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2018年4月14日,在这个乍暖还寒的四月天,伴随着淅淅沥沥的小雨,老公陪我踏上了某江南古镇的青石板路。
我是来寻根的!我的祖上姓陆,曾是这小小一方古镇上的首富。清末民初年间,靠丝綢发家。
时值社会变革,陆家家底丰厚,结交了各色上流社会人物,思想颇为开明,允许女子上新式学堂,但毕竟陆家世代受的是正统儒学,信奉林语堂"一个茶壶配四个茶杯"的理论,故到我曾祖父那辈还娶了一妻两妾。
我见过曾祖父的照片,留着辫子,带着地主帽,穿着丝绸长衫,剑眉星目,相貌清秀,这种外貌上的优良基因直到我父亲一代还依然能见其完美的传承。
二姨太死得早,留在这世上的印记不多。三姨太是正室的丫鬟,也是我名义上的曾祖母。为什么说名义上,这就说来话长了。
2
汽车在一排排整齐划一的白墙黛瓦间穿行,终于在两扇朱漆的石库门前停下,岁月斑驳了门上的朱漆,露出木质原色,就像我此行的目的是回到最初的原点,透过尘封的历史,暼一眼昔日的繁华与落寞!
大门上头有砖刻隶书“宜园”两字,据说这整条街上依水而建的的建筑都是陆家的产业,而这宜园便是主楼。整个园林分两大部分,前部分是亭台楼馆,长廊曲折;后部分是占地十亩的一方荷花池。其间石刻碑帖,石笋竹林,古树名花应有尽有,规模令人叹为观止!
而如今宜园成了付费观光景点,私家园林的神秘面纱终在历史洪流中被人民揭去,真是“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我向来不喜欢中式建筑,封建礼教色彩太浓,沉闷而阴森,每一个布局都透露着高低贵贱之别。尤其是对女子,人性的压抑尤甚。
不知何时,雨停了,和煦的阳光像调皮的孩子拨弄玩具一样播散厚厚的云层。当阳光从紫檀雕栏窗格里穿透而过,细碎的灰尘在被分割的光束中像受了惊似的上下翻飞,那光束仿佛也一下穿透了厚重的历史。
我忽然感到一阵晕眩,耳边想起莺莺笑语,再一睁眼,隔着落满灰尘的玻璃,只见一片衣香鬓影间,袅袅婷婷走来一个绿鬓桃腮的妙龄女子!
女子身着一席藕荷色丝绸旗袍,笑吟吟地朝我招手,我着了魔似的,伸手去够,却一脚踏空跌入一片光影之中。
3
当我从吃痛中回过神来,发现眼前硕大一方荷花池,池中残荷枯败。只见妙龄女子身边站着一位清瘦男子。男子约摸17、8岁,看着比女子要年幼几岁,面庞清秀,一身青布长衫落满书生气息,手捧一本新体诗,两人正欢快地谈论着什么,男子看女子的眼神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有情、有欲、更有克制。
他是曾祖父的幼子,名叫陆子焜,字季康。曾祖父有3子1女,皆为曾祖母所出,以季康文采最佳。
曾祖母为打压二房才把自己的丫鬟送给曾祖父做了三房。没料想,丫鬟钟灵毓秀,天赋极高,跟着曾祖父读书识字,进步神速,颇得曾祖父喜爱。恰在此时,原先颇受宠的二房,福薄命贱,不久便身染恶疾一名呜呼。曾祖母深感造化弄人,“早知二房短命,何必心急,现如今反倒成了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我眼前的妙龄女子便是这位丫鬟了。
令我感到奇妙的是,我能看到他们,而他们似乎见不到我。于是,我便大胆端倪起丫鬟 的容貌来。
这一端倪不要紧,这丫鬟的眉眼既熟悉又陌生,我一下惊觉,那脸面竟是和我一模一样,我有一种照镜子的错觉,明明是一样的脸,一个穿现代洋装、一个却穿民国旗袍。镜中的民国美人应该要比我年轻,约莫20岁左右,但姨太太的妆容略显老气,加上肤色不知是天生的还是脂粉过厚,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颧骨也应过分瘦削而挺立出来,与我的健壮相比,自然流露一股病态风流。
我忽然想起我母亲跟我说过的一段隐秘。
4
丫鬟成为姨娘后不久便怀孕了,曾祖父极其高兴,但胎儿不足3月便滑了胎。丫鬟伤心欲绝,曾祖父安慰她“你还年轻,有的是机会。”岂料,接下来连续3胎均未满3月便流产。大夫看了,也只说是身体素质太弱,故保不住胎儿,且以后也不宜再怀孕。
从此,丫鬟便再没有过身孕,她是苦出身,身子弱是有的,但也不至于保不住胎。其中的缘由,丫鬟心知肚明,但她的肉体和灵魂都是曾祖母的,没有当初曾祖母的收留,她早化作路边的饿殍被饿红眼了的野狗亦或是人分而食之了,哪来今天的锦衣玉食,又岂敢奢望母慈子孝,共享天伦。
当夜色像一只巨大的手拢握住故宅,曾祖父在云雨后的疲累中侧身酣然入睡,丫鬟无声的啜泣掩盖进华丽的锦被中,却滴进我的心里。被面上的蔷薇花刺绣中暗夜里闪烁着幽幽的丝质的光芒。人生也许就是华丽掩藏下的无尽荒凉。
丫鬟消沉了好一段时间,直到有一天,她在荷花池旁遇见了刚从日本留学回来的三少爷,也就是曾祖父的幼子季康,季康正在读新诗。丫鬟天生对语言文字敏感,出于好奇便上前借阅。但她毕竟是个闭塞的姨太太,天赋再高,视野有限,从未听闻新文化运动和白话文运动。
这些新派诗歌和她读过的古典诗词大相径庭,她读不懂。越不懂,就越激发她的好奇心。她表现出对文字的极大热情和天赋,深深吸引了三少爷。三少爷便在荷花池畔一字一句地教她读起来。
离别时,三少爷笑道:“你可是我父亲的姨娘?”
