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艺燃
1
长生长大了,是个漂亮的男孩子,他若是从村里的大人们面前走过,总是会被摸上一把他的脸蛋,然后留下一句“这小子真俊”的赞美之声。
长生该去县城上中学了。在此之前,他还有一段逍遥漫长的暑假时光。
十三岁以前的长生,都是跟年迈的爷爷奶奶,还有严厉的跛腿父亲住在一起。家里的人总是在每个清晨公鸡打鸣的时分,纷纷穿衣起床了。爷爷牵着那头同样年迈的老牛走出了院门。少言寡语的父亲背着做木工的家伙,一蹶一拐地消失在家门口的大路上。家里只有奶奶踮着小脚,佝偻着腰在屋里来回打扫着地上的碎屑。
长生总是一个人默默地坐在院墙的圆石头上,数着地上的蚂蚁,打发掉无聊的时光。跟村里其他小伙伴不一样的是,长生从来没见过他娘。
长生的父亲个头很矮,成天一副冷峻的面孔。在长生的漫长而模糊的记忆里,他对父亲的印象永远都是清晨时分他背着做木工的家伙走出家门,在傍晚夕阳的映衬下,又背着做木工的家伙,一蕨一拐地出现在回家的小路上。
父亲不常说话,但长生一直记得很小的时候父亲握着拳头,警告他无论何时不许走进村头坡边上的那间小矮房的情景。父亲那从喉咙里发出来的一串咆哮,是形成年幼的长生对父亲严厉形象的最初来源。
2
暑假的生活美好而又漫长。在家里打发掉大部分无聊的时光后,长生期待一天当中最快活的时候就属下午了。这个时候他可以和村里其他的男孩子一起去村里的田间地头撒野了。捉泥鳅,抓龙虾,摸螺蛳,捉迷藏,或者仅仅是在草地上打几个滚,这些都让长生无比的兴奋。
又是一个温柔的夕阳打在脸上暖烘烘的下午时分,长生跟几个伙伴们在田间的小水沟里找泥鳅出没的影子。小水沟盛着一方浅浅的水,从水中浮出许多枯黄的水草,偶尔在水草间有一些动静,搅得那浅水出现一团浑浊。
每次水沟里一有动静,几个脸上糊着泥巴的男孩就冲下沟去一顿乱摸。长生眼明手快,一条露着黄黄的肚子的大泥鳅就被抓起来了,它被长生抓在满是泥浆的手中,狂乱地扭动着它滑溜溜的身子。长生的脸上乐开了花。
“长生,那不是你的傻娘么?”小胖指着不远处,一个戴着蓝色头巾的女人蹲在一片芍子花盛开的田地里割猪草。当长生向她望过去时,这个蓝色头巾的女人正朝着自己咧嘴笑。
长生并不知道这个女人是谁。十三岁之前他从没有见过小胖口中称是他傻娘的女人。
“我没有娘,那不是我娘!”长生大声回应了小胖,仿佛这样就可以摆脱伙伴们对自己有这样一个傻娘的嘲笑。他抓着那条大泥鳅离开了小水沟。
3
长生将抓住的泥鳅交给了正在准备晚饭的奶奶。父亲刚从邻村做工回来,坐在院子里抽着烟斗。
长生不相信那是他的娘。但他从没有见过那个蓝色头巾的女人。
于是他问父亲,”今天看到个蓝头巾的女人割猪草,她是谁呀,咱村里从来没见过她。”
父亲怔地坐了起来,他把烟斗从嘴里拿了出来,用一双惶恐的眼睛盯着他。
几乎是过了很久,一串低沉的咆哮从他的喉咙里发出来:“那个女人是个疯子,离她远点!”自从警告过自己不许去村头那间矮房子之后,长生又听到了父亲熟悉的咆哮声。
这两串咆哮声一下子将长生的记忆串联起来了。他总觉得那个女人跟村头坡边上的矮房子有关系,虽然他从来没有进去过那间矮房子。
父亲的回答只是证实了小胖所说的一半的事实,那就是蓝头巾的女人的确不是正常人。
4
后来长生跟伙伴们一起在田间地头追逐玩耍时,总能常常看到那一片盛开的芍子花田间,蓝色头巾的女人弯着腰割猪草,她安静埋头干活,仿佛在绣花一样。时不时她会抬起头来,望着长生他们,咧开嘴傻傻地笑着。
