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叶知秋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作者: 另辟蹊径 | 来源:发表于2023-11-05 14:36 被阅读0次

    原创非首发,首发于公众号无奈大叔的另辟蹊径,文责自负。

    方世典是邻村的一个傻子,是真傻。

    名字是骗不了人的,“方世典”的名字一听就是大族手笔。也确实如此,方世典祖上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地主。方世典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傻子,单就“十里八乡”这方面,方世典绝对对得起列祖列宗。至于他祖上泉下有知,作何感慨就另当别论了。通喜自以为和方世典算是忘年交,这俩能搅和到一起,可能是孩子的智商升级到的这个阶段,正好与傻子智商的天花板碰撞出火花的缘故。当然,除了智商相仿之外,通喜的名字傻也正配得上方世典的人傻。傻子真傻才能傻出可爱,傻出不夹杂可恨的可怜,聪明人才会经年累月地包容他、照拂他。

    方世典不是天生就傻,他变傻纯粹是因为时代的那粒灰尘阴差阳错地落在了他的头上,给压傻了。俗话说,出来混总是要还的,不是不报时候未到,祖债亦是这样。解放的春风吹遍大江南北,所到之处,春意融融,生机勃勃。方世典的家族是为数不多在这春意中预感到阵阵春雷将不期而至的家族之一。土改伊始,千家万户都嗅到了希望的味道,地主阶层一夜之间成了过街老鼠,千夫所指,万人唾弃。方世典是在那个特殊年代的某个特殊日子里,躲藏在玉米秸堆里亲眼目睹了自己的地主爷爷被就地正法才失心疯的,那声枪响,那摊血泊,成了他永远抹不掉的噩梦。当村里人发现他的时候,他就那么战战兢兢地缩在那里,怎么叫也叫不醒了。

    通喜是在放牛的时候跟方世典认识的,那时候方世典大概已经四十好几的人了,寡居一人,整日与牛相伴,除此之外,再无牵挂。至于生计,除了在村子里干点拔草、收麦的零活赚点零钱外,政府和乡亲们也多有帮扶。通喜放牛都是在九年义务教育的小学阶段假期里干的,所以就少了古人王冕一样的励志。牛是被放开缰绳,可以懒散闲适地四处啃食的,只要不离开放牛人的视线即可,这时候放牛的人也不闲着,会取出镰刀割草。说起割草,这可是个技术活,只有经验丰富的老农才能掌握好镰刀与草杆之间的角度,镰刀摆动的幅度,收放镰刀的速度,三者缺一不可,当然,个中高手还会考虑草根留存的高度,为的是被割过的草在下一场雨后能够迅速窜高,可以梅开二度。只要前三度掌握好,镰刀会越割越锋利,草也会越割越快,不一会儿就会沿着割草人前进的方向倒下一片,一眼望去,被割倒的草静静躺在那里,因为叶片背面大面积上翻的缘故,会呈现出泛白的绿,一种断了生机后还硬挺的颜色。像通喜这种年龄尚小的嫡孙农三代,割草自然是要挑三拣四的,先得看看草的成色如何,然后好不容易选好了一撮,左手攥住根部往上的位置,右手拿镰刀在左手下方从外向内斜着刀刃使劲一抬,大功告成。诚意满满,仪式感十足,如此循环往复。当日沉西山,检验一天收成的时候就到了。割草人每人都推着一辆独轮车,这种车是用钢管焊接的,中间留有很大的长方形空隙,一般只有收粮食的时候才会安上车斗,因为车斗会限制草堆的向外延伸,所以,拉草是用不上车斗的,硬装就行。通喜在这收获的时刻也甚是讲究,先找战利品中比较长的草铺底,然后一点一点往上铺,战场打扫得那叫一个干干净净,码得那叫一个整整齐齐,但该来的总会来,就装车这件事,通喜从来不奢望盆满钵满,因为一根绳子马上会让一切原形毕露,明明知道自取其辱就在眼前,还不得不做,因为不用绳子加固压实一下,独轮车怎么走得了。当绳子从车头抻到车尾后,通喜是要仔细考虑拉绳子的力度的,为了满足自己的虚荣心不能太使劲,为了不让一天的劳动在崎岖的村路上四处散落还不敢不使劲,每次都在纠结中眼巴巴地看着蓬松的草经加固压实后一瞬间少了三分之二,十分痛苦。