丫鬟垂首,羞怯道:“正是。”
“你以前是我母亲的丫鬟,我小时候你伺候过我,只不过后来你嫁给了父亲,就一直深居简出,而我又留了洋,所以你不认得了。”
“原来你是三少爷。”丫鬟勇敢地抬起头,端详了一下眼前这个清秀的少年。
“你喜欢新诗吗?”
“喜欢,但我不太懂,什么革命、什么觉醒的。”
“那你愿意让我教你吗?”
“你愿意教,我当然求之不得。”丫鬟边说边转身离去,“不过,我现在得回去了。”步子莫名地轻盈起来。三少爷望着丫鬟袅袅婷婷的背影,深深的感慨,如此出众的女子,真是可惜了,中国社会的变革,真当从解放妇女开始。
5
此后,两人便经常中荷花池畔聊新诗,三少爷给丫鬟讲了很多外面的见闻,每一件都是新奇得仿佛少女的初潮。丫鬟的思想在荷花池畔被打开,心中仿佛有一株蔷薇花沿着四散的藤蔓肆意盛开。这是梦起飞的地方。
丫鬟又低头看看自己的三寸金莲,连这古宅的大门都未必走得出去,心下怆然,竟掉下泪来。
“你怎么了?”三少爷于男女之事初历开蒙,见丫鬟红了的眼睛,两行清泪仿佛滴进心里头去,一时失禁,便伸手去帮她拭泪。丫鬟惊恐不已,摇摇摆摆地走了。三少爷深悔唐突。
之后连续几日,丫鬟都并未出现在荷花池畔。三少爷竟凄凄惶惶、茶饭不思起来。难道自己是“fall in love”了,三少爷赶紧摇摇头,仿佛要把这不切实际的想法摇出脑袋外面去,自己怎么可能会对一个旧式的女子动情,且这个女子还是自己的小妈。
这时,我曾祖母走过来,既爱恋有威严地说:“季康啊,娘知道你是留过洋的人,思想开放,但身为人子,该有的规矩还是不能破的,你要注意自己的言行,莫让你父亲错看了你,他可是对你寄予厚望的。”
三少爷沉吟不语,只天真的说:“母亲,你把轻舟放出去吧,给她自由,现在都倡导自由恋爱,让她找个自己喜欢的人嫁了吧。”
“轻舟是谁?”曾祖母一脸疑惑。
“就是三姨娘,”三少爷说道,“我给她取的学名。”
曾祖母的脸一下子黑了,嘴唇颤抖,一个耳刮子“啪”的一声落在三少爷脸上。
“她生是陆家的人,死是陆家的鬼。”
“封建。”三少爷抬腿走人。
“不孝子,早知就不该让你爹送你去留洋,”曾祖母捶胸顿足,“留完洋,回来就要革我跟你爹命,不孝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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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三少爷和丫鬟的风言风语最终还是传到了曾祖父的耳朵里,曾祖父虽开明,但不至于开明到允许自己的儿子和小老婆乱伦。
曾祖父狠心对丫鬟实施了家法,皮鞭一鞭鞭落在血肉之驱上,碎肉和着血水被一条条剥下来,如同一层层剥下她最后的尊严。我想冲上前去夺下那条封建肮脏罪恶的皮鞭,却从曾祖父身体里穿了过去,这是历史,我无力改变。
丫鬟拼尽全力从细小的牙齿间挤出一句话:“我爱三少爷,但我们没有做苟且之事。”
“无耻!”曾祖父气得浑身发抖,“非礼勿听、非礼勿视、非礼勿言,你既已心动,便已犯罪。”
丫鬟已经说不出话来,她在心底里说道:“那是阉割你们男人的工具,而我只知道我口说我心。”
三少爷连滚带撞地冲了进来,看到眼前血肉模糊的丫鬟,泪水连连:“爹,你怎能对一个弱女子下如此狠手。”
“不孝子,我连你一块打。”
“爹,”三少爷夺过皮鞭,“我和轻舟,仅仅只是师生关系,我见她在语言方面颇有天资,才教她学新诗而已,没有丝毫儿女私情。况且孩儿我早已有了心仪的对象,是我在省城读书时认识的女中学生,怎么可能觊觎您的枕榻。”
曾祖父渐渐缓过神来,找了郎中给丫鬟治伤,从此之后,再没进过丫鬟的房间。
丫鬟清亮的眼睛变成了一弯死水,三少爷那句话,比皮肉之痛更痛百倍、千倍、万倍,她曾为她复活,又再度为他死去,所谓的行尸走肉,就是灵魂已死、肉体却还在呼吸。
7
荷花池边的梦还未开始便已死绝。
忽然,天空中传来一声巨大的炮火声,震碎了眼前的岁月静好。
画面斗转。
