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风云一 风息
风从很远的地方来。
仿佛来自天上,仿佛来自地底,又仿佛来自心里,悠扬飘到眼前在耳边吹个呼哨扬长而过,卷起土屑,卷起树叶,卷起远山陈年的枯枝,猛地旋到天上去了。
三傻子喜欢坐在岩隙间,听水珠静静滴入水潦的鸣响,如同山风融入岩窍般酣畅淋漓。听老人讲,此地是风起的地方。风起不起,三傻子不知道,反正自出生起,风伴了他十四年。阿爷说,这些风都是村里寡妇们的叹息,连年战火刚刚燃尽,徭役又发,村里的青壮年全被抓走了。再过不久,三傻子也要去北方很远的地方服徭役了。
从崖边回来,在阿爷的絮叨声中,二傻子进入了梦乡。梦里,草根脱光了衣服钻进他怀里,胸脯圆滚滚的,很好看。在村里边所有女人里,二傻子觉得草根最美。他常常跟在草根屁股后边去河边采荸荠,在柔软的泥土里,草根柔白的脚丫仿佛莲藕一样,柔化了二傻子的心。
这一天二傻子没忍住,紧紧抱住了草根。让他诧异的是,草根不但没惊叫反而咯咯直笑。那一晚,月亮升得特别早,河滩雾气如同纱罩赠予了他们一段旖旎的梦。
刁斗远远地从村口传来,武夫们提着棍棒绳索,跟着一个广袖大袍的人慢慢走进村子。
“男丁六口!速速前来,莫要逼我等动粗!”
二傻子有些恍惚,日头悬在头顶,又辣又沉。一晃神,一条绳印已然印在脸上,满脸麻子的武夫恶狠狠地叫嚣着什么,二傻子一阵反胃,只看到一张肉虫一般的嘴一张一合,喷洒臭气。草根推开人群,走到二傻子面前,努力地挤出一抹笑意,眼泪却不自觉流到腮帮,“莫丧气,等你回来!”
此时远处传来村民们齐声歌谣:
云梦兮蒸蒸,风起兮轻轻;
山河兮离离,男儿兮铿铿;
军行兮长逝,月神兮怀悲;
骨裂兮荒野,上耶兮无扉!
悲歌唱彻,乱风扑得众人衣衫猎猎作响。二傻子眼看一众村民仅剩老弱,各个满面怀悲,他悲慨之意冲出胸膛,咬牙流泪,今天才明白离别的滋味,说不清道不明。他想摸摸草根的脸颊,却被武夫一把推倒。
“沛县十村,村村有人!如此拖拉,几时能上路?延误日期,那可是要杀头的!”广袖者高声道。
“听到了吧!快走!”武夫回头堆笑道,“萧尉,您看接下来去哪村?”广袖者并不搭理他,径直走了。
阿爷始终没露面,二傻子在村民的泪眼中渐行渐远。那一天,常年不止的风住了。
入夜,沛县县衙。
萧何甩着广袖,在屋中不住走动。郡中特使前日宣谕,长城人数紧缺,要征夫一万,层层分摊下来,沛须五百。可是三年一大征,两年一小征,人丁渐稀,白日连各村十岁左右的孩子都征来了,还是不够,这可如何是好啊!
夫人在灯下补衣,豆大的灯苗一跳一跳,映衬出她温婉清丽的脸。感觉夫君在看自己,她报之以甜甜一笑。萧何一怔,紧抿嘴唇。夫人与自己相伴三年有余,温婉贤惠,落落大方,能得她为妻,是萧何三生有幸。无奈,今日事出紧急!若是当日不入吏途就好了,可是不入吏途,如今说不定已然埋骨长城。长叹一声,萧何走向门外。
“夫君何往?”身后传来妻子细语。
“噢,今晚夜色不错,我去走走。”说着向特使客房步去。
“特使安歇了吗?县尉萧何求见。”萧何在门前躬身道。
“哦,萧尉何事啊?本使正要安歇。”
“特使远道而来,沛县困乏招待不周,下官惭愧。”
“本使是为公事而来,萧尉何必惭愧啊!人数征满,便是最好的招待了。天色不早,萧尉早些歇息,去陪你那美丽的夫人吧!”