    反观方世典,就是典型的个中高手中的高手,因为他除了是被岁月磨练成经验丰富的老农外,还有着一般高手所不具备的偏执。所以就割草这件事,只要他想割,无出其右者。当割草告一段落后,他驼着身子勉强直了直腰。然后就是那几十年如一日的招牌动作——搓手哈气,不要小看这个动作,通喜仔细观察分解过,先是左手伸平,右手虚抱拳,两手短兵相接后,右手电闪雷鸣之间噌地一下,在伸平的一刹那一弹而出,然后迅速回撤,回撤过程中两个手掌如同擦肩而过般,大概回撤到左手手掌二分之一位置时,右手归位至与左手位置持平,如此大约三次之后,再将双手捧起,靠近嘴巴哈一口气。整套动作如行云流水一般一气呵成,无论冬夏,不分场合,只要他要做事或者说话,就必以这个动作开头,再以这个动作结尾。通喜一度怀疑,方世典的世界是将每一件事都拆分开的,所有的事情都必须有始有终,而这个始终还必须要有仪式感。当方世典的小推车推到割草处的尽头,是不需要用长草在最下面做铺垫的,他就那么用上肢一堆一堆地硬抱上推车,抱起时草是能遮住视线的,但他每次都能准确无误地找到推车的位置,抱完一处之后往回推,拢吧拢吧再一气儿抱上推车,如此重复多次之后,临时压实的草堆已经完全遮住了他的视线才作罢。然后就是伤害性不大,侮辱性很强的一幕,车是一样的车,绳是一样的绳,但方世典的那种加固压实是一个壮年人使出浑身解数之后再也拉不动的加固,直到草堆的二分之一都扭曲了,高度好像还是不损分毫。真是人比人,气死人。通喜家的牛要是看到这一幕,肯定会嘲讽又怜悯地深情一哞。通喜之所以明知自取其辱还能待在原地,是有所图的。当方世典将两头牛拉回,把缰绳一左一右拴在小推车的两侧后,满载而归。通喜等的就是这一刻,当然也不会急于一时,通喜仿佛得确认方世典携同两头老牛走过了天荒地老之后,才将心中演练了无数次的装草动作手忙脚乱地运用到实践。就好像暴雨将至前的庄稼抢收,通喜将方世典未能完全装载的草一气儿装上自己的推车,小推车也第一次在通喜手里有了饱腹感。当通喜学着方世典的样子将老牛拴在推车一侧,往家行进的时候,是故意放慢了脚步的,一路之上,见到村里长辈们也乐得大声喊“爷爷奶奶大叔婶子”,以期换取一句受用的褒奖。长辈们也很识趣,猛夸通喜,“这么小也能割这么满满当当的一车草,真厉害”。虚荣心获得极大的满足之后,通喜更是笃定以后要紧跟方世典的脚步,内心深处大有傻子陪孩子长大,孩子陪傻子变老的意思。方世典每次都是那样漫无目的地如同上了发条一样,割草之后收走一多半,留下一少半,好像是回报通喜家的老牛与他家的老牛作伴,拟或是回馈通喜与他的作伴,也或许不是,因为俩人从未搭过一句话。

    当冬日来临,方世典的割草本领一下子没了用武之地。他会日不能辍地拉着两头老牛去田间地头找寻农户们堆好的玉米秸堆,也不去祸祸,就拆开一捆放在离秸堆稍远的位置,让老牛啃食,然后就是蹲缩着盯着一处愣愣出神。当老牛在寒冷的冬日里吞云吐雾般长哞一声,好像打断了他的思绪,便会起身一手拉着两根缰绳回家。他没有囤积的意识,农户们对这种无伤大雅的破坏也不当回事,更何况久而久之,大家都知道是方世典所为,更是释然。

