欢坐在这里看外面的夜景。从华灯初上开始,一直看到万家灯火一盏一盏地熄灭,这时候的夜空才最接近原本的模样。”

    “深夜的星星更明亮。”

    “确实。有时候一眼望过去根本看不到星星,盯着夜空看啊看,时间久了才能看到星星一颗一颗地亮起来。即使在星星最多的夜晚,也仅仅像是几百个微小的光点撒在深邃而广阔的大海里。所谓的星河璀璨,我只在屏幕里看到过。”

    “不出意外的话,明天这个时候你就能看到璀璨的星河了。”

    “真的吗?”我眼前一亮,“咱们第一站去哪儿?”

    “肃州。带你去看看我们的飞船发射基地,那里是——一切开始的地方。”

    06

    “上次你说到她在飞船顶上给你看了那块流繁。”我靠在低空飞梭车的控制室门边,重新开启了这个话题。

    “那我有没有说过,她总喜欢坐在那里看星星?”余焕设定好行驶路线,转身笑着问我。

    “没有,不过很容易猜到。”我停顿了一下,又继续解释道,“一个人很想安慰另一个人的时候,总会下意识地拿出自己最好的东西。她会带你到飞船顶上,一定是因为她自己很喜欢那个地方;她送给你流繁,也是因为她很喜欢流繁,或者说她很喜欢星空。我说的对吗?”

    “再准确不过了。其实她每晚坐在那里不只是看星星,从不同于地面的视角看我们的行星,也会有完全不同的感觉。飞船着陆在平原地带,坐在高处可以看到很远的地方。架设着开采设备的陨石坑、平原上连成片的云烟、远处连绵起伏的山脉……陪她坐在飞船顶上的时候,她都一一指给我看过。被困瑟沃伦特的那几年她常常跟我说,白天研究自己热爱的矿石,晚上仰望自己痴迷的星空,每天都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已经足够幸福了。”

    车窗外苍翠的树林飞掠而过,群鸟四下惊起,一道道优美的弧线滑向遥远的天际。“即便如此,你们还是会想念地球的风景吧?”我看着窗外的景象,没来由地有些难过。

    “我们的行星比地球小很多,在那六年里,从南极到北极,从高山到深谷,我们的足迹踏遍了每一个角落。那颗小行星的风景确实很美,有崇山峻岭、千里冰川,矿石更是瑰丽别致,不仅可以用于研究,也有很高的观赏价值。白天和煦的阳光铺满开阔的平原,勾勒出群山的轮廓,夜晚璀璨的繁星错落有致地撒在漆黑的天幕上,那样的星空在地球上几乎不可能看到。”我的脑海中正浮现着一幅幅美景,他却话锋一转问道,“你知道走遍整颗行星之后,我们最大的感触是什么吗?”

    “是什么?”我一时没能猜到他想表达的意思,只能摇头。

    “太安静了。江辰,那里太安静了。”他苦笑道,“瑟沃伦特没有生命,整个星系只有我们两人一猫。可以给小白吃的食物很少,六年里的大部分时间它都在休眠舱沉睡。假如没有彼此,我们恐怕连半年都熬不过就崩溃了。”

    假如没有彼此,假如只有一个人……即使自从有记忆以来我一直过着离群索居的生活,但毕竟身处大都市,那种孤寂是我很难想象的。日复一日地看着千篇一律的旷野荒原,一成不变的日出日落;所有的呼救、质问、嘶吼,不会有人听到,更不会有人回答;和世界的联系一点一点淡去,嗅觉、听觉、视觉逐渐被剥离。时间久了,会不会连自己的故土和名姓都尽数遗忘?会不会再也找不到自己存在的意义,从而走向死亡?

    “怎么了?你还好吗?”可能是我把心绪带到了脸上,余焕担忧地看着我,双眉紧锁。

    “没什么,”我迅速从孤身被困的想象中抽离,“只是觉得,幸好你们是两个人。”

    “是啊,幸好我们是两个人。”见我神情恢复正常,他的眉心也舒展开来,“从那次她在飞船顶上告诉我‘他们只是沉睡在星星深处了’开始,我们对彼此敞开了心扉,变得无话不谈,我也开始真正认识她、理解她、走近她。起初我们聊得更多的是矿石,这是我们的工作,也是我们共同的爱好。她平时是个少言寡语的人,说起自己喜欢的矿石却滔滔不绝。最初被她吸引,也许就是因为她摆弄那些矿石的时候,那种专注而温柔的神情。”

    “温柔?”

