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作为战败归降的俘虏被汉人掳掠而来时,年方八岁。
那一日,盘旋于大漠上空的雄鹰坠落,连日的战火终于停息。天地所生、日月所置的大单于的子民,从此沦为阶下囚。
他的阿娘被献给了皇帝,而阿大早在战争中死去。他和几个同伴挤在木头笼子里被马匹拖着游街,看着外面如山如海的陌生面孔,他们看着热闹,指指点点地唤他们“小匈奴”。
他虽听不懂,却能从他们戏谑的表情看出,那并不是什么好话。
那时他还有件好看的衣裳,虽沾染了血污,他却仍能从其中嗅到几分即将消散的沙尘。那是茫茫戈壁滩上的砾石,是卷起黄沙的旋风,是与天地相接的红日,是他失去的家园…
他也同样失去了自己的名字,代表匈奴贵族一脉的“兰靳”。
车马停在闹市的街沿,他们被一一标上了价格叫卖。正午的日头晒得他伤口生疼,他蜷缩在木笼的角落,因为过度饥饿眼前一阵阵的发黑。
有个小女孩将半块馒头从笼子缝隙中塞进来,他警觉地盯着她,而后一把将东西夺过狼吞虎咽的吃下。
在场的人因为这动静发出阵阵嘻笑。
女孩趴在笼子前面,把手中剩下的馒头塞给他,口齿不清的唤着,“狗狗......”
她的笑容很甜,他却感到一种彻骨的寒意。
在这些人眼里,他们竟与牲畜无异......
汉人忌惮匈人的血统,只图看热闹时的新奇。因此前几日,他们之中没有任何人被买走,牙商显得很不高兴。
他们的饭食只有一碗清水和小的可怜的干馍,不到晌午,肚子便饿得咕咕叫。他只能强迫自己睡着,因为只有在梦境中,这份饥饿才不会太难捱。
他在第六日的夜晚被尖叫和哭喊声惊醒,看见同伴中的女孩因为过分饥饿死死地抓着牙商不肯松手。之后她被带了出去,隔着一道铁门,他看见她被鞭子抽得气息奄奄。
期间她颤颤巍巍地抓着牙商的裤腿,学着汉人的发音,不断哀叫着喊“饿”。可这也并未能让那人怜悯几分,她被扔回牢笼里时,后背早已血肉模糊。
即便他们将自己的饭食都留给了她,可仍旧没能让伤势过重的女孩挨过第七日的夜晚,直至死前,她还是用那双无神的眼睛死死盯着铁门,气若游丝地喊着“饿......”
他只能眼睁睁地守在她身旁,看她死去,自此再也不敢违抗牙商半分。
后来有个衣着考究的家伙用了一锭金元宝将他和同伴全部买走。牙商眉开眼笑地捧着那枚元宝打开铁门,对他们说,“都喜庆着点,你们可马上要过好日子去喽......”
......
站在寒风猎猎的洞口,他看着自己手中的匕首,向黑茫茫的密林深处望去。视野被漆黑所覆盖,只能看见树木隐约的轮廓,这种未知的恐惧,似乎下一刻,就会有什么野兽冲出来将他一口吞噬。
“只有能从那里活着走出来的人,才能成为郑家的影卫。”
好日子......?
也算是吧,至少他们有了足够的干粮和自由活动的天地。只不过,稍有不慎便会失去性命......
他回头向洞内看去,裹着被单相拥取暖的两人头挨着头,睡得正香。
那天在郑家,他见到了很多人。不止有如他一般的面孔,更多的却是些汉人小孩,面上都写着如他一般的不安和畏惧。家主端坐于堂上,轻描淡写地决定了他们的生死。
他们被下了毒,流放于西郊的森林,三日为限,唯有活下来的人才能得到解药。
这对于他们来说,满怀着的期许,却不过是从一个地狱掉进了另一个地狱,再看不见希望可言。而他又是不太幸运的那个,在路上和同族被拆散,两个陌生的汉人小孩成了他的新同伴。
更重要的是,他隐约地察觉到了自己正被孤立。即便野兽也是如此,来自同一族群的伙伴,似乎更容易团结在一起。
可他得活着。
他收起匕首,叫醒了其中一人,看见了那人睁眼时一瞬的防备。
夜晚常有狼群,为了活下去,他们约定了轮流守夜,此时轮到他的时间已经结束。他顺着石壁躺了下去,抬头看了看本该在自己身旁却不知道什么时候离他那么远的家伙,又转过视线,看向原处守夜的人。
他应当防备起来了。
......
