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曦
BBC新鲜出炉的“新世纪百佳电影”为我们提供了一份详细全面的电影佳片清单,我很喜欢的一个导演的名字赧然在列。翻完之后讶异地发现,他的代表作有3部上榜,成为作品上榜最多的导演,而这3部电影也是屡获国际大奖。
没错,就是之前提到过的阿彼察邦·韦拉斯塔古。
上榜的3部电影分别为:
1)《恋爱症候群》 排名:60 获第一届亚洲电影最佳剪接奖,并提名最佳导演
2)《热带疾病》 排名:52 仅次于《盗梦空间》获第57届戛纳电影节评审团奖
3)《能召回前世的波米叔叔》 排名:37 获第63届戛纳电影节金棕榈奖
2015年,阿彼察邦新作《幻梦墓园》打败《聂隐娘》获得「亚太电影奖」(APSA)最佳影片奖,结果因被当局政府怀疑政治影射,该片成了阿彼察邦仔泰国拍摄的最后一部电影。
阿彼察邦01. 阿彼察邦的神秘主义
阿彼察邦·韦拉斯塔古(Apichatpong Weerasethakul)是我心目中将神秘主义演绎得最精彩的一位导演,被称为「东方第一魔幻写实名导」。他相信超自然力量的存在,也有着自成一体的对神秘主义的解读。在他的电影世界中,森林和山洞是与神灵最接近的地方,老虎和猿猴是与神魂通灵的图腾。宗教的轮回报应、呓语般的梦境和古老的民间传说交叉混合,构建出一个神秘莫测的影像世界和思想殿堂。
笃信科学的人乍听之下会觉得荒谬,但了解东南亚文化的人却会觉得神秘而有趣。(在东南亚地区,尤其是苏门答腊岛的原始森林附近,有着古老的传说,他们相信老虎是可以与神灵沟通的图腾,猿猴也是最接近人类的物种,甚至可能存在「红毛矮人」的类人物种。)
02. 阿彼察邦的电影如何玩转神秘主义?
1. 神秘主义初体验——「祝福」
在早期初试神秘主义风格时,阿彼察邦选择从形式上开始尝试。拍摄于2000年的首部长片《正午显影》已显现出神秘主义的风格,但仍具有纪录片相对正规的画面。而拍摄于2002年的《祝福》(Blissfully Yours)已然形成较为完整的阿彼察邦式神秘主义风格——在原始森林和神秘山洞构建而成的超自然世界中,探讨关于梦、自然和性的议题。
《祝福》讲述了一个泰国女子和一个来自缅甸的非法移民之间的爱情,因为不被世俗所允许而逃往边境丛林生活的故事。故事简单,单线叙事,不矫揉造作,不故弄玄虚,只是美,和神秘。
作为戛纳电影节参展影片,该海报一经曝光,便广受好评作为阿彼察邦的第二部电影,随即摘得当年的戛纳电影节「一种关注」大奖。《祝福》非常规的叙述手法无疑十分大胆而新颖,开篇四十分钟过后才不急不徐地将电影片名和相关字幕送出,搭配寂寥的背景音乐,让人生出意外的感动和了然的惊喜。对白极少、大量的空白镜头和静止远镜头、跳脱的叙事思维都让这部讲述患难情侣之间爱情故事的影片充满原始的美感。
电影大师让·米特里曾在著作《电影历史》中说「取景是一次构图过程,是对现实的一次重构,是利用光影再创造」。阿彼察邦是个喜欢用自然光拍摄并且可以游刃有余的导演,在他的电影中,从来不为「颜值即正义」的大众审美所妥协,也不会依靠打光和特效吸引眼球。不论是人物的面部特写,还是场景的构图设置,阿彼差邦仅仅使用自然光的再创造,就为我们铺陈了一帧帧禅意十足的画面,登峰造极。
影片中依靠原始森林隐隐绰绰的光影转换营造了一个远离世俗的边境世界,偶尔透过繁密的树林打下来的阳光像是生命中仅有的希望。但讽刺的是男主阿明患有可怕的皮肤疾病无法接触太阳,加上进入林中后隐匿的台词和无限放大的蝉鸣鸟叫,这就让游走在森林中的阿明像一种神秘的灵魂或精灵。