“特使请慢,萧何有一物欲献予特使!请特使移步,以表萧何寸心!”
“吱呀”,特使推门而出,月色之下,广袖长身,须发修整,果然不愧是泗水佳公子,他上下打量萧何一眼,略一思索,做了个请的手势。萧何会意,向自己房间走去。
翌日清晨,沛县大道。
“萧尉果然能吏!本使归郡,定会加以保举,就此别过吧!”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特使慢走,数日之晤,萧何倾心,愿还有相会之日。”萧何长躬相送。
车驾辚辚渐远,小吏叹道:“大人果然有能耐,竟生生将名额砍了下来,沛县父老无不感戴啊!”
萧何心中惨然,苦笑道:“生逢此世,身不由己啊!你等带上半数武卒就北上吧!”
步行至县衙前,萧何眉头深锁,紧咬牙关。风催动浓云,雨滴颗颗砸下。他多希望这雨滴化作利剑将自己钉死在夫人面前谢罪。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伫立良久,他还是挪入了衙门。轻叩房门,竟无人答应,想想也是,遭此凌辱,夫人必是恨透自己。硬着头皮推开房门,却惊得萧何呆立原地。
“夫人!”一声惨号,萧何面如死灰,瘫倒在地,余温尚存的厚重鲜血铺展开来,仿如一袭嫁衣。桌上遗言墨迹未干:
知君苦心,妾死不恨。
此躯已残,无颜侍奉。
“你何以如此痴傻啊!”萧何抱着僵直的尸体,厉声长哭。
长城居庸关下。
天际彤云浓厚,片片雪如鹅毛飘落。
武卒一行人押送征夫从夏至冬连连赶路,今日才堪堪在限期内抵达长城。望着高耸入云的巨大城墙,黑斑鳞鳞,仿如巨龙躯体,伴着呼啸大风使人心生畏惧,尤其是这些水乡之人更是感到震撼恐怖。愣神间,只感背后大力袭来,支撑不住,趴在了雪里,还没起身便听一魁梧汉子道:“奶奶的,夏侯婴,又不是让你来守长城,你怕个鸟?”说完便瓮声瓮气地笑了起来。夏侯婴爬起来怒目而视,却不敢发作,一行武卒里,除了周勃能和这小子斗上几回合,别人都不是对手。
“好了,樊哙,城门开了,咱们进去吧。”周勃当先走去。樊哙圆眼一睁,但看城门开了,往地上啐了一口,一脚将一个病怏怏的征夫踹起来,吼道:“少他娘的装死,要死死里边去!走!”踏着入夜的刁斗,一行人入了长城。
一个军官模样的人走过来,道:“文书呢?”
周勃赶忙递上萧何拟好的交接文书,满脸堆笑着要凑上前瞄一眼,军官眼一横,骂道:“滚一边去!”片刻之后,军官吼道:“所有人跟老子来!”
樊哙骂骂咧咧道:“他奶奶的,连饭都不给吃就要打发咱了?”夏侯婴轻声道:“也许是要领咱去吃饭呢!”听他这么说,樊哙倒有些兴奋,一路上风餐露宿没少吃苦,这次可要吃个够本!
众人随军官走到一个圆厅,都大是不解。这里除了张着许多火把之外并无饭桌饮食。此时军官清点人数之后,道:“泗水沛,共二百三十五人,未逾期未失人!”
“不对不对!沛县明明整整二百人,怎的又多了三十五人啊?不会是你数错了吧?”樊哙高声叫道。
军官闻声走来问:“哪个喧哗?是你吗?”樊哙正待发作,一旁周勃连忙近前道:“军爷,您看是不是错了啊?这徭役统共就二百人啊!”