粘腻的液体滴落在他脸上,而后是有些奇怪的吐息,这种感觉太不寻常。他蹙起眉,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却瞧见一颗巨大的兽瞳。
狼的喘息声极重,带着股浓郁的血腥气,唾液正顺着它的长舌向下滴落。他一时愣在原地,屏息凝神,不敢有任何动静。
它贴近他的面颊嗅着气味,似乎正分辨他是否为活物。他在惊恐地转动眼球左右巡视,才发现同自己一道的两人早就不知所踪。
唯洞口的火还未熄灭,想必狼也是跟随它来的。
他的手不着痕迹地握紧了腰间的匕首,趁狼靠近的时机从它身下钻了过去。汉人的匕首不比他惯用的猎弓与短刀,他并没有十足的把握。
被他激怒的狼嘶吼着朝他逼近,他踩着石壁借力跳起来,挥着匕首扎下去,却被狼一掌拍开,重重地撞上了身后的岩石,因着剧痛险些失去意识。
他从短暂的眩晕中睁开眼,翻身躲过狼的攻击,才呛咳着呕出一口血。胸口像撕裂般的痛着,他猜测自己的肋骨或许断了几根。
好在他匕首还在他手中。
他左右打量着洞内的方位,刻意吸引狼的注意,在它飞扑时躲在了两块岩石的夹缝处。他抓紧了匕首,冲它的脖颈用力捅过去。
刀尖刺破皮肉的沉闷声响伴着狼的哀嚎,他用尽浑身的力气抵御它的挣扎,匕首顺着它的咽喉一路向下滑去。他握着刀柄的手青筋暴起,温热的血液豁的淋了他满身,他在血雨中浸泡着,看着狼重重地倒了下去,溅起地上的烟尘。
开膛破肚,血流成河。
这是他第一次独自杀死如此巨大的狼,感觉到它的生命在他手中慢慢消失的时间,他的心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改变了。
不同于狩猎后的欢喜,恐惧过后,涌上心头的是一种说不出的快感。
他的手指轻轻动了动,手中的匕首落在地面,发出清脆的声响。
原来,这就是杀戮......
他这才听见洞口传来轻微的动静,两个小孩同他对上视线,便高喊着跑走了。可很快,他便听见山下传来更加凄厉的惨叫声。
狼是群居动物,当然不只一头。
他慢慢地向洞口走去,站在山坡上,被血染红的面庞如同修罗恶鬼一般。狼群踩着方才支离破碎的尸体,团团围住了那个逃跑的孩子。
“救命!”
那人无路可退,仰起头惊慌失措地看着他,拼命的呼救,“方才我不该把你一会人丢在山洞里,我现在知道错了,快来救救我啊!”
“救我......啊!!!”
头狼很快地扑咬上去,那人尖叫着,被一拥而上的狼群淹没,只剩下高高伸出的手,“救......”他用破碎的身体发出最后一声呻吟,便在咯吱咯吱的咀嚼声中再无生息。
他什么都没做,只是静静地看着狼群分食了那个孩子,看见他血肉模糊的身体中露出森白的腿骨,躺在枯败的荒草之间。
从此他再也不愿提起那个词。
在最后时刻,分明已经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却还要将那点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这可太难看了。
......
“只有你一个活下来了?”
男人将解药放入他的口中,环顾四周,早有预料似的爽朗地笑起来。
他仰头将药丸吞下,捧着那枚余温仍存的骨笛,眼神空洞地点了点头。
“我果然没看错人,你可是里面价格最贵的。”男人粗鲁地揉了揉他的头,转身让下属扔给他一套干净的衣服。
他咬破手指签下那份生死契,将自己卖了出去,立誓成为郑家的影卫。自此,他的人生再也没有过去与未来,天骄的子民成为了汉人最忠诚的犬。
......
他初到郑家便救了那位冒冒失失的二小姐,除去任务,他大抵还是不愿见无辜的人死去的。被管事嬷嬷训斥之后他才彻底明白,即便他想救人,可那高贵的主人家也未必愿意被他所救。
他何必要出这个手,当真是自讨不快......
那时后山的宅邸里还住了不少同他一样的人。看向他的目光皆为凉薄,分明生活在群体间,却找不出半分暖意。
每次出任务,都有部分人再也回不来。四年的时间里,和他争抢饭食的家伙越来越少。最后,竟只剩下了他一个。
历经磨难而不绝,他似乎有这些气运的。
他因此成了郑老爷眼前的红人,许诺给他后山的空地,他常常独自一人呆在那凉亭里,想起自己曾经也是个懵懂的孩童,在爱上杀戮之前......
再次遇见那位二小姐是他十六岁,他一眼便将她认了出来。这世上如她一般莽撞的人,大概再找不出第二个。
府上的人待他如狼如犬,要么避之不及,要么发踪指示,唯有她例外。她分明是知晓他的身份的,却无半点防备之心,竟看见刀子也要闯上来。
就好像她知道他定然不会伤害她一般。
他本不愿和这些主家人扯上关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否则行事都要受到牵连,更别提这朵温室里的娇花。可她偏偏要黏上来,即便他装聋作哑,即便他对她的一切都漠不关心。
直到那天她忽然问他,“你觉得我父亲怎么样?”
他后来才知道这花儿背后的孤寂,如他一般的逃不脱命运,自出生而起便成了郑老爷这盘棋局中的一枚棋子。
她对他不是不谙世事的好奇,反而是知道太多,无处诉说与日俱增的愁苦,从此一颗心再无归处......
