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扎手的杉树叶

作者: 司南慢花园 | 来源:发表于2023-08-05 14:17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阳光很好,屋后的山林闪着金光,小院里暖融融的。我和孩子们把桌椅搬到院子里,晒太阳读书。

    多么寂静啊。

    我掐着指头数了数,山上仅存七户人家,散落在各个角落。留在这个小院里的,还有三户人家。

    一户是一对中年夫妻,唯一的女儿在外念书。他们原本常年在外打工,近两年,因为年龄大了和疫情等原因,在家的日子才多了起来。这会儿,他们骑着摩托车下山玩去了。

    一户是我们家,父亲耗时十年一个人建好了一栋房子,大大小小十几间,等着一大家子回来住。但是从叔、姑到我们,都在外面成家立业,落户扎根。父母也被我们接到城里帮忙,所以大多数时候也是一把锁锁住的。疫情三年,锁了三年,这次,我们一心想回来住一住,看一看。父母早我们几天回来收拾房间,搞卫生。这会儿,他们也下山去扯胡子牌了。

    还有一户就是她家。按辈分,我喊她伯母。因她名字里有个桂字,唤她桂伯母。她有一儿一女,都在外安家,不常回来。两口子一起相守在山里,平平淡淡,也平平安安。往常回来,总能看到桂伯父在做事,拿着斧头镰刀或者挑着担子,出出进进。但是这会儿,只有她一个人了。

    变故就发生在几天前。我父母刚回来那天,正遇见他被搀扶着坐上三轮摩托车去医院。听说已经在家里病了六七天,以为像往常一样撑一撑就好了。没想到,人在去医院的路上就没了。

    事发突然,来不及哭,就得抓紧办丧事,摆酒席,发葬。前后不出几天,从有到无,收拾得利落干净,一个人从此在这世上消失得无影无踪。等到我回来时,小院里已经被清扫得干干净净,什么痕迹也看不到。于我这个不常回山里的人来说,仿佛这个人从未存在,又仿佛这个人从未离开。

    母亲作为见证者,胆子变得更小了。而我,一切如常。我笑着和桂伯母打招呼,她亦笑着说“回来了啊”,看上去和往常一样,仿佛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发生。

    连续几日,阳光都好,体恤地驱散小院的清冷。我们喜爱这阳光浴,搬了桌子在外面吃饭、读书、玩耍。孩子们看一会儿书就跑开了。不知世事的她们欢喜地打闹追逐——她们在城里憋得太久了,如今,如虎归山,如鱼得水。

    我坐在小院里,远远地看着她们。突然,一阵哭声传来。并不是嚎啕大哭,也不是嘤嘤啜泣,而是有唱腔唱词的,哭一声,唱一句,幽幽怨怨。

    不用想,是桂伯母。我又侧耳听了听,果真是她那边的屋里传出,也正是她的声音。这种哭,我实在是太熟悉了。我从小到大在山里听了太多。每有人死,便能听见这种哭。有时候是妻子哭丈夫,有时候是女儿哭父母。最多也最动情的,是女儿哭父母,撕心裂肺的哭里,拖着长音唱腔,数说着父亲母亲辛劳又苦情的一生,旁人听了也落泪。她们守着棺材,静静地跪着,或是无力地趴在棺木上,从白天到黑夜,又从黑夜到白天,哭到喉咙嘶哑发不出声。哭到至为伤心处,甚至会用身体撞击棺木,旁人便会含泪去拉扯开来。如此种种,既是对死者的一种懂得,也是生者情感的宣泄。

    这种哭,很多时候也像一种撒娇,通过它,你可以看出哭者和死者生前的感情,那浓浓的依恋和不舍。所以男人们哭不出来,它是女人们的专利。也因此,相比而言,妻子的哭比女儿的哭要矜持得多。

