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节回顾
阁楼里的光线昏暗而且柔和,我静静地趴在床上,听秋雨洒在屋顶上沙沙沙的声音。半个月已经过去了,我还是动不了,我想摸摸屁股上模糊的血肉是不是结了痂,但是我不敢摸,因为那种钻心的疼会撕扯出一连串的眼泪。
那天傍晚,我拖着酸痛的双腿跌跌撞撞回到家的时候,爹提着一根四棱的桌子腿,淹没在灰蒙蒙的夜色里,静静地坐着,像一尊凶神恶煞的门神,看见我回来就立刻气急败坏扑过来。我下意识往门外跑已经来不及了,他一欺身堵在大门口,破口就骂。跑,我让你这个小杂种跑!我打断你的瘦狗腿,看你还跑不跑。他关上门开始满院子追着我打,劈头盖脸的棍棒像冰雹一样,从前院打到后院,从客房外面打到客房里面,我东躲西藏却怎么也躲不开,爹手里的四棱棒像长了眼睛一样总能打在我身上。后来,我干脆就不躲了,走了一天的路,我真的太累了。我缩在墙角,脊背抵着墙根,双手抱着脑袋任他发疯了一样捶打。我想,大不了被他打死,把这条烂命还给他就解脱了。
要享受自由,就得付出沉重的代价。所以那天,我被爹打晕了。
后来,他拎着我上了阁楼,一脚踹开门,把我扔在床上。兔崽子,有种明早你再跑啊,要是明早上你没死也没跑,我请郎中来给你抓药。
我有种,但是我没跑,因为我动不了。我流了一夜眼泪,泪水浸湿了破旧油腻的被子。一种蚀心的寒冷从左边胸腔里像冰水一样源源不断地往外涌,穿过每一节神经,透过每一个毛孔,伸张到阁楼里的每一个黑暗孤单的角落,层层把我包裹。我从来没有像那个夜晚那么冷过,那种无法抵抗的寒冷我永难忘。我没有在三九天吃过挂在阁楼顶上亮晶晶的冰溜子,但是我想,一定不会比那晚更冷。
第二天,天还没亮,爹就推门进来了。他推一推我,我呻吟了一下。他说,没跑啊?我没理他。他说,既然没跑也没死,那就好,这次是为了让你记住。一辈子都不敢忘!说完他就转过身一瘸一拐走下阁楼去找郎中了。郎中临走前叹了一口气,瘸子啊,你还真下得去手,打得一滩烂肉一样……唉……爹按郎中开出的药方去抓药,外敷的、内服的、养身的、养神的,好多一小包一小包用麻纸包起来的草药堆在爹的屋子里,像一座小山一样。他在后院的老槐树下面用两块青砖搭了一个简易的炉子,劈得细细的木柴整整齐齐码在边上,就开始为我煎药,然后端来混着泥土味的药汤,黑乎乎的像毒药一样苦。我撇着嘴皱着眉头,一仰头一口气喝完,爹瞪大了眼睛。不苦啊?他问我。我抹去嘴角残留的药水,淡淡地说,比这苦的都尝过了,还怕什么苦不苦。
爹嘿了一声,说,这次好吃好喝供养你,好好养身子。高兴吧?
爹没有食言。他果然每天送来牛羊肉和骨头汤,顿顿两个雪白的馒头和两种色香味俱全的炒菜。还要什么?他问我。我闭着眼睛摇摇头,旋即睁开眼又问他,有酒吗?我要最红最红的高粱酒。爹说不行,养伤期间不能喝酒。我垂下眼皮不再说话,听他拖沓着脚步走了,才抓起馒头,眼泪就流出来,砸在菜里、汤里,哽咽着怎么也咽不下去。馒头堵住了嘴,我狠狠地哭。我问自己,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到底是为了什么啊……
两三天后,我不哭了。哭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只会显得自己无能,只会显得自己先前的行为没有意义。一个月后,我的伤好了,屁股和脊背上还有大腿上留下了条条凸起的触目惊心的伤疤。爹摸着我的身体,像是有懊悔之意。疼么?他问我。我摇摇头,没有说话也没有对他笑。真正的伤是在心上的,那种疼痛,那种寒凉,那种不可言状的感觉,是看不到的。爹虽然这么问我,可是却没有开门的意思,饭食也由原来的牛肉羊肉炒菜骨头汤换成了萝卜菜和萝卜汤。更要命的是,他也不再倒我的恭桶。
我被爹锁在阁楼上,饭食由他亲自或者使人按时送上来。恭桶就放在墙角,阁楼的空气里混杂着一种晦暗的光亮和奇异的臭味,我知道那种奇异的臭味来自恭桶里的粪便,而粪便来自我的肚腹,所以我一遍遍反复警告自己,不得嫌弃这种臭味,否则便是嫌弃我自己。可是,最后我还是忍不住嫌弃它了,我呕了,趴在恭桶边上,肚里翻江倒海,呕出来的秽物又刺激我想要把自己肚腹掏空,就这样反反复复持续了一晚上。
阁楼像一只牢笼,我光着身子在阁楼里大汗淋漓,气急败坏哇哇乱叫,像是被囚的蛐蛐。我听见夏天的声音在阁楼外面的大漠里发出咝咝地叫嚣,毒蛇一般在我耳畔爬行。亘古不变的粗泥渣抹过去的墙面已经干燥地裂出龟纹,它们神秘的串连在一起,毫无章法不讲理地排列在墙上,像是爹禁锁我的符咒。我越盯着它们仔细看越愤恨,就死命地拍打墙面,墙面发出沉闷的咚咚咚的声音。