时代巨变,岁月动荡,古老的家族分崩离析,巨额财富一朝散尽,陆姓子孙各奔西东。
国将不国,儿女情长亦成负累。三少爷投笔从戎,曾祖母伤心欲绝,不久病故。
画面回转到三少爷离家赴战场之前,曾祖母死命地拽着她的长衫不放手,曾祖父痛苦得老泪纵横,泪沿着脸上的皱纹流下来,像两条布满支流的河:“放手,让他去,国难当头,少年当舍身救国。”
三少爷踏出朱漆大门,踏着高低不平的青石板路头也不回地走入夜幕之中,突然从拐角的墙边窜出一个轻飘飘的人形,穿着刺目的白衫,一头长发乱糟糟地堆在额前、肩头、背后,人形一把抱住三少爷。
三少爷以为遇见女鬼,心下骇然,脸色吓得惨白,比女人身上的白衫还要白。
人形开口说话:“三少爷,你带我走。”
三少爷方知不是女鬼,是轻舟,才把嗓子眼里的心吞回肚子里。
“轻舟,你疯啦,我这是去上战场,又不是去谈恋爱。”三少爷又急又羞。
“我也跟你上战场杀敌,你能做到的,我也能。”
三少爷从包袱里掏出一张银票,塞在丫鬟手里:“轻舟,我跟你说正紧的,我没法带你走。我不知道你怎么从那个宅子里出来的,既然出来了,就不要再回去了 ,这有些钱你拿着,离开那个家,找个男人,好好过日子。”
说完头也不回地继续赶路。
丫鬟怔走那里,突然大叫:“季康,你难道对我一点意思都没有吗?”
三少爷停顿了一下,丫鬟透过夜色和后背,依然能看到他欲言又止的嘴唇。
三少爷没有转身,没有话语,只留急匆匆的脚步声,迷蒙的月光勾勒出一个清瘦的剪影。
混浊的月色照拂着离人的泪光。丫鬟一身白衣像飘荡着古镇青石板路上的女鬼,我跟在她后面,丫鬟一步步走下桥埠头的台阶,一步步走进冰冷刺骨的河水里,我大惊失色,冲过去想扑倒她,在两人同时倒下的瞬间,我的右侧太阳穴撞上了河岸边一块凸起的石头上,疼痛从太阳穴一直往大脑深处钻,我一下便晕过去了。
8
“喂!醒醒!”
我猛然从梦中惊醒,手中捧着的《陆氏族谱》也震落在地。原来我在汽车里睡着了,我眨一下眼皮,不想太阳穴处传来一阵抽搐似的的痛楚,我伸手一摸,已然肿起一个包块。
我纳闷怎么突然多了一个包块,伸手去捡那本差点散架的《陆氏族谱》,顺便嗔怒地瞪老公一眼。不料,霉旧的族谱里掉出一张发黄发霉的老照片,是张全家福,霉坏的厉害,瞧不清里头的人,我数了数,总共7个人,曾祖父、曾祖母、丫鬟还有曾祖母的四个孩子。
族谱上并未记载三少爷上战场的事,只说他辗转去了美国加州,在美国成了家立了业。上世纪80年代,他从台湾转机回国探亲,那时我才6、7岁,见过他一面,但全然没了印象。
族谱上并未出现陆轻舟的名字,不知其生卒年月。
“轻舟,照片拍得差不多了,我们该返程了。”老公边催促边调侃道,“你也真够没心没肺的,刚才你不知道你睡得有多香,是不是做梦啦,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人睡着了还有那么丰富的表情的,一会儿开心得眼睛像月牙、一会儿痛苦得五官扭曲、一会又好像见了鬼似的,我怕你中邪了才叫醒你的。”
没错,我叫陆轻舟,我盯着老公一张一合的嘴巴,他讲什么我根本没听进去,我就想看看他的眉眼是不是像我梦中的三少爷,或者像照片上的某个人。老公被我看得心里直发毛:“你是不是见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啦!”
“没啊,我见到的东西可干净了。”
此刻的阳光已非常热闹,照得我睁不开眼睛。曾祖父、曾祖母、陆轻舟、三少爷,一个个模糊的人形从族谱中走来,又被我的想像填充得有血有肉。
据族谱记载,大小姐一脉定居杭州,我爷爷一脉留在湖州,二少爷一脉去了山东,三少爷定居美国。
遥想当年,陆府里春明锦绣、妻妾成群、仆从簇拥,一朝繁华落尽,风华绝代也好、不伦之恋也罢,都定格在发黄的相片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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