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梁良终于下定决心,他要一个人去西藏。
这不是一个简单而又突兀的想法,它很早就在梁良的脑子里孵化了。
梁良在课堂上想过这个计划的可行性,想来想去,最大的阻力有两点,一是资金,二是资金。
没人会莫名其妙的想要去一个地方,尼采说过,但凡让一个男人干出疯狂之事者,不是权力就是女人。
梁良觉得这个尼采真会猜男人心思,莫非他喜欢男人?
权力对他来说还不足以打动,剩下的只有女人了。
不,不是女人,是女孩。
她就坐在梁良前面,叫棉花。
棉花是个好姑娘,既漂亮又美丽,不爱说话,就只有那么几个朋友,而梁良很高兴自己就是棉花为数不多的朋友中的其中一个。
棉花说话的声音很小,就像是春风一样,听起来很舒服。去西藏的想法,就是在梁良如沐春风中产生的。
有一次她主动转过头和梁良说话,问,你去过西藏吗?
梁良摇头,说没去过。
棉花漂亮的脸蛋露出了向往之情,她说,你不觉得去过西藏的人很酷吗?
梁良说,我觉得我没去过也很酷。
棉花噗嗤一声笑了。
谈话简短,但那个时候梁良就产生了去西藏的想法。
梁良听过历史老师说过的一个故事,一个君王为了逗妃子笑,烽火戏诸侯。还有为了让妃子一笑,劳命伤财从千里之外运来荔枝。
他想,自己何尝不能那样?
然而他的课并没有听完,历史老师最后说,然后那两个国家都灭亡了。
二
梁良放学之后一个人去了一个餐馆。
他找到了老板,说,老板,你们这儿缺人吗?
老板说,差一个洗盘子的人。
梁良感觉有戏,他说,我最会洗盘子,一个盘子用清水洗一篇,然后用洗洁精洗一篇,最后在冲洗一篇,保证干净无比。
老板眉头皱了起来,说,你真能这样洗盘子吗?
梁良说,对,绝对一丝不苟。
老板的脸色铁青,他说,赶紧滚,你那么洗,得浪费多少钱?浪费多少水和时间?我还要不要开馆子了?
梁良赶紧问,那老板,你说怎么洗就怎么洗,我听你的。
就这样,梁良得到了一份兼职,也顺便再也不去餐馆吃东西了,而且,他洗的盘子总是洗三遍,并没有按照老板的意思,只冲洗一遍。
每次下班是在十点左右,到家之后还要给妹妹洗盘子,梁良的父母早早离婚,三姑六婆把他们两兄妹当瘟神一样躲,其实梁良觉得大可不必,因为他们两个根本不会去找他们那些所谓的亲戚。
梁良的妹妹叫梁三三,成绩优秀,和哥哥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梁良回到家,走到厨房,发现异常干净,问正在看电视的梁三三,说,三三,你没吃饭?
梁三三边看电视边说,吃了,盘子我早就洗好了,看你天天放学去洗盘子,体谅你一下。
梁良走出来,说,你怎么知道我在洗盘子?
梁三三吐了吐舌头,继续看她的电视,头也不扭的说,猜的。
但梁良知道她不是猜的,于是干脆想要摊牌,坐到正在看电视的梁三三的身边,说,三三,我跟你商量个事。
他顿了一下,继续说,我准备去西藏,到时候你要自己在家待一段时间,行吗?
梁三三的眼光终于从电视机移开,看着梁良,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叹了一口气,点点头。
好妹妹。梁良抱了一下梁三三。
后者撇了一下头,低声说,又干什么傻事啊。
三
梁良第二天上学的时候,眼圈是黑色的,和大熊猫一样,他兴奋的一晚上睡不着觉。
下课的时候,棉花问,你干什么去了?
梁良瞪着眼睛看着棉花,说,棉花,我要跟你说一件事。
棉花说,什么事啊?
梁良说,我要——
“铃铃铃…”
上课铃声煞风景一样的响起,一长串铃声过后,梁良感觉再说下去已经没有之前的韵味了。
他只好挠挠头,说,棉花,上课了。
有了辛苦的洗盘子换来的工资,他左思右想,发现自己还需要一辆车。
梁良想到了好哥们儿大白。
他有一辆摩托车,本田的,蓝色的外壳上有划痕,标志着车主人是一个放荡不羁的热血青年,但它却像是一个饱经沧桑的战士。
大白把车钥匙递给梁良时,他说,阿良,你真的要开着赤兔去西藏吗?