    方世典能够在十里八乡“名声大噪”源于他写的一手好毛笔字,当然这是高门大户的童年私塾时留下的印记。方世典像是一个宝藏男孩一般,不经意间就会惊艳到以务农为生的一众乡亲。乡亲们之所以得知方世典具备书法造诣,还是因为某年大年初一的滑稽一幕。方世典平日里拉着老牛去野外觅食,经过大街小巷的时候鲜有农户开大门,但大年初一不同,乡亲们经过一夜的守岁后,在天不亮的时候就会成群结对的给本家辈分高的长辈们拜年。方世典冬日遛牛的习惯雷打不动,一个傻子拉了两头牛闷头前行,和几撮乡亲就这么在大街上不期而遇,然后就看到了两头老牛左右两侧臀瓣上都贴着用粉色的纸写的福字,老牛也跟过节一样,经过方世典精心打扮后变得傲娇起来,走起路来屁股一扭一扭,煞是好看。这时,一个平日里耕耘于大城市回乡拜年的老教授一瞥之余惊叹于方世典的“福”字颇有颜筋柳骨,当乡亲们经老教授点拨,凑在一堆恭维他的时候,他也不回话,就是做着标志性的搓手哈气动作咯咯傻乐呵。于是乎方世典会书法的事情带着被演绎的传奇色彩不胫而走。往后的每年腊月二十三之后,十里八乡闻讯而来的乡亲们都会去方世典住处求对联,俨然成了小村一景。方世典写对联也不答话,也不推辞,好像只是看到大红色的长条纸就知道做什么似的,一套行云流水般的标志性动作后,信手拈来,因为没有交流,谁也强求不了他写什么,但那些个过年话好像尘封的记忆喷涌而出,当再以一套行云流水的标志性动作犹如收功一样收尾,求对联的乡亲们马上附和着方世典的傻乐呵伸出大拇指。大过年的日子,都没有空手来的,从那时起,方世典家的年货除了村里关照的米面油老三样以及近邻送来的大馒头外,也逐渐地丰富起来,不再年关难过了。

    方世典怕打雷是怕到骨子里去的。以至于与他相依为伴的是两头老牛,因为老牛的“哞”声总是如同娓娓道来般的深邃,起调轻,声音悠长,就如同往事可以回味一般有嚼头,不像其他动物一样叫声突兀,一惊一乍,没有韵律。春夏之间,村里面的婶子们是有专门针对方世典的任务的,这个由村长摊派下来的任务,难得没有人有怨言,都愿意真心实意地完成。这个任务就是打雷的日子里守护方世典,因为一有打雷天气,方世典就会战战兢兢地蒙着被子躲在牛圈里,雷声乍到,老牛也会站起来一通乱走的。方世典好像能从它们身上找到归属感一样,雷声一起,炸了毛一般跟着老牛到处乱窜;雷声一落,继续绝望地蜷缩。这时候,已经习以为常的婶子就会过去捂住方世典的耳朵,拍着方世典的后背,嘴里不间断地念叨着“方世典,别怕,别怕”,尽量以母性的柔软安抚下躁动的方世典。虽然效果不大,但这么做了,总是能让人心安一些。方世典后来被评五保户的时候可是经历了一番周折,虽然到了无亲无故的地步,但还是因为两头老牛的缘故,未能达到五保户的穷困标准。一手张罗此事的村长据理力争,拉着乡干部入户调查,最后上升到村民联名署名背书的地步,才将方世典的五保户名额申请下来,往后的日子也算有了长久的保障。这个年代的农民们又重拾了淳朴善良的本质,感觉真好。

    通喜一直耿耿于怀的是为什么邻村能有个叫方世典的傻子,而本村只有一个傻子李继业。连傻子都能分出三六九等,就好像是本村的综合实力略逊于邻村,唯一扯后腿的是傻子的核心竞争力,实在是意难平。

    李继业是假傻,这是一个众所周知又没人愿意点破的事实。他自己也乐得如此。他和方世典唯一相似之处就是走起路来都驼着身子,但后者是岁月煎熬所致,前者嘛,卑躬屈膝而成。李继业要是专门观察过方世典,肯定有种一直在模仿,从未能超越的无力感。李继业是一个醉心于“借花献佛”的孝子、良配、慈父。这种令人“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精明,也是大家断定他是假傻的原因。人一旦放得下尊严,是很容易得到物质上的满足的。李继业在这一途已经修炼的炉火纯青,绝对“业内”执牛耳者。聪明人千篇一律的聪明,傻子却有着各不相同的傻,这种傻往往通过某个标志性动作外放,就像方世典的搓手哈气,李继业为了迎合自己痴傻的形象也专门有一套标志性动作,看起来也无违和感。

