鞭炮,锣鼓,即将到来的新年因为吴二侄子的婚礼增添了不少热闹。
吴二今年干活格外有劲,他预备这一天已经整整三年了,他把三年的积蓄全部交到侄子手上,一共十六万五千,他要侄子把婚礼办得体面,要让人家女方满意。
不止这三年,吴二从十四岁离家就开始攒钱,攒钱给妈妈看病,给哥哥娶媳妇,资助侄子成长、上学一直到考上警校。早些年因为拖欠工资问题,他一直不敢回家,捡破烂当保安或是到餐馆洗盘子,想尽办法挨一天是一天。最长五年没有回家,大哥大嫂还都以为他已经去世了,在村外的十字路口还煞有介事地烧过两串纸钱。北京奥运那一年,他走了好运跟了一个劳务老板,人家不嫌他瘸,给他在工地安排了一间小屋,作为机动人员到处帮忙,大家休息的时候就一瘸一拐地打理卫生,顺便还能卖点废纸壳。他是个心地不能再好的人,工友们也都很照顾他,从来没让他花钱吃过饭,要么食堂给他带一份,要么外面聚餐给他打包点。就这样一年下来,吴二的秘密宝箱里,居然有了两万块钱。那时候侄子还上着高中,在村口和同学们玩闹的时候看见了一瘸一拐过来的叔叔,吃惊之余他立刻大喊:“二叔!在这呢!”
这孩子也很善良,吴二生下来就是个瘸子,父母嫌弃,村里人欺负,大哥老实得连话都说不利索。偏生侄子非常有灵气,从小不仅懂事机灵,学习也很厉害,属于那种沉得下心的一类人。有一次吴二在田地里打草给几个闲汉纠缠住了,说话还奶声奶气的小侄子就厉声抗议,惹得那几人笑声阵阵:“娃娃,你一声吴二瘸子我就让他走。”
“我不叫,那是我二叔!”
这是吴二一生中少有的温暖体验,也正是那时候他开始下决心为这个侄子挣钱。
第一次拿回的两万块给大哥还平日里欠下的债居然还不够,因为工地催他去看门,他连过年的饺子都没吃上就匆匆赶回去了。他在之后的那一年里拼命地干,拼命地俭省,连牙膏洗衣粉这种日常必备的用品上都不舍得花一分钱,他心里总想,多一块钱侄子就能吃得好一些。
侄子不就是儿子吗。吴二是不可能有儿子的,他心里早就接受了这个事实。当年他的父亲还在世的时候,就把家里两处宅基地和七亩三分地全划给了大哥。父亲直截了当地告诉吴二,有地他也种不了,瘸子又娶不了老婆,自己一个人凑合着活就行啦。吴二是被当一张白纸由着父亲母亲在上面涂画的,他心底认为自己应该没有尊严,应该一辈子就只能凑合。对侄子的爱稍微改变了这种看法,但他也不敢妄想所谓“孝顺”一词,他只希望侄子有了出息,能管他一口饭吃。侄子十年寒窗,他吴二也跟着十年血泪,侄子考上警校,他把四年的学费都一把交给了侄子,那是他最骄傲的时候,逢人就要宣扬这件事。
“我大侄子,大学出来就是警察,谁欺负我侄子就是抓,就是关!”
“哟!二瘸子,你这么出息,还不抓紧讨个老婆,也给自己生个大学生啊,哈哈哈哈…”
这话是工友开的玩笑,在侄子婚礼上,家乡人的闲言碎语要厉害多了。有一句话深深刻在吴二脑子里:“男人没儿子行,可这辈子连女人都没碰过,那还算男人吗?”
吴二当时听了这话就跟着傻笑,其实他心底始终有那么一种孤独感,他自己幻想有那么一个人,跟他拥抱,跟他吵架,哪怕跟他一起又分开,这些都不可能啦。听了这话以后,吴二的骄傲烟消云散了,他的不安全感迅速袭占了他整个思维:“还得接着挣钱。”
挣钱,是他逃避一切苦难的出口。
欢闹的婚礼上,吴二的不开心被那个聪明的侄子看在眼里。侄子在结婚感言上特地看向吴二:“我要感谢我的父母,给了生命。我也要感谢我的二叔,供我穿衣吃饭,供我求学娶妻。他这辈子苦,你们不知道我知道,我要孝顺他,像孝顺爹娘一样。”
那是吴二记忆里唯一一次泣不成声,他心底涌起一股想对侄子跪下的冲动,就为了这句话,他这么些年的拼命也值得了。忍饥挨饿,受尽欺辱,累死累活,这些都值得了。
此后一段时间,吴二照样年底回家给侄子送钱,可无一例外都被侄子拒绝了,侄子要他自己存着钱在家生活。侄子还严令自己的爹妈绝对不能要二叔的一分钱:“你们俩谁敢拿一分,给我知道了就自己养老!”