赤兔是大白给蓝色本田取的一个名字,至于为什么叫赤兔,是因为大白是红绿色盲。
梁良说,大白,西藏是一定要去的,这是一种…一种情怀,懂吗?
大白摇头,情色我懂,情怀是啥?能吃吗?能满足生理需要吗?
梁良说,能满足精神需要。
大白说,得了吧,我精神够强大了,你看我每天在工地干活,没点精神早就被包工头骂死了。
梁良耐住性子,说,不是这种精神,这样说吧,你为了你爱的人,可以走到哪一步?
大白认真的思考了一下,说,我可以放弃赤兔。
梁良拍了拍大白的肩膀,说,你已经领悟到了,为了爱放弃赤兔,这是你的选择,从本质上来看,我们俩儿的选择一样。
大白说,但我还会追回来,放弃只是暂时的。
梁良气的跺脚,说,那你还是去研究你的情色去吧,你不懂情怀。
大白说,我是在担心,你说你要是没找到情怀,别到头来情色都没了。
梁良不和大白说话,他离开之前,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做,去学校和棉花告别。
大白回到工地上,他今天的任务是建成楼模,楼模之后就要灌水泥,楼层低了一点还好,要是高了,就得分步完成,又要高空作业,很危险。
他高中没毕业就出来闯荡,也曾和梁良一样,可是闯过来闯过去,还是一头闯进了建筑工人堆里。
大白把板子抱起来,他突然想起梁良的话,内心有什么火苗蠢蠢欲动,于是他带着期待问了身边的一个工友,说,兄弟,你为了你爱的人,能走到哪一步?
工友擦擦汗水,说,傻逼了?今天下午有雨,再不赶工又要延长工期。
大白恍然大悟,他匆匆忙忙的朝楼模走去。
那团蠢蠢欲动的火苗已经熄灭了,再不能燃起。
四
学校现在是上课时间,梁良走到教室门口,门是关着的,他一把把教室门打开,吓到了正在讲课讲的唾沫横飞的老师。
梁良说,老师,对不起。
马上,他不顾老师的责骂,对正盯着他看的棉花说,棉花,上次不是说要告诉你一个事吗?我要去西藏了,一个人。
全班开始起哄,同学们总是希望有人突然打破课堂纪律,让他们得到片刻的喧闹。
老师说,梁良!给我滚去办公室!
梁良看了一脸惊诧又可爱的棉花,他对老师敬了一个礼,说,老师,等我从西藏回来,再去罚站,我怕我没时间了。
老师已经气的火冒三丈,说,你是疯了吗?赶快去办公室!班干部,把他拖出去……斩首二字卡在嘴边,连忙改口,把他拖出去罚站!
老师是历史老师,经常君臣之道不离口。
班干部说,阿良,快跑。
全班人都说,阿良,快跑。
但棉花却在一个劲儿的摇头,她的声音被淹没了,梁良看了看她的口型,在说,别去,快给老师道歉。
但梁良已经跑了出去,历史老师追了出来,嘴里尖叫着,拦住他!
班干部和同学们在历史老师后面大叫,快跑啊。快跑啊。
梁良往操场上跑过去,路边不知情况的校长感慨的说,艺体兴校,艺体兴校啊!
梁良冲出了门卫室,门卫也加入了这场追逐之中,
梁良把赤兔停在校门口,他一个健步冲上去,赤兔发出轰鸣声,一下子远去了。
甩掉了老师,甩掉了同学,正试图甩掉这座城市的喧嚣。
梁良想自己终于还是实现了,这是好事。
迎面的风吹来,他的头发飞舞,直到开出县城外面,梁良才停车,他回头看了一眼,发现学校从远处看过去就像是棺材一样,盖住了几千个学生和几百个老师。
赤兔飞驰在路上,他要绕一些荒芜人烟的路,也许会碰上几个特别的人。
梁良突然就有一种自由的感觉,似乎小城里的一切都和自己脱离了关系,就像是一根无形的线,现在已经嘣的一声,断了。
为了你爱的人,你能走到哪一步?