    “在这一点上,她确实很特别。包括我在内的大多数人,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时会开心会激动会满怀热情,但那种温柔我只在她眼里看到过。这么说可能不太准确,但她给我的感觉就好像那些矿石,还有星空,都与她血脉相连、心意相通,所以才会在目光里注入那么多温柔。”

    我在心里一笔一笔地勾勒着那个人的身影。明明素昧平生,所有的了解只局限于余焕的描述,但我似乎很清楚她是个怎样的人。我不知道她的相貌、身形,可我知道她仰望星空时有怎样的目光,研究矿石时有怎样的神情,抱起小白时又是怎样的姿势和力道。没有人告诉我这些是真是假是对是错,我却莫名笃定我感知到的就是那个人的模样。

    “在瑟沃伦特的那些日子,最不缺的就是大把大把的空闲时光。我们都热衷于和对方分享自己喜欢的东西——诗歌、音乐、小说、电影,令我惊喜的是,我们对艺术作品的理解和感受极其接近。很多时候她能比我更准确地说出我的心声。”

    “人生难逢一知己。”我很是羡慕。

    “千金不换的知己。”他的语气中流露出几分骄傲,“不过我们之间可以称为知己的时间很短暂。很难说是谁先动了感情,总之在往后的岁月里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始终缠绕在我们中间——我们成为了恋人,成为了彼此生命中的唯一。”

    前往肃州的路上,他给我讲了很多他们相恋之后的故事。他们每到大年三十都会一起磨面粉包饺子,前两年煮出来就散成了一锅片儿汤,直到第三年才有了起色,吃上了热腾腾的水饺。他们用飞船上的设备观测漫天繁星并划分星系,辨认出不少和在地球上观测到的很相似的星座,又给其余的星星编号、命名。他们拿一种色泽很像白玉却没那么易碎的矿石用来雕刻,有雕塑,也有浮雕,雕得最惟妙惟肖的是小王子坐在他心爱的玫瑰旁。

    可惜这世间的事情总难免不尽人意,我没想到在遥远的外太空相依为命的一双恋人,竟然在即将踏上故土的时候失散。飞船行经小行星带的时候出了意外,驾驶舱紧急弹出,留在后舱的那个人从此失了音讯。国航部给出的结论是失踪,余焕却无论如何也不肯相信,这才踏上寻找爱人的旅途。

    余焕是个如太阳般光明而炽烈的人。就像当初他被那个人吸引了目光一样,如今的我也被余焕深深吸引——我越来越舍不得和他分别,越来越渴求他的陪伴。可是听了他们的故事之后,我知道终有一天我必须离开。

    我贪恋温暖的阳光,但我更希望每颗星星都回到正确的轨道。

    07

    夜晚的肃州飞船发射基地灯火通明,但余焕说,今晚我们的目的地不是这里。距离基地 3 公里的地方,有一座废弃的天文台,余焕把车停在了天文台下。

    “我以为你会先去基地打听她的消息,或者见一见以前的同事。”

    “昨天说了要带你来看星星。”他的眼睛亮亮的,我仿佛已经从那里面看到了倒映的星河,“抬头。”

    在抬起头的那一瞬,我失去了所有语言。我忽然感觉自己的眼眶有些发热,心跳不可遏止地骤然加速,不知是因为这平生未见的璀璨星河,还是因为身边这个带我来看星星的人。

    “很美吧。”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那边有座观星塔。走,带你到上面去,那里有望远镜。”

    那座塔有十几层高,电梯大概已经废弃很多年了,我跟着他一步一步地沿着螺旋的阶梯往上爬。此刻的我已经完全感觉不到自己迈的是哪条腿了,只知道跟着眼前的这道身影,向上,向前,向着我梦里的星河璀璨。每一步分明都踏踏实实地踩在石阶上,却又感觉那么不真实,恍若一场我臆想出的幻梦一般。

    我悄悄伸出手,指尖擦过余焕的衣角。痒痒的。真实的触感。这不是梦。等我回过神的时候,我们已经站在观星塔顶层的露天平台上了。

    “愣什么?”他冲我招了招手,依旧是熟悉的灿烂笑容,“来这边!”

    “其他设备也不是已经不能用了,就是调试起来需要很久。”他熟练地组装着一架单筒望远镜,“条件不怎么样,因陋就简吧。”

    “能看到瑟沃伦特吗?”我脱口而出。

    “这个季节大概率是没问题的。”他并不惊讶,应该是早就预料到我会有这样的期盼,“要来试着找找吗?”

    “嗯。”我点了点头,他侧身把望远镜前的位置让给我。

    “认得出北斗七星吗?”

    “可以。”我忽然很感激自己每晚在阳台上看星星的时光,“我看过几篇关于北斗七星的文章,平时看星星的时候也偶然看到过几次。”

    “沿着北斗七星勺腹中间的两颗星向斜下方找,瑟沃伦特 α 星到天璇的距离和天璇到天玑的距离很接近。我们的星星是那一片最亮的一颗,你一看到……”

    “就能认出来。”我已经看到了那来自 10.6 光年之外的星光,不由地接过话茬。

    “你还真是令人惊喜啊!”他声音里的笑意又浓了几分,“接下来就不能沿着北斗勺腹的方向找了。瑟沃伦特最好辨认的是‘风筝脊’,找到一条从我们的星星向正下方延伸出的微微向左鼓起的弧线就是风筝的长轴了,算上首尾的话总共是六颗星星。”

    “看到了!”

    “找到从上往下数的第三颗星星,它处在一条近乎笔直的线的中点,这条线是风筝的短轴,和长轴的夹角略大于 60°,不过比起长轴要黯淡一些。”

    “由五颗星星连成吗?”