他在这时莫名的有了恻隐之心,才愿认真地遵循起她那幼稚的约定来。他听着她平淡的少女心事,却不觉厌烦,反倒觉得这聒噪的鸟儿让他一眼可以望尽的生活多了些期待。
他在意起府里的猫,厨房的糕点,还有堂前那只永远只会嘎嘎叫的八哥......
仿佛他还是个自由的人。
在如她一般的年纪......
那天邻家嫁女,她问起他的名字。他本该脱口而出的,却忽然发觉,这八年来,再也没人唤过他的姓名,久到就连他也快要忘记自己是谁了。
戈壁滩上的落日、奔马、孤鹰......
于他惯常的骨笛声中封存已久的记忆开始松动,他犹豫很久,还是没能说出那个名字——兰靳。
于是他摇了摇头。
“你笛子吹得那么好,就叫阿乐怎么样,乐曲的乐。”
她用树枝在土地上写了个漂亮的“乐”字,汉人的笔法,他至今弄不明白,只仿出个歪歪扭扭到字迹来。
可那天他很高兴,他终于又有名字了。
无关过去的......
他不再是大漠的兰靳,而是她的阿乐。
......
他历尽艰辛去了南山,才发觉所谓的灵药根本不存在。他被药人下了毒,滚烫的匕首插进胸腹间,四肢百骸都像燃起了烈火寒霜。
他被吊在树上,看着那些畏惧却满眼憎恨的人,一如汉军踏平大漠的那天。
灵药只是个幌子,是借机挑起争端剿灭药人的手段,却有无数如他一般的人为之赴死,一个接着一个......
他的武功尽失,跌跌撞撞地行过高山,湖泊,撑着最后一口气走到她面前。他还记着那个约定,再久些,她怕是要担心了,不知要傻傻地在亭前等上多久。
他还想告诉她,自己经历过的一切,告诉她众人对谎言趋之若鹜的真相。
可他失控地呕出那口血时才明白,似乎已经太晚了,他的命数将尽。临死前回忆像走马灯似的在眼前闪过,他想起饥饿至死的小女孩,想起被狼群撕咬的背叛者,想起曾在他手中逝去的那些人......
他们都曾喊过,“救我。”
却因他,下场比谁都要凄惨。
于是他恳求她,“别救我......”
他有无法偿还的罪孽,更重要的,对这样的他而言,活着比死亡更加艰难。他丢失了曾属于自己的一切,就连这浮萍半生的武功也.......
他还剩什么呢?
再度苏醒,他在整日整夜的毒发中不得安宁,孱弱的手腕甚至端不起那小小的药碗。他望着陪伴自己八年的佩刀,久久的出神。
他不怪她救他,也不怪不了任何人,毕竟他从来都不无辜。
更何况,他明白她的感情。
他从来都明白,却也从来不敢逾越那边界。
她是他的主子,郑家的二小姐,被他珍视且爱慕着的花儿,她是重新赋予他姓名的人。
可他呢,卑贱的亡国奴,出生入死的小小影卫,甚至如今,武功尽失的废人。他不能玷污她的一切,就像他不愿接受她过分热烈的爱情。他刻意躲着,避着,却还是变成了这样......
如若他还是单于赐封亲王的王子兰靳,他定当风风光光地迎娶她,带她在草原上策马奔腾。可他只是阿乐,甚至连为生的资本也失去了,这样的阿乐。
后来她在灯会上偷吻了他,他错愕至极,深知她的越界是何意,于是匆忙逃离。
他躲过她派来搜寻的人们,在无数个夜晚倒在密林之中病发昏迷,痛不欲生,却想起烟火下她琉璃似纯净的眼瞳。她那样认真的看着他,仿佛这世界上,印证于心的只有他们二人。
他很疼,太疼了,就像那只生命即将走到终点的狼,悲哀地嘶吼着。
她是个美好的人,他只是她人生中的过客,不该阻碍她的未来。她该忘记他,好好地活下去,觅得好夫郎,过得如意美满。
他用身上最后的一文钱借来纸墨,将祝贺她新婚的贺词放在她的窗前,可他实在不会汉人的文字,绞尽脑汁也只能想起她曾教过他的两个字。
“囍、乐。”
喜乐。
他虽不曾见过,却想的到,她出嫁时的十里红妆、她披着凤冠霞帔,风风光光乘着轿子的样子一定很美,比那日的邻家女要美上成千上万倍。
他在回去的路上碰见了狼群。
他下意识地掏出刀,这才想起自己早已无计可施。于是自嘲地笑了笑,索性干脆地松开了手,听那有些锈蚀的刀叮叮当当地滚落进石头缝里去。
也罢,反正最后的执念已完,世间再无他可留恋之处。
不如就在此,寻个解脱吧。
他张开双臂迎接一拥而上的狼群,一同他早该死在密林洞窟中的那夜。
他苟延残喘八年的噩梦就此消逝了。
好痛。
被狼群撕咬时,他却自始至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原来那个孩子是这样死去的。
他想,从此世上再不会有人记得他。
不会盛开的花的另一视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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