    山里人,特别是夫妻之间,羞于情感的表达。他们隐忍了一辈子,至死不休。我见过好些老婆婆,男人走(山里人不说“死”,只说“走”)时,披麻含泪,默默坐在角落里或者招呼客人,但总不曾见她们去棺木边哭一回。我的祖父走时,祖母已经快八十岁了,他们相伴了六十年。姑姑们从远方赶回来,趴在父亲的棺木上恸哭。一辈子能干的祖母,端坐屋内,指挥丧事,看上去悲伤并不曾光顾她。这很容易让人以为他们在年老时斗嘴真的伤了感情。但祖母转身走到里屋时却偷偷垂泪。祖母那天穿着一身黑衣服,祖母流泪的那一刻,一股莫名的哀伤瞬间袭击了我。那毕竟是一生的伴侣啊,从年轻到老,走过了多少岁月!只因为她是他的妻,明明悲伤不已,却只能隐忍不发。女儿们哭过了,把父亲送到山上(葬了),走了。满屋的空旷留给了他的妻。悲伤像潮水一样慢慢地涨上来,一点一点溢满了整个房子,流向了他走过的每一条路,他劈过的每一根柴,他种过的每一棵菜,绵绵无绝期,谁也看不见。她只能独自面对,独自吞咽,天长地久,地久天长。

    我回去那天下午,恰逢桂伯母的女儿开车回城。一辆崭新的黑色小车与我擦肩而过,我并不知情。桂伯母望着渐行渐远的车屁股,笑着告诉我:算好了这个时间出发,不塞车,晚上九点可以到,明天还要上班。

    总以为山里人过着粗砺的生活,有着粗砺的心,而粗砺的心是不懂伤心的。生活的无常,于山里人而言,就像衣服破洞了,斧子变钝了,补一下又能穿,磨一下又能用——不过一会儿的事,日子就又照旧了。

    但这会儿我听到她在哭。她一边哭一边拖着长音唱,虽不太清晰,但依然能听到她在数落他的狠心,数落自己的命苦,仿佛他就坐在她的面前。那些藏在心里的话,那些不能展示给人看的悲伤、缠绵、埋怨和软弱,她终于都在这个无人的下午抖落了出来——她大概忘了还有我们母女三个在吧。

    孩子们全然不知,她们无忧无虑,这半山腰里的小院是她们的天然乐园。我抬头看了看天,阳光从天而泻,时有鸟群从小院上空飞过。多么好的下午啊,就让她尽情地宣泄吧!就让她以为只有阳光和小鸟在倾听吧!

    其实,我用不着偷听,她的故事已然轮廓分明。作为旁观者,这些年来,我亲眼所见的几个零星片段,在这个瞬间自动拼接成一部完整的影片。

    那时候山里的人真多啊!屋挨着屋,人挤着人。现在看来只有几十米的距离,那时候从东边到西边,要穿越好多户人家,就像是隔了千山万水。她家在近后山的一角,我平常基本不去那边。第一次去她家,是因为和她女儿玩耍,她要回家拿东西,我跟着一起进的家门。那年我七岁。

    屋子在一个山坡上,屋里很暗,几乎看不清家里的陈设。我站在外屋等我的小伙伴,里屋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那是一个男人的咳嗽声。我知道那是小伙伴的父亲,他常年卧床,从不出门。这是我第一次真切地感知到她父亲的存在。我认真听起这咳嗽声来,也有可能是除此之外,我别无可看和可听之处。咳嗽声里混杂着急促的喘息声,像是一匹老牛驮着千斤重的货物,怎么也迈不开腿似的。好一会儿,咳嗽声渐渐地消停了,但是喘息声却不断,一波连着一波,一波高过一波,像是喉咙里有个破旧的风车在拼命地拉着,没日没夜,不知疲倦。我感受到了咳嗽者的痛苦,我觉得他一定是喉咙里或者胸口上被塞进了一团棉花,怎么也咳不出来。

    他是她的前一个男人。她和他生了一儿一女。

    小时看见的这一幕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中,这个下午,她的哭声把它从我的记忆里唤了出来。我突然意识到,这简单的一幕,已真实写照了她的前半生。男人的痛苦背后是她的痛苦,只是山里人从不曾说起,也不愿承认这一点。

