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影的人

作者: 李浩然来了 | 来源:发表于2021-06-26 22:27 被阅读0次

    1

    徒步十天,我没找到小影,甚至没碰到一个同类。无论走多远,太阳一直罩在头顶,阳光射下来,把地面撕扯开一道道形同蛛网的口子。每前进一步,都要紧盯着脚下,以免误踩到裂缝里摔个粉身碎骨。到处是倒塌的建筑,和一种只有一根枝条的植物,它们从裂缝里冒出来,以各种诡异的姿态扭曲生长,一直盘旋到天际。枝条上覆盖着层层叠叠的圆形树叶,像是鱼的鳞片。它们叫做慧树,很快将成为地球新的主人。

    我还记得高中历史课本上是这样写的:

    早在2345年春天,一名叫做张恒的中国籍年轻科学家就预言,随着地球碳化的加剧,人类将在一百年后彻底灭绝。2359年,张恒杀死植物人妻子后自杀,其时地表淡水资源已经所剩无几,海平面骤降,半年没下过一滴雨,地面皲裂如同龟背。生物大量灭绝,包括被誉为地球上生命力最为顽强的蟑螂。2372年,一种名为慧树的植物在地表大肆生长,经研究发现,这种生物非常适宜目前的地球环境,如无意外,将来的地球将被慧树统治。同年,张恒曾经的助手公开张恒的科研笔记,原来,张恒在自杀之前已经发现了慧树,当时他给这种植物取名连根藤。笔记中记载,连根藤拥有和人类相似的神经系统,张恒大胆假设,如果地球环境恶化到人类无法生存的地步,是否可以将人类的意识移植到连根藤上?虽然人类不甘于自己变成一棵树,但逼到绝境,也算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张恒将其称为Z计划。Z,26个英文字母中的最后一个,最后万般无奈的选择。

    距离张恒预测的一百年后还有30年,显然,人类的末日比预测来得更早,Z计划也成了死亡之外唯一的选择。

    在我出生的时候,世界上已经少了三分之二的人口,据说在我们的国度,曾经买个早点都要排一小时的队,这简直难以想象。在我断奶后,我父母被强制注射了安乐死针剂,这是每一个成年人类必须面对的现实,只有如此才能保持人类繁衍的同时尽量减少资源消耗,要知道,水和食物已经成了奢侈品,由政府统一分配。每个人都在绝望情绪中等待着Z计划实施的那一天。

    在我十八岁时,我等到了这一天。政府为每个人配发了一支类似听诊器的装置,还有一枚身份铭牌,上面印着我们的照片和生日。你可以随意选择一棵慧树,贴上自己的身份铭牌,传输自己的意识。你被一棵树取代,你原来的身躯滚落裂缝,成为滋养你的养料。

    在我成为一棵树前,我想去一趟泰山,不是去看日出,我要去找小影,小影去看日出。我带上居民中心最后一点水和压缩饼干,没带地图,现如今地图已经失去了它的作用。我一直朝着东方走,走了十天。仅剩半杯水和一包压缩饼干,它们能让我坚持最后三天。

    我不知道距离泰山还有多远,一路上我看到了很多废弃的汽车,有些坏的,有些是好的,油也满着,但它们在现在的地球上根本没办法行驶,走不了多远,车轮就会陷进地缝里。我还见过一辆军用直升机,绿色的,漆面斑驳,它就泊在一片倒塌的墙体上,一块块红色的空心砖压住了它雪橇一样的脚。我把砖头搬开,爬上直升机,里面完好无损,仪表盘长着六只眼睛,此刻圆圆瞪着,似乎对我的入侵感到不快。我摆弄了一遍各个部件,搞明白像汽车手刹一样的装置是飞机总距杆,除了不能刹车,它负责点火、起飞、降落、加油门,方向盘像是自行车车把,我很小就会骑自行车了,想来开飞机也不是什么难事。