这是我第一次完整地通过影像感受来自东南亚原始的美和神秘的力量。极少的台词和旁白,零零落落的背景音乐,甚至没有可以理解的逻辑,但却感觉妙不可言,莫名笃定超自然力量的存在,并且相信只有在这样原始神秘的丛林中才可以实现生命的极乐一样。
2. 感受来自神秘主义的魅力——「热带疾病」
与《祝福》相比,拍摄于2004年的《热带疾病》(Tropical Malady)已经形成更完整更成熟的风格。这部影片具备了阿彼察邦所有的神秘主义特点:打破传统的叙事手法,节奏发展缓慢,态度疏离,使用大量的静止长镜头、空白镜头、全景镜头等。同时该片也再现了完整的阿彼差邦式超自然世界:最接近神灵的山洞和森林;可与神灵沟通的老虎、猿猴与牛。
影片获得第57届戛纳电影节评审团奖,也是我最爱的阿彼察邦的电影,甚至超过后来的《能召回前世的波米叔叔》。
《热带疾病》仍然围绕着性和自然展开,但这次讲述了同性之爱:在乡村驻扎的士兵Keng和当地的男孩Tong相识、相知,最后相恋。但某一天,Tong突然消失,而Keng也接到指示进入森林巡查,探寻可能具有攻击性的虎灵的存在,一场神秘之旅就此展开……
梦、自然和性,阿比察邦的思想,从这部电影开始,完整呈现从剧情来看,这部影片和《祝福》一样被割裂为两个部分,第一部分讲述了Keng与Tong的爱情故事,而第二部分则是Keng在林中穿梭躲避虎灵袭击的情节,没有台词,没有背景音乐,甚至除了偶尔的手电筒的光之外只剩月光。两个环节乍看并无任何关联,甚至在观看过程中亦会不知所云。但彷佛冥冥之中有一股神秘的力量牵引,我们不安于生命的不可知,却无比真实地感知到生命的存在。——这是导演通过晦暗的月光和局限压抑的影像构图带给我们的感官冲击。
影片最后,Keng跪倒在老虎——这个由恋人Tong的灵魂幻化成的老虎——面前,深情地倾诉:「我会把我的灵魂、我的肉体、我的记忆给你,还有我的每一滴血。唱着我们的歌,快乐之歌。那里……你听到了吗?」
禅意立现。
一切都只是想在世俗的工业文化语境中寻求原始和本能的回归。
那些包括森林在内的符号化元素,瞬间变成一种指引,一切的疑惑突然迎刃而解,那些不合逻辑的片段也有迹可寻:影片开端与尸体合照、影片中段Keng与Tong互相舔舐对方的手,多次出现的一个赤身裸体却纹有图腾的少年,都变成以原始的兽性表达好奇心、认同感以及恐惧感的仪式。而幻化成老虎的Tong和自愿献出自己的Keng,也成了他们愿意放弃作为人的文化认同,回归原始、放逐自然的要求。
此时的阿彼察邦的神秘主义,已然从形式上升到了人性探索。
3. 以神秘主义的名义思考爱和生命——「能召回前世的波米叔叔」
摄于2010年的《能召回前世的波米叔叔》(Uncle Boonmee Who Can Recall His Past Lives)已然变成一个里程碑式的影片,无论是对泰国电影而言,还是对神秘主义类型电影而言。
而这种里程碑式的影响力不仅仅是因其获得了第63届戛纳电影节金棕榈奖,也是因为至此,阿彼差邦已经成为神秘主义类型电影最具代表的导演。而他影片中不可预知的原始丛林、神秘寓意的山洞、梦与现实的交叉、对生死界限的模糊都一定程度影响了其他神秘主义导演的风格。