    后来,他病逝。她一个人养儿育女过了一些年头。小院里的人陆续往山下搬。有人建好的房子也不要,她低价买了过来,住了进去。山坡上的泥砖屋在风雨中很快倒塌,成为平地,长出了荒草。

    又过了不久,有一个远方的男人走进她的家门,从此住下了来。

    远方的男人操着远方的口音。但看得出来他在尽力调整,以越来越像这座山里的人。

    他话不多,只默默做事。到后来,他比山里人还更像山里人。原来的山里人都下山另建新居,往城镇靠拢,过起了新日子,任原来的房屋倒塌,数年不曾上山看一眼。渐渐地,废墟变成了荒地,良田变成了树林,一切旧日的痕迹湮没,就像他们从不曾在这山上生活过。而他,守着这座别人不要的山,这幢别人不要的房子,这个别人丢下的女人,安心度日。他站在灶前弯腰做饭(让她坐着轻松烧火)。他挑着水桶到井里担水。他抡起斧头到山上劈柴。他提着尿桶到地里浇菜。他挎起篮子下山买肉。他在荒野里重新修出一条小路来。

    我问母亲,他来了多少年。

    母亲在心里算了算说,二十六年。

    我惊了一口气。

    二十六年啊,说起来如此漫长的岁月,却又如同飞鸟掠过水面那么短暂。

    二十六年,她的儿子从青年到壮年,她的女儿从少年到青年,双双成家立业,生儿育女,日子繁盛。

    二十六年,她的儿和女对他从闭口不认到自然地唤爸爸。很多年后我回山里的一天,她的女儿也从外面回来,我听到她唤他,满是亲昵,还有着她这个年龄少有的嗲声嗲气。

    算起来,这二十六年,我见他的次数屈指可数。但是见到的每一回,他都是在屋前屋后低头做事。远远地看过去,就像一帧帧剪影,静默不语,岁月静好。我喊他一声桂伯父,他抬头一笑,答复:“嗳,回来啦?”并不多话。

    一个人的二十六年,不过就这样终结了。

    一个人的一生也就这样终结了。

    我心中怅然。

    母亲接着说,他的女儿哭得最伤心,因为爸爸来时,她还小。爸爸送她读完了中学。爸爸对她好。

    不远处的田野里,赫然印着一个大大的白色圆圈。那是用石灰撒成的。圈里,是燃烧后的灰烬。我知道,那是山里的习俗,人死后,他生前用过的东西都要在这个圈里烧给他自己。如此说来,他似乎走得了无痕迹。

    但是,那屋檐下的劈柴,明明一垛一垛码放得整整齐齐,像城墙一样,看不到边,仿佛堆着的每一个好日子,有着无限的盼头。那一根一根的劈柴啊,绝不像别人家的随意劈开,它们根根均匀细致,露出好看的木色,刚刚好搭配她家的小灶膛。

    那田野里的蔬菜呀,还在风中摇曳生姿,扎好的稻草人依然在地里尽职尽责,吓唬着小鸟们不敢靠近。

    那屋后的柑橘林呀,即使时至冬日,绿油油的身子上依然挂着金黄的果。公鸡母鸡成群结队在橘树下悠闲地啄着小虫子。

    那门前蜿蜒的小土路,从这一头钻向山的那一头——那是他一个人用镰刀砍出来的路,也是他一个人用脚走出来的路。

    目之所及,皆是他。山里人都在感叹,这以后,柴不能到灶前,水不能到缸里,路也是要长满荒草了。

    能哭出来多好啊!哭是最直接的解脱。

    山里的人啊,心事像后山的树那般密,比田野的草还要多,但是他们不轻易跟人说。这种哭多好。就像园里的果树总是要修剪掉多余的枝叶,才能继续向上生长,而后结出累累果实,就像田野的杂草总要花些气力锄掉,然后才能维护庄稼的养分,长出它该有的模样,这日子里,总得有一些属于自己的哭泣,像雨水一样冲刷掉过往,唯有这样,才能让日子一天天坚挺地朝前走。