五
遇上白桦是梁良没有想到的事。
白桦也是一个逃脱棺材的人,只不过他用的是脚,而且目的地也不是西藏,只不过是顺路,于是梁良就找到了一个伴儿。
毕竟故事里都是骗人的,漫长的路如果只有一个人,是会得抑郁症的。
白桦说,阿良,你是怎么想要去西藏的?
梁良把赤兔拐了一个弯,说,不为什么,想去。
白桦说,我爸妈去世了,就在前几天,车祸,一出事,亲戚们全部抢着收留我。
梁良说,那很好啊,有那么多人关心你。
白桦说,好个屁,全部是奔我爸妈遗产来的,我大伯和二伯因为谁收养我打起来了,现在还没出来,警察当时都感动哭了。
我也哭了,大半夜把我叫去警局,冷哭的。
梁良感觉这个人很幽默,这时,一辆货车从赤兔旁边驶过,浓烟呛得梁良直咳嗽。
白桦又说,后来我就决定一个人去这个世界看看,一开始我是抱着必死的心情去的,因为那时我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惨的人了。但是走过了许多地方,我才知道自己是个幸运儿。
白桦把手张开,风从他指尖吹过,他说,原来世界最惨的还有很多,但反正不是我,因为这个世界没有最惨,只有更惨。
我见过一个山区的孩子,饿得连树皮都吃,那时我才明白,什么社会和谐美满,全他妈是骗人的。
梁良说,别激动。
白桦说,不好意思,我给你说这个不是要博你同情。
他把手收了回来,抹了一把脸,说,阿良,开车,使劲开车,把这个世界都开过一遍,这个世界你如果不去看看,是弄不懂它的。
梁良沉默了。
赤兔在一个县城与另一个县城的郊外停下,这是白桦要求的,他说,本来是打算载你车去下个县城的,但是这里的风景太美了,我决定留下来慢慢走。
这是情怀,阿良你懂吗?
梁良突然记得自己也给大白说过类似的话。
梁良还是想要挽留一下,一个人实在太过孤独,那不急我可以等你,我不赶时间的。
白桦说,可是我赶时间,真的,阿良,你自己先走吧,有缘自会再见的。
梁良说,没想到你还是个信佛的人,相信因果缘分。
白桦把赤兔车尾的背包拿起来背上,说,我信耶稣,但我喜欢佛,人就是这么贪得无厌。
梁良哑然失笑,他摇摇头,又继续朝前开去,风还是吹得他的眼睛痛,梁良已经后悔当初不带头盔。
六
梁良接到梁三三的电话时,他正在赤兔上睡觉,停的地方是一个基本没人的公路,而且还是晚上。
他接通电话的时候,那头就传来梁三三的声音。
怎么了?他问。
电话那头说,哥,大白死了。
梁良一个激灵站了起来,死了?怎么死的?
梁三三说,楼模太高,他刚好那天打模,下雨了,包工头为了不延长工期,下雨天让他们干,高空作业,保险绳断了。
梁良说,不可能,我每次都叫他多给自己绑一根,两根都断了?
梁三三说,大白很听你的话,他绑了三根,全断了。
梁良突然说不出反驳的话了。
倒是电话那头又传来声音,哥,大白送去医院,清醒过一段时间,他给我打了一个电话,他说打你电话打不通,叫我转告你几句话。
梁良说,什么话?
梁三三说,赤兔交给你了,记得一定要带它去西藏
还有一句,为了我爱的人,我发现我走不了几步。
梁良把电话挂了,眼泪和哭声才爆发出来,在这个郊外的夜晚,鬼哭狼嚎。
他把赤兔摸了个遍,从发动机到车把手,像是一个痴情的人模一位姑娘,眼泪从未停止过。
他自言自语,对着赤兔,他妈的,三根保险绳都断了,你说你是不是倒霉透了?啊?你信不信我好好的笑你一顿?
他的泪水和鼻涕混在一起,低落在地上,这是他从小就有的毛病,一哭,就一把鼻涕一把泪。
怎么就死了呢?
梁良看着满天的星星,你不是要赚很多钱的吗?谁要你的破赤兔啊?你知道红绿色盲是不能开车的吗?
没人回答,只有天上的月亮和星星,反射着银白色的光,庄严肃穆。
为了你爱的人,你能走到哪一步?