    寒冬腊月,火炕是上世纪九十年代的北方农村主要的采暖工具,有了火炕,就有了人气儿,一切的冰冷都会瞬间融化一般。晚饭后不多久的时间,总会有要好的邻亲造访通喜家,宾至如归般倚靠在炕头的被卷上,开始了漫长的“拉呱”,以期打发枯燥乏味的夜生活。有时候一起嗑着瓜子,等到“退场”之后,炕前的瓜子皮堆积了厚厚一层;有时候大家围在一起,将白日里从棉花秸上拽下的未能完全绽放的花苞倒了一地,把棉花从花苞里剥出来;有时候就是吃点青萝卜,喝点白开水,那时候基本是没有茶水的,连高末儿都少见。腊月二十三是北方的小年,从这天开始,大家开始忙年,少有串门了。供完了糖瓜,送走了灶神,吃好了饺子,通喜终于能够嚼着期待已久的糖瓜缩在了被窝,也不知道是哪位先人杜撰的攻心之术,买给灶神的糖瓜谁也不能先吃,谁在灶神之前吃了会烂嘴的。这个祖传的谣言,一辈儿传一辈儿,传到通喜这一辈,已经被附带了几个血淋淋的例子了,所以通喜是不敢坏了规矩的。睡前,通喜娘会在锅里再加一些水,灶里再添一些粗一些的木头,拉几下风箱,待木头被引燃之后,将灶口用铁片封上,木头会在灶膛里慢慢燃烧,火炕的温热也会延续到下半夜。

    过了小年,大年就在眼前了,家家户户的保留项目——发面蒸馒头提上了日程,这项需要全家老小一起上手的枯燥乏味的年前必修课会从腊月二十四一直持续到腊月二十八,其实,越是物质匮乏的年头,越应该讲究腊月里吃食的安排,这种安排是斤斤计较、精打细算的安排,与现在为了找寻年味的有意为之不可同日而语。当然,粗枝大叶的生活习惯难免不会过得这么精致。于是,蒸馒头就成了所有北方农村家庭达成的某种默契,毕竟粮食才是农民富足的体面。农村的大铁锅一锅能蒸二十几个大馒头,一天平均要蒸三大锅,整个年前每家要蒸近二十锅,以至于炕头的席子都得卷起来,露出火炕的原始风貌,否则席子烧糊是常有的事。即便如此,高温的炕头也是能看到白烟袅袅的。腊月二十四,天还蒙蒙亮,通喜娘就起床忙乎早饭,通喜从记事时起,就知道从这一天开始一直到过年,早晨是不能赖床的,否则掀被子是常规项目,棍棒伺候是保留项目。晚上的被窝儿有多暖和,早上的脸蛋子就有多凉,被窝内外是泾渭分明的,二者是准备秋毫无犯的,却因为光溜溜的通喜有了勾连。再不情愿起床,也是不敢忤逆这几日的母亲大人的。将棉袄、棉裤赶紧放进被子里哄暖一会,憋住气以极快的速度一气儿穿套好,颤颤巍巍地打个尿颤,开启了一天的不情愿。吃过早饭后,通喜娘趁着锅内的余温未退,将面引子从面缸里抠出来,稍加温水,放在篦子上,扣上锅盖,待温度稍高之后,取出和面,和面既是体力活又是技术活,需要凭借多年的经验掌握好水和面的比例,然后是撸起袖子拼命地揉压,待水和面合二为一之后,从面盆里移至炕上的面板上,此时此刻请注意,面盆的釉面上是不会有星点的面粉残渣的,油嫩嫩的,一尘不染。因为面团太大,往往会一分为二或者一分为三,多余的部分放回面盆,盖上盖板,留在面板的面团经通喜娘一顿调理之后,揪成了大小均匀的一个个小面团,多余的也放回面盆,随用随取。然后才是精细化分工,粗加工属于通喜爹,因为第一手的面团比较硬,需要力道不停地揉;再加工属于通喜,通喜爹揉完之后面团变软,通喜负责按照要求塑形;精细化处理属于通喜娘,将通喜塑形完毕的面团放进木质模子里,用双手拇指不留缝隙地按压,然后反手在面板上一磕,根据模子的不同,会出来鱼、元宝、寿桃等等不同形状,取义连年有余、财源滚滚、福寿连绵等等。做好的馒头码好在炕头的高梁盖板上,覆上白粗布,外加一床被子,等待面发。所有的面团处理完毕基本就是中午前后了,对于通喜来说,实在是乏善可陈。午餐肯定是掐着点儿蒸好的第一锅馒头,就着大葱就是一顿。然后就是七八天如一日,扮演着重复的角色,没完没了。