吴二最大的花销就是充手机话费,此外也因为工友介绍女朋友遭了骗花掉了一两千,但他毕竟往那女人臀部上摁了一把,也算值回了。他很苦恼,于是喝酒时就免不了向工友倾诉,谁知道还真打听到一个主意,可以让吴二真正做一回男人的主意。
今年很例外,吴二没有跟大哥侄子打招呼就先回到了老家,一瘸一拐地东逛逛西问问,东家买西装,西家买化妆品,南市洗了澡,北市光了脸。到了晚上也不回家,招呼了几个附近的工友在徽菜馆聚餐,点了一大桌子菜,还开了一整箱古井。
这一整天,吴二想尽办法让自己显得忙碌,起码感觉上要很隆重,这是给他自己操办人生大事,用时髦的话说,这是必须要有的仪式感。
“咋滴呀二瘸子,这是要结婚啊!”一阵哄笑过去,吴二开始轮番敬酒,还特地多敬了那个给他出主意的工友几次,那个工友还皮笑肉也笑地跟吴二说了几句悄悄话。八点钟的时候,大家都喝高了,有的回家,有的去洗脚了,只有那个出主意的工友骑着电瓶车带着吴二往小镇深处去了。
电车开了有十分钟左右,这位工友把电瓶车停到一处没有招牌的门面,打了一个电话,不一会门面的电动卷帘门升起来了,吴二已经紧张得如同初恋第一次约会的小男生了,他跟着工友走进去,手里拎的跟过节串亲戚似得。
吴二满脑袋汗,看着工友低声跟几个天仙一样的女人交谈着,时不时会溢出几声笑声,他跟个木偶似的一动不动,只有心脏和下身各顾各地起着反应。最后工友高声询问,“吴二,你选哪个发这笔财?”
吴二认为自己不配选择,只得害羞地低下头讪笑,这讪笑看起来就像电视剧里的猪八戒看到珍珍爱爱莲莲一样,猥琐带着点可爱,惹得那几个女人笑得脸上的粉都裂开了。最终还是一个年龄稍大的女人主动开口了:“这钱我挣了,跟我来吧。”
吴二一声不吭地跟了过去,身后笑声不断,他跟着那个大胆的女人走进一个狭窄的隔间。看着那女的一件一件地脱掉外套毛衣,只留着胸罩和内裤,吴二有想摁一下臀部的冲动,但他没有敢。
“看啥呀,新郎官,来吧?”
不知所措的吴二居然放下手里的东西,递上去一个红包,这女的接过去一愣,掏出来数了数,“两千!你想干啥呀?”
吴二没说话,颤颤巍巍地递上去一个盒子,里面是一身红豆牌的秋衣秋裤,还有红色的袜子,这女的再次高声笑了起来,边笑边换上了这一身,然后招呼吴二坐过来,问他还有什么礼物。吴二把化妆品递过去,手碰到那女人手的时候,他再也害羞不起来了,一下就把她扑倒在床上,嘴里还贱贱地嘟囔着“入洞房呀入洞房。”
吴二的动作很大,但是久久还未进入正题,他一直想着要不要先聊会天,结果工友在门外居然催了起来。他不明就里间,突然噼里啪啦一通乱响,那女的也一阵挣扎,等他反应过来,一声“别动”就把他灵魂给震住了。
这时候,偏偏扫黄的来了。这一窝算上工友和吴二总共七个人被抓,可独独只有吴二最害怕。这个派出所他认识,侄子之前就在这个所里实习,他还来送过钱。过审的时候侄子的师傅认出了他,他戴着手铐赶紧跪下,求他们不要告诉侄子,否则自己只能去死,交多少罚款都认了。几个民警商量了一下觉得还是要悄悄告知一声,大家安慰了吴二一会,侄子就赶过来了,吴二丝毫不敢跟侄子对视,那个时刻他真的想死。
侄子也没多打听,按法定流程交了罚款,陈述了情况就一声不吭地把吴二领了出来。吴二出了派出所大门就蹲坐在地上走不动了,整个头都深深埋进双膝。沉默半晌,侄子递过去一根香烟,换来的是吴二终于能哭出声了。他先是呜咽,继而嚎啕,没有语言,只有情绪,他开始觉得他实在太苦了,活着到底有什么意思呢?差不多哭累了,抽泣都变得无力之后,侄子把烟给他点上,徐徐地说:“叔,说破天去,我都算是你一手养大的。我那个爹你也知道,老实没坏心,可一点担当都没有,论起担当两个字,叔我最敬你,也是因为这,我是最盼着你能给我找个婶子的。我知道今天是怎么回事,咱们爷俩不好说,可心里能不明白吗?我不愿意多跟您啰嗦,我现在说我不怪你,我怪我自己,我不是个人。叔你听我说,一是我没考虑过您的感受,这方面的法律我也没跟您聊过,这种事我坚决不能支持。二是我要真孝顺您而不是嘴上说说,就应该早早拜托各方面跟您说个媳妇,谁要是跟了您这么一个好心人,那只有享福的,是不是?”
吴二头脑简单,看侄子不怪自己委屈早就消失大半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认真地看着侄子:“我就要个媳妇。”侄子大笑,一把把吴二从地上拉起来,开车一起回老家了。
约摸有两三年的样子,大哥因为脑溢血去世,还不到六十岁的大嫂也因为长期的不健康饮食患了胃癌。晚年的大嫂重新认识了这个被自己排斥一辈子的弟弟,敬嫂如敬母,周周全全地把她送离人世,吴二顺利地继承了大哥的宅基地。又过了两年,到2021年,吴二的侄媳妇娘家人出力,给他介绍了一个条件相当的女人,年岁稍微大一些,双方都很满意。吴二的幸福生活,真正拉开了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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