    但并无多久,就有一声呵斥传来,是一个男声。紧接着,他又恨铁不成钢地重重说了几句。内容并不清晰,语气里有着复杂的情绪,有埋怨和恼怒,也有着急和心痛。我方明白,原来还有她的儿子在。他和我一样,多年不在家,这次,想必是特意留下来陪伴母亲的。很显然,他是在制止她,以一种大人骂小孩的方式。这也是山里人常见的表达方式。其实只是不想让她伤心太久。

    她渐渐止住了哭声。

    等到父亲母亲以及中年夫妻都上山来时,她从屋里走了出来,脸上挂着笑。她手里拿了一把青菜,递给我的母亲,说:“这点青菜,是她伯父种的,放在家里干了点水分,你们用水泡一下就发苏了。”

    我心中感激,却无法言语。在山里生活,买菜颇为不便。我们每次归来,她都要给菜,只是这今年的菜与往年极为不同。

    又觉得总是要扯点话题说几句才好。于是我说,今年种点菜太不容易,听说干旱了大半年。

    “是的,前面干旱了四个半月,下了一场小雨后,接着又干旱了两个月。这菜,都是你伯父一桶一桶提水到地里浇出来的。”

    还是说到了桂伯父。我不知说什么才好。

    我想起这个下午的哭声。我好像都听到了,但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听到。就像风吹过山林,树梢轻轻摇摆了一下,一切便又静止下来,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道谢后,我带孩子们走开,去门前的杉树林捡干枯的杉树叶。于孩子们而言,这是体验生活。于我而言,是因为对杉树叶有特别的感情。山里长大的我,懂得杉树叶是上好的烧灶燃料。火柴一划,它们便毫不犹豫窜出火焰,喜滋滋地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放进灶膛,再粗壮的劈柴也得到了“引火”,熊熊燃烧起来,进而煮出喷香的饭菜。幼时,山里人多,柴少,我要走很远的路,才捡得一点杉树叶回来。所以舍不得烧,留着当珍贵的引火柴。现在,屋前屋后的杉树林满是落叶枯枝,却无人捡拾。

    孩子们随我进林,徒手捡了几枝,手被扎出血来。我这才想起,杉树叶原来是扎人的。你看它一枝枝匍匐在地,乖巧得似一架架好看的鱼骨,动弹不得,但若伸手去拿,两边的尖刺便复活了似的,直往手上扎,若是还想几枝几枝一把抓起来,尖刺更像是被惹恼了似的,从四面八方袭击而来。我想起幼时,几乎家家户户的门墙上都插有一枝杉树叶,每逢孩子不听话,大人就会取出来往屁股上打。打个一两次,孩子就怕了。

    我给孩子们戴好手套,拿上长长的火钳。但依然会有些小刺戳破手套,扎进手。让我意外的是,孩子们并不嚷嚷,而是安心捡柴。母亲也加入了我们。她用茅镰把树上的干枯枝叶都砍了下来。

    我们捡了两大堆。

    我和孩子们把杉树叶装在畚箕里,慢慢提回家。

    桂伯母已回屋。

    或许是我们的动静太大。好一会儿,她从屋里走出,和母亲说话。

    “捡这么多杉叶子,扎不扎手?”

    “有点扎,没事吧。杉叶子当引火柴,好烧。”

    “烧是好烧。她伯父说扎手。他到很远地方捡松针叶,现在屋里堆满了。”

    我这才想起,原来还有比杉树叶更好的引火柴。那柔软的松针叶,一根一根像动物的毛发一样柔顺光滑,一把抓起来,只感到细软舒适——对烧火的人来说,也是一种享受吧。

    可惜的是,松树林离小院太远。

    但再远的路也有人不嫌远。

    就像在这山里,再粗砺的生活也藏有细腻柔软的心。

    也就在这一刻,我似乎突然明白了那突如其来的哭声所蕴含的全部深意。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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