放我出去,我不是猪狗,我不是你的畜生,为什么要圈着我?中午爹来送饭的时候,我使劲捶打阁楼上那扇不知道什么木头做的坚固的门板冲他喊。爹在外面心平气和地说,如水,等你好了爹就放你出去,啊。他把饭菜从窗户棱一个木格子里塞进来,我一看又是萝卜菜和萝卜汤。
拿走——我愤怒地把塞进来的饭菜推出去。又是萝卜!又是萝卜!你就不能给我送点别的?我是病人!爹说,正因为你是病人才给你吃萝卜的,郎中讲过,萝卜又叫小人参,吃了补身子啊,你要是补好身子了,病自然就好啦。我一听来了气,我不吃萝卜,萝卜吃多了尽放臭屁,这么大一点儿的阁楼,里面充满了屎尿味和臭屁味儿,简直臭气熏天。换做你,你能呆得住?我是人,我不是畜生,你放我出去吧,我求你了。爹,你放我出去吧,放我出去吧。我再也不会爬到阁楼顶上、不会偷偷跑到后面的胡杨林里的去了,你放我出去,我乖乖听你的话,剥葱剥蒜洗碟刷碗记账端酒,我都听你的……最后我祈求着祈求着,就把头抵在门板上不知为什么哭了。
爹说,你不能出去,一见风寒你这辈子就完了。我隔着门缝看见他一瘸一拐下了楼,绝望地靠着门坐下去抱着头大声痛哭。我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但是我想我也只能哭。也许,哭一哭就好了。
后来,我哭着哭着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快落山了,阁楼里一片血红的光线,像是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我跳到床上,想从窗棱格子里看看下面的客栈,看看那些来往的神色冷峻的客人,看看那些面目丑陋骨架高大的骆驼,甚至想看看羊石镇人独有的那双麻木漠然的眼睛。或者,看一看一成不变的大漠,看一看一片片晚霞,或者没什么目的,只是向外看一看就好。
床上放着饭菜,两只羊肉包子、一盘萝卜菜和一碗萝卜汤。再次看到它们,我突然又怒火中烧起来,我知道我的瘸子爹趁我睡着的时候进来过,于是我把盘子和碗连同菜和汤从窗户投了下去。瓷碗摔在石板上的声音异常清脆,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有人抬头朝阁楼望了一眼,骂骂咧咧地走开了。我心底突然失落而且沮丧起来,我想引起别人的注意,但是他们没人注意到我。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要做,只是望一眼阁楼便默然走开了。
我失望地坐在床上,我想,也许我就要这样被这个世界忽略了,就算是死了也不会有人注意。
天黑的时候,爹在外面敲窗户。如水,把碗和盘子递出来。我说没了,我扔了,我把它们摔死了,你没听见吗?啪!声音很响呢。爹在外面跳起来,摔了?!你个败家子,你知道一只碗一只盘子要几文钱呢?你摔掉的不是碗、不是盘子、是银子!白花花的银子啊!这个家迟早让你败完了。我说哪是什么白花花的银子,都是沾满血腥味的臭铜钱。爹哼了一声,把晚上的饭菜端走了,我听见他僵硬而且颤抖骂着败家子三个字下了楼。
败家子。我为这三个字感到莫名的兴奋和满足,我想,它至少证明我还存在,我还活着,我还被别人注意和评价,而不是像牲口一样和屎尿臭屁呆在一起。
爹为了惩罚我的败家行为,饿了我整整一天。第二天,爹没有送来一粒米一滴汤。第三天,他刚把饭菜从窗户里递进来,我就咽着唾沫扑过去,抓起一只包子狼吞虎咽,呼噜呼噜喝完了一碗汤,又抓起另一只包子就着菜吃起来。爹在窗户外面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他摸摸颌下稀少的胡子,如水,少吃点,萝卜吃了尽放臭屁。我知道他在讽刺和报复我,但我顾不上这些,嘴里塞满了饭菜,含混不清地说了一句,管不了那么多了,我宁愿天天闻着自己的臭屁也不愿饿死。爹在外面骂了一句,饿死鬼。
再跑不跑?几天以后,他打开阁楼外面的门锁问我。
我木讷地摇摇头,眼神迟滞而且呆板。
爹满意地点点头,晓得了我的厉害了吧?去吧,去记账,去摘菜,去洗牛肉,去搬酒坛子。我一个月的好吃好喝可不能白白浪费了,你都得还回来。你都得还回来。他说这句话时,嘴角露出一丝诡异的笑。我打个寒噤,乖乖地点头按他吩咐的去做了。爹露出满意的笑容,他看着我的背影,洋洋得意地说,做什么都要付出代价的。
我被爹在阁楼上整整关够两个月之后才放出来。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爬到阁楼顶上大口大口的呼吸大漠里的空气,望着荒芜苍茫的大漠,我突然想,这才是我的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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