    “没错。现在可以找风筝的四条边了,左上和右下的两条都朝左上方凸起,另外两条要直一些。”

    我很快顺着他的描述找到了这四条边,当整个瑟沃伦特完整地出现在我眼前时,熟悉的动态感使我呼吸一滞。我急忙从背包里翻找出那块流繁雕成的风筝,手指轻轻划过突起的脊、微微弯曲的两边、弧度优美的曲面——那是一只向着左前方顺风而飞的风筝。瑟沃伦特,cerf-volant,风筝。这个由那位一百多年前的天文学家起的名字真是再生动不过了。

    “余焕……”我扭头想和他说些什么,却发现几颗泪滴顺着他的双颊滑落。是触景伤情吧。回到他们启程的地方,看到他们相恋的星系,于是想到失散三年的恋人。

    “抱歉。”我的情绪也瞬间低落下来,“让你难过了。”

    “没事,”他满脸都是泪痕,紧抿的唇却重新勾起弧度,“总要面对的。”

    “你知道吗?听你讲了那么多你们的故事,了解得越多,我就越笃定你们一定会重逢。”我认真地看着他,“总能找到她的。不必太着急。”

    “其实,”他的声线有些颤抖,“我已经找到她了。”

    一个大胆的猜测如闪电般击中了我,我的每一块骨骼,每一根经络,每一个细胞都颤栗起来——三年前失事的飞船、我一片空白的记忆、时不时冒出的毫无来由的熟悉感、一切无从解释的情绪、似曾相识的场景,此时此刻隐隐约约连成一条线,连接起所有前因后果、始末缘由。狂喜与渴望在我心底疯狂滋生、蔓延。但我又听到一个声音一遍遍低喃着: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江辰。”又是余焕的声音拉回了我的神识,连我自己都控制不了的两股力量奇迹般地平静下来。我呆愣愣地看着他从包里掏出一本相册递过来:“看看这个。”

    那条忽明忽灭的线逐渐明晰起来,我接过那本相册,努力控制着自己不停颤抖着的双手,翻开了那本相册。相册的第一页是四个勾肩搭背的年轻人,对着镜头笑得格外灿烂。我一眼看到了余焕,那时候的他还没有敛去锋芒,周身上下散发着元气淋漓的明朗与热情;站在他两边的人同样满是蓬勃的朝气,虽然是陌生的面孔,却给我一种久违的亲切感。

    另外一个人……我的心怦怦跳动着,难言的悸动充满了整个胸膛,心跳声不断地在耳边回响——那是我自己。当一切敢想的不敢想的疑问得到肯定的答案,我的指尖反而停止了颤抖,小心翼翼地翻看着那本厚厚的相册。

    我看到自己坐在飞船顶上,抱着膝盖眺望远处连绵的群山;我看到自己趴在休眠仓旁,双眉紧蹙盯着一动不动的小白;我看到自己坐在工作台前,手拿锉刀雕琢栩栩如生的玫瑰……

    但更多的是我和余焕的合照。粘了满脸面粉努力地憋笑、挂着一身云烟并肩站在陨石坑旁、躺在望不到边的冰川上摆成两个“大”字……我们在黎明破晓时十指相扣,在暮色缱绻中耳鬓厮磨,在漫长得望不到尽头的岁月里相濡以沫。原来我早就拥有过身边这个人,却又把那些弥足珍贵的记忆遗落在繁星深处。一只手轻轻抚上我的脸颊,拭去我腮边泪珠。我竟早已在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时候泪流满面。

    “余焕。”我颤声唤他,一声又一声,“余焕。余焕。余焕。”

    “我在呢,我在这儿。”他伸手把我拥入怀中,“不哭了,阿辰不哭。”

    “我真的记不起来了。”我的眼泪依旧断断续续地往下淌着,“怎么办啊?我怎么会忘呢?”

    “没事。”他在我耳旁轻声安抚道,“你想不起来的,我都慢慢讲给你听。”

    “对不起,余焕,对……”他的食指轻轻抵住我半开的唇。

    “嘘。不许说这三个字。”他用手背擦拭着我怎么都止不住的泪水,“看着我,阿辰。这不是你的错,谁的错都不是,懂吗?”

    “我懂。”我抬起手臂,轻轻搂住他的后背,“余焕,其实我……”

    “嗯?”

    “我,我喜欢你。”短短一句话,我说得磕磕巴巴,“我不是因为知道了这些才这么说的,我是真的,很喜欢你。”

    “我知道。”他轻轻拍着我的后背,“我一直都知道。”

    “我想起一首很多年前背过的诗,其中有几句此刻读来格外应景。”余焕退开一步,定定地望进我的双眸,“我是怀着秘密与爱意前来,终有一日,我会为你摘下银色面罩,为你告知,我们曾构成星屑与银河。江辰,我爱你。”

    夏夜的习习微风吹拂过观星塔的顶端。这里是一切开始的地方,这里是一切重启的地方。天上是星河璀璨,远处是灯火阑珊,我们相拥而吻,许下往后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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