有一次长生他们又跑到水沟里来摸螺蛳,水沟跟芍子花地隔着一块地。看到长生挂着满脸泥走过来时,蓝色头巾女人惊讶地站了起来,什么也没说,只是怔怔地看着长生,露出了沉默的笑容。随即又转过脸蹲下来继续割猪草。
后来长生就经常看到这个女人对着自己微笑,从来什么也不说,只是这样静静地笑着。长生似乎已经对她并没有那么多芥蒂了,并且慢慢觉得那个女人的笑容满含着慈爱和温馨。
蓝头巾女人几乎每天下午的黄昏时分都会在芍子花地里割猪草。有时她并不急于割猪草,就把篮子丢在一边,望着隔着几块地的小水沟,或者盯着不远处的草地。当发现没有长生和其他的孩子在这里玩耍时,她就焦虑地仰着脖子,站在铺满芍子花的田里,四处张望。当一听到有孩子们的欢笑声传到她耳朵里时,她脸上又开始绽放出往日的笑容,丢在一旁的镰刀很快又被拾起来,麻利地割气芍子花来。
她喜欢沉浸在长生和伙伴们玩耍的快活气氛当中。
她割猪草的篮子里有个秘密。篮子底部装着饼干和果冻,那是她用鸡蛋从村头那家杂货店换来的。当长生抓泥鳅经过这块芍子花地时,她会从篮子底部拿出两块饼干或者两个果冻递给他。
“嘻嘻嘻!你的傻娘又给你吃的啦!”满脸泥浆的小胖总是这样口无遮掩。
“你不许这样说她!”因为小胖对蓝头巾女人的多次嘲讽,长生第一次发了火。
5
山中的夏季白昼美妙而漫长。当夕阳的余晖最后映照着大地时,成群的鸦雀们纷纷飞进了树林。袅袅的炊烟从各家各户的烟囱里飘散开来。
屋里的女主人总会在这时扯起嗓子呼唤尚未归家的孩子。跟长生一起在田间地头和草坪上玩耍的伙伴们,纷纷在他们母亲的呼唤声中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年迈驼背的奶奶总是会在这个时候站在家门口张望着,等待着长生的回来。或者稍微回来晚了点,就要面临父亲严厉的斥责。
长生开始怀念那双温暖的眼睛。他也想有妈妈呼唤着让他回家。虽然家里人对他支支吾吾,父亲也从来不提他母亲的事情,但从村里人的闲言碎语间,他已经接受了芍子花地里的戴着蓝色头巾的女人,就是他十三年来一直未见过的母亲。
他为什么不能跟别的小伙伴们一样跟自己的母亲住在一起?他的母亲为什么在他十三年的生活当中几乎是一片空白?那个父亲一直严厉阻止他去的那间小屋子里有什么?跟他的母亲有什么关系?这一大堆问题像一团乱麻搅得长生脑袋晕乎乎的。既然父亲没有打算告诉他这些,他决定自己去摸索清楚。
首先是村头坡边上那间神秘的小矮房,这十多年来一直被划为他思想和脚步的禁区。长生觉得,走进小矮房是他能去弄清这一切的源头,也是他唯一可以有所突破的地方。
一个阳光洒满树叶的早上时分,在父亲去地里干活的当儿,长生偷偷地跑到了村头,那间由土砖块砌成的小矮房就在两颗大树的掩映之中。外表泛黄的砖块呈现出清晰的砖块轮廓,一株开着黄花的丝瓜藤顺着墙角爬上了屋顶。
长生伸长脖子四处望了望,在没有发现一个人影的情况下快速溜到了小矮房的门前。长生看到了小矮房有两扇门,一扇门紧闭着,从里面传来猪觅食的声音。显然那是一间养猪的猪舍。另一扇门开着,屋子里光线很暗,长生隐隐地看到一张挂着蚊帐的床,还有墙上挂着的各种割猪草的农具。房间陈设可谓十分简陋。
突然身后传来了脚步声,一阵冷汗从长生的后背冒出来。他看到蓝头巾的女人提着一只水桶正从河边的方向朝他走过来。她满脸惊喜,又略带惶恐的神色。