大白发现自己走不了几步,梁良看了看自己沾满鼻涕眼泪的手,自己又能走到哪一步呢?
棉花啊。梁良看着月亮,他喃喃自语,棉花啊,你说我能走到哪一步?
哭过之后容易犯困,梁良靠着赤兔睡着了。
这郊区也不再鬼哭狼嚎,又重新陷入了宁静之中,不知道是谁按下的静音键。
等到梁良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刺眼的太阳把梁良照醒,他的鼻子还有点酸,习惯性的往后一靠,发现自己靠了个空,躺在了马路上,赤兔不见了。
梁良心中终于明白一条真理,如果摩托车不上锁,即使你在它身上,也没用,照样被偷。
梁良问候了一下偷车贼的全家老小,他感觉就是自己丢了,赤兔也不能丢,那是大白给自己的遗物。
但梁良可能没有想到,不管是赤兔丢了还是自己丢了,结果都是一样的。
没了赤兔,连西藏也去不了。
他突然想起白桦的话。
“这个世界没有最惨,只有更惨,比惨更惨。”
梁良安慰自己,至少自己还不是很惨,他记得白桦说过山区里的一个孩子会饿的啃树皮。
他摸了摸口袋,小偷很给面子,钱包还在,钱没了,那是他洗盘子洗了好久的钱,现在没了。
看着周围荒无人烟的车道,四周是低低的灌木,梁良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连树皮都没得啃。
七
让梁良做梦都没有想到的是,他朝前走了几个小时,在这荒山野岭的,居然会有一个姑娘出现问他怎么了。
梁良一开始以为他是白骨精,可一想到自己又不是唐僧,就松了一口气。
他在姑娘的帮助下进了警察局,并且花了半个小时解释自己不是某位在逃的强奸犯,又用了五个小时解释了自己为什么会在这个离他身份证居住地千百里的地方。
在警察局差不多待了一天,梁三三从千里之外的地方接他来了。
梁良又问了赤兔的事,能不能找回来?
一个警察说,那辆摩托车你找到了也是要没收的,你无证,无牌照驾驶,找到了还说不定得回来坐牢。
梁良说,那不行,要找回来,坐牢我也愿意。
梁三三赶紧把他拖在后面,对警察说,叔叔,他是我哥哥,脑子不好用,我们走了,再见。
她把梁良拖走,后者还在念念不忘赤兔的事。
梁三三走后,一个警察问另一个警察,老李,你确定他俩是亲兄妹?怎么他妹妹看起来又聪明又漂亮,怎么他哥哥跟个傻子一样?
老李说,我也这么想,跑这么远,真当自己唐僧,西游记啊?
回家的火车上,梁三三说,你回去之后,要先去大白的墓,学校那边你自己解决,这次闹得这么大,听说校长知道后气的脸都青了,这可不是写检讨能解决的。
梁良说,我把大白给我的遗物弄丢了,没脸见他。
梁三三看了一眼身边不再多言的哥哥,说,随你。
梁良靠着火车窗口,看着外面的景色如同走马灯一样迅速而来,又快速离去,他突然有点害怕回学校了,回到那个棺材里,他不愿意成为僵尸。
他对梁三三说,三三,你不知道,这趟旅程,我遇到了好多人,知道了好多事。
梁三三把脸侧过来,说,哥,这些你不应该对我说,而是另一个人。
谁?
梁三三的目光越过梁良,看向了外面极速变化着的风光,那么虚恍,不真实。
对那个自从你走后就天天在家门口向我打听你回来没有的女孩。
梁良愣了一下,心里和脑袋里都是空白,这些天发生的事太多了,太多了,是棺材里几辈子都不可能遇到的事。
八
梁良在火车上睡着了,这趟火车是直达车,天一亮就会到达那个小城,见到那个人,和那个墓碑。
他曾全副武装的出发,结局是一无所有的回家。
梁良在梦里又梦见了白桦的那句话。
他说:“阿良,开车,使劲开车,把这个世界都开过一遍,这个世界,你不去看看,是不会懂它的。”
他又惆怅的想起一些事,在梦里才敢说,但一切都被梦话带出了现实。
梁三三听见了,她露出笑意。
他说,棉花,你看,我为你走到了这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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