影片讲述了身患绝症的波米叔叔回到故居打算了此残生时,遭遇了已故多年的妻子和幻化为猴灵的儿子。在亡妻和家人的陪同下,波米叔叔穿过森林最后来到一个神秘的山洞。这个彷佛母亲子宫的山洞似乎是波米叔叔前世的出生之地,在这里,他可以看到前世,也可以回望今生……
森林,是阿彼查邦电影海报的必需品;猴灵,是阿比查邦信奉的超自然世界这部影片不同于《祝福》和《热带疾病》,没有对原始森林进行大量完整的描述,没有风格迥异的前后分段,但却通过日常对话和零散片段构建了生者与亡魂、鬼灵共存的超自然世界。这是融合了宗教、自然、梦境、生死轮回之后的超然态度,剥离了自我与他者的对立,构建了超越生死的超现实世界。
影片最妙的地方在于不合常规性,情节发展的不合常规、人物反应的不合常规、叙述结构的不合常规。但这种不合常规却又有着异样的温暖,当已成亡魂和猴灵的家人出现在身边时,本该受惊吓或害怕的反应都没有出现,大家只是淡淡地问候一句你在那边过得好吗?有没有收到我送的礼物?这种与亡灵的温情对话虽建立在佛教的生死轮回理论和神秘主义框架之上,却让意境更加深远。
影片最后,耐不住寂寞的和尚董偷偷溜到波米的小姨阿珍的房间,洗澡、换衣服、调侃和看电视。但却出现了阿珍和董的分身,一起走出房间吃宵夜。如此吊诡的结局却让故事更加丰满,结合泰国的现状更是上升到对传统礼规约束的疑问和反思,也是对现代社会下身份认同和欲望束缚之间断裂和接续的预示。
4. 政治要求,是自由发声的权利——「幻梦墓园」
4月22日,阿彼差邦的新作《幻梦墓园》(Cemetery of Splendour)在台湾上映,同样以神秘主义风格探索梦和生命的体悟,讲述了长短脚的志工阿珍在照顾患有嗜睡症的士兵时发生的一系列神秘的反应,而这些反应据说与医院地下陵墓有关的故事。
该片在美国辅一上映就大获好评,连续获得美国在线影评人协会最佳外语片奖和「亚太电影奖」(APSA)最佳影片奖。然而,由于该片隐喻了当下泰国混乱的独裁政治现状,这部电影裹挟了太多的争议和疑问。阿彼差邦也表示该片将会成为他在泰国拍摄的最后一部电影。
以上图片均来源网络剥离对宗教和人文情怀的执着,政治要求在阿彼差邦的电影中一直都有体现,且始终如一。
《祝福》中开篇四十分钟的现代生活压抑而沉郁,不自由也无话语权,直到他们驱车逃向泰缅边境的原始森林时,才彷佛获得重生般一起舞蹈、野餐和做爱,一起达到人生的极乐状态。只有在尖锐对立的政治面貌被模糊消解后,爱情才显现出原本的模样,而人的天性也因此得到释放。
《热带疾病》中,Keng全副武装进入森林,随着通讯被切断和虎灵的步步紧逼,Keng逐渐褪下武器和防备,直至最后献出全身心的自己。作为士兵,Keng曾因自己身穿士兵服而自豪,却最终一步步放下这个符号性的身份,寓意着对完全的自我和自由的精神状态的追求。
《能召回前世的波米叔叔》以更直接的方式表达了阿彼差邦的政治要求:波米叔叔在回到故乡后自我反思,因为作孽太多,所以他现在所遭受的一切都是因果报应——这是对战争的反思和悔悟。弥留之际时,一张张军人的图片交叉出现,彷若前世的记忆——这是对动荡的泰国政治局势的隐喻。
政治要求是对现状的反思,也是个人发声的权利,政治并不能成为绑架电影的理由,电影也不能生存于政治恐惧之下。就像阿彼差邦所言:「不能说真话,还算是艺术家吗?」
艺术没有妥协,电影亦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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