被吓坏的长生此刻却尴尬起来,他试图跟她说话。可是她仍然只是嗤嗤地笑着,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长生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观察眼前的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女人,他发现她笑起来挺美的,雪白的牙齿在阳光下像一弯月牙,一双带笑的眼睛虽然历经岁月的雕琢,依然隐藏着往日的清澈。只是他发现几缕白发从好看的蓝色头巾里钻了出来,耷拉在耳旁。长生突然想起别人老说自己长得好看,原来是继承了娘的基因。
长生害怕呆久了会被父亲发现,所以趁着有人从村头走过去之后,就赶紧溜了。
6
长生心里很难过,也很迷惑。母亲为什么会一个人住在这间矮房子里?而不让她跟家人住在一起?还有母亲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他越来越疑惑,这些问题想得他脑袋生生地疼。
他不知道该去问谁,父亲当然是不敢的,爷爷奶奶每次都支支吾吾地搪塞他,只说母亲天生就有病,然后就不再理他了。
可是他不满足于这样的答案。
他去了村里的小学,打算去找最喜欢他的张老师,这位四十多岁就有了花白头发的语文老师,每次看到他总是笑眯眯地摸着他的头。可这天不巧,张老师刚好不在家,家门紧紧地上了锁。
长生坐在门口的石阶上等了一会儿,仍然没有见到张老师回来的身影。于是他从旁边的石块堆里捡了块白石灰,在张老师家门口写了一行字。就走了。
7
漫长的暑假在声声蝉鸣中走向了尾声。长生走向了县城的初中。这是他第一次离开大山深处的家来到遥远的县城求学。新的生活方式、新的朋友和新知识让长生沉浸在长时间的兴奋当中。不知不觉两个月的时间已经过去了。
十一月的一天,长生就快要忘掉关于他母亲的一些疑问时,他被学校传达室大爷通知收到一封信。信封署名是张老师,十多页的信里面清晰地展现了他母亲的灿烂继而惨淡的青春时光。
他的母亲本名叫惠儿,年轻时在村里是少见的美人,手如霖带,肤如凝脂,螓首蛾眉,明眸皓齿,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那红脸蛋下的一瞥一笑,就足以摄魂。小伙子们见了都要羞红了脸。
她出去打猪草时身后总是会被偷偷跟着一帮人,大多是为了看她。而张老师也是这些追求者中的一员,从那时开始他就爱上了这位姑娘。但惠儿性格孤傲,从来没有给过这些后生们一点希望。
后来惠儿去了城里读高中。但在不到一年的时间内就出现了精神失常,后来就一直这样了。然后惠儿母亲就把她嫁给了一个跛足的男子,也就是长生现在的父亲。但是惠儿公公婆婆认为跟一个这样的人生活不吉利,于是决定在她生完孩子之后就让她单独一个人住。
长生是在自己一岁的时候被迫和母亲分离的。失去了孩子的惠儿那时精神崩溃,发病之后持续了好久,被父亲转移到现在的小矮房里居住。每天负责打猪草干活。……
夜深人静,长生哽咽着读完厚厚的十多页信纸,为母亲如此悲哀的命运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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