军官冷哼一声,扯起一抹异样的笑容,道:“你们不算人吗?沛县县尉写得清楚,随行三十五人也当即列入徭役之中!好了,去换衣服吧!”
周勃一干人等登时呆立当场,实在没想到,平日里与人为善的萧何竟是如此阴险之辈!我等兄弟与他何仇何怨!樊哙当即绰起一直火把向厅门冲去,武夫们也伸手去拿棍棒,却发现来时已被收缴。樊哙当先一人冲至厅门,长枪起,黑光乱绽,樊哙堪堪躲过,手中火把却已被搠烂。
“犰狳!谁允你擅自行动的!伤了徭役徒添消耗!退下。”军官训斥道。长枪手怒视军官一眼,但觉他的话不无道理,横枪一扫,出了圆厅。
刚才的一番动作下来,三十五人都明白此间的利害,只能咬牙暗骂萧何,或忧虑前路艰难了。
长城之所以屡屡征夫,一来是因为此间苦寒,活活冻死的兵丁不在少数;二来是因为北方戎狄时常攻城,死伤亦众。所幸他们前来报到的地方正是长城总哨,供给上并不短缺,已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居庸关,总帅厅。
烛光暗淡,深深浅浅的剪影拼出了一个伏案疾书的人影,长城卫戍军副帅,蒙恬。蒙恬正值盛年,修筑好长城之后,自请担任长城方面军总帅,意欲整编长城军一举北征戎狄,荡平天下。这是他的梦想,也是当年秦王的梦想,可是如今的皇帝却越来越难以捉摸了。每当他上疏提及北征之事,总是被搁置起来,非但如此,三年前还将他最器重的公子扶苏委为长城总帅。谁都知道,公子主张的是与民休息,绝不会筹谋北征。蒙恬急了,皇帝已入古稀之年,如若不测,公子即位,那北征大业是再难实现的了。
犰狳倚着长枪,静静守在门口。在他看来,将军是神人一般的存在,文武双全,智谋胆略无人能及。今年夏天在古北口保卫战中,将军身先士卒,斩杀三员戎狄大将,还将戎军总盟主禽离砍至重伤。这份豪气,这份武艺,当真是当世无敌。
忽地厅门大开,一股寒气逼来,昏灯不住摇摆。蒙恬被打断了思绪,不禁皱眉。
“蒙卿!深夜不寐,莫不是在拟北征的折?”来者一身皮铠,腰扎玉带,发束皮弁,正是公子扶苏。
蒙恬忙要立起,却被扶苏打断道:“你我不必讲虚礼。”说着,扶苏走到旁侧,坐到阴影里,看来是对此地极为熟悉。
“犰狳,掌灯!”蒙恬搁下笔,向扶苏道,“公子深夜来访,莫不是要劝阻臣北征吧!”
“正是。将军啊!我知你一片公忠体国,希望完成统一大业。但是连年征战,如百姓何啊?为今之计在于安民啊!”
“公子所言非虚。百姓辛苦,臣非不知,然而,戎狄日渐强盛,如若不及时加以扑灭,时日一长,一道长城恐怕难以阻挡其南下啊!今夏古北口之战,可见其整军有致,而生性剽悍,不畏死伤,难对付得紧!再者,经历连年征战,百姓或已麻木,趁其麻木之时,一鼓作气,不是一劳永逸之法吗?生息之后,百姓习于安逸,再想大规模北征恐怕难上加难啊!若到时没有防备,我大秦沦于异族之手,岂不贻笑青史!”蒙恬紧紧盯着扶苏,数年来的相处,扶苏的行事做派无愧于一代贤主,若不是北征一事横梗期间,蒙恬愿誓死追随。如若今日说动公子,倒是可省了不少麻烦。
犰狳持灯轻轻置于扶苏座旁,扶苏面容忽明忽暗,沉吟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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