    估么着家家户户馒头都蒸得差不多了,李继业也该开始自己的表演了。大概下午两三点钟,通喜终于可以在大街上放放风了,但还没等小伙伴们召集齐,李继业就从村子大街的南头拐角处出现了,虽然隔着几百米,但定睛望去,还是能够一眼分辨出来的,因为李继业是风一样的男子。那时候的自行车是高梁自行车,想学车先溜车,这是套路。何谓溜车,双手扶把,身体全部位于车子左侧,左脚蹬上脚蹬子,右脚蹬地发力,依靠地面摩擦力使车辆前行,如同滑板一样,掌握好车子的平衡后往前进,中途右脚在车子降速后再次着地发力,车子也会不断前行。待到溜车达到一定的水平,右脚在车子溜车行进过程中从后侧抬高跨梁,蹬上右侧脚蹬子,屁股就能坐在车座上,自行车就学成了。李继业的特殊就在于他将溜车当做别人骑车一样的常态,而且乐此不疲地保持了十几年,以至于这种止步成了村中一景。他的溜车水平也确实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无论左脚和右脚都可以溜,且一次蹬地能保持车子前进速度和里程都是平常人的几倍,这样如同风一样的男子,无论老少,望尘莫及。这个时候,如同见了瘟神一般,通喜就会疯跑着回家报信。当然,通喜的报信其实是徒劳无功的,因为李继业同志就乞讨这件事情,经过多年的浸淫操练,不仅做到了不失体面,而且还严格奉行着“公平公正公开”的原则,绝不放过一户,也绝不重复一户。只要白天家里有人,农村的大门始终是开着的,当听到李继业标志性的烟嗓“过年了,要馒头了”,他已经在院子里就绪了,就是这么硬生生的催促,连送一张财神像的伪装也不要。此时的通喜爹和通喜娘必有一吵,吵架的原因就是给一个面鱼还是给两个面鱼。通喜本心是想给一个面鱼的,但是又觉得给一个似乎丢了爹的脸面,最终的结局肯定是通喜爹挨了好一顿数落之后送出去两个面鱼。当出了堂屋门看到李继业和他的编织袋的时候,通喜和爹都是后悔的,此时的面鱼在手里多有挣扎,因为狗日的李继业已经把挨家挨户要来的馒头装了多半个编织袋,那是一个足有一米多高,能装下一百五十斤粮食的编织袋。也不知道通喜爹是替两个面鱼不值,还是觉得自己挨这顿数落不值,说“李继业,你弄这么多馒头,一过完年天暖和会长毛的,就白瞎了,要不你吃完了再来拿”。李继业哪能让这煮熟的鸭子飞了,忙说“过年好,过年好,我家老娘岁数大了,媳妇脑子不灵光,闺女还小,过年就靠乡亲们接济这些馒头了”,通喜爹脸皮薄,也只能递过去面鱼,就此作罢了。当然对于李继业的目送礼还是不能免的,第一是把这个丧门星送出门,第二当然是看看下一家挨祸祸的是谁。哪知这狗日的李继业从通喜家出门之后,走到自己的自行车,通喜和通喜爹这才发现,李继业乞讨的馒头不是装了一个编织袋,而是两个编织袋,另外一个也已经多半袋了,就杵在墙根旁。这时候的李继业干练到了极点,娴熟地将两个编织袋的封口绑在一处,绑紧后两个编织袋正好横跨车梁,一左一右,临出发前还不忘回过头来谄媚一笑,好像在说“咱们明年这时候再见”。然后就是潇洒地溜起了自行车,此时的溜车已经没有了只见人行不见人动的稳重,而是嘴里哼着小曲,车子未能完全降速,便一脚接一脚地蹬地接踵而至,车速不断叠加,倘若能够置办一件风衣,想必是无比潇洒的。

    如今过了这么些年,馒头早已不再是农民丰足体面的唯一代表,小村子里的年轻人也陆陆续续地辗转到了城市定居,一把把门锁锁住了尘封已久的物是人非,李继业编织袋里的馒头肯定是一年不如一年的。总是盼望着李继业迈出跨梁的那一步,浑浑噩噩一生,总该还给世界哪怕一两日的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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