    我按下总距杆前端的蓝色按钮,头顶的旋螺浆艰难转动,咯吱咯吱响了一通才顺畅起来。我拉起总距杆,飞机前摇后晃,缓缓离开地面,一株株慧树在我眼前飘过,它们扭着身子,翩翩起舞,后来我明白,并不是它们在跳舞,而是飞机在空中摇摆,像个醉汉。我调整方向盘,飞机却不听使唤,机头朝着一棵弯成弓形的慧树冲去。旋螺浆和慧树接触的一瞬间,我在机舱内感受到巨大的振动,白色灰色蓝色的粉屑纷纷扬扬,白色是树干,灰色是树皮,蓝色是树叶。一棵慧树被旋螺浆腰斩,而飞机也恰好卡在树干上,距离地面大概有十来米。我小心翼翼爬出机舱,抱住树身滑下来,一些叶子随着我的滑动脱落,露出里面光滑的树干。当我抵达地面后,飞机也从树上翻下来,做了一套完整的109B跳水动作,优雅地跌进地沟,过了很久,我听到地底传来一声闷响。

    身首异处的慧树,我希望它只是一棵树,但我还是看到了它黑色的铭牌,上面有一张少女的照片,张可可,生于2375年,只比我大一岁,她微笑着,笑得好甜。我不知道她此刻是否感觉到疼痛,是不是会在心里怨恨我。我很抱歉,我给她鞠了个躬,匆匆离开。

    在我们拿到神经转换器和铭牌的第一天,小影离开了居民中心,招呼都没打一声。有人说,她想独自一人,悄悄变成一棵树,但我知道,小影不会这么做,至少在到达泰山,看过日出之前,她不会这么做。她生平最大的愿望就是看一次泰山日出,她只对我一个人讲过。我告诉她,泰山已经不存在了,泰山早已崩塌,石头大半滚到地下,那里成了一片废墟。她说,我知道,不光泰山,全世界都是一片废墟,但我还是要去。我说,看日出,在哪里都一样,明天早上,我陪你,就在外面那堆钢筋混凝土上,我们爬上去,坐在上面等着太阳升起。她说,不,我还是要去泰山。我说,那堆混凝土估计比现在的泰山还要高,干嘛非要跑那么远呢?何况现在路上又不能依靠交通工具,只靠两条腿,我怕你还没到泰山,人就累垮了。她说,我就是要去,你不懂。

    我不知道离泰山还有多远,我想我只要一直往东走,就能到达泰山,就算到不了泰山,也能找到小影。

    2

    第二天我遇到了小成和小美,他们是一对夫妻,照片上两个人的头紧紧凑在一起,很恩爱的样子。两张一模一样的照片,一张贴在写有小成名字的慧树上,一张贴在写有小美名字的慧树上。两棵树相距十来米,向彼此的方向倾斜,树梢差那么一点就能接触到,就差一点儿。我站在树下,仰起头,闭起一只眼,两根手指在眼前量出一段距离,五厘米,实际距离可能有两三米,以慧树的生长速度推算,最多再有两年,他们就能相交。两年,多漫长啊。

    我暗恋小影也有两年了,还没表白,但我知道快了,她开始对我笑,对我说心里话,什么都说。她说她曾经在地理课上看过一段泰山日出的全息影像,她被眼前的美景完全震撼,从那天起,她的心里就有了一个执念,这辈子一定去一次泰山。如果我当时支持她的决定并要求同行的话,她现在可能已经是我女朋友了,在物资消耗殆尽之前,我们肯定也能找到两棵相邻的慧树,永远在一起。在这一点上,做树强过做人,人可以离开,但树不会。

    我想我应该给小成和小美节省两年的时间。我的两条腿跨在他们生出来的地沟两侧,先是用力推了推稍微细一点的小美,小美纹丝没动,我又了推小成,一样没动。我望向他们的树梢,足有七八米高,爬上去一定很费力,但我想试一试。我从背包里取出绳索——它本来是我准备用来翻越障碍物的,缠在腰间,然后走到小成身前,拍拍他的树干,我说,兄弟,忍一下,我帮你们。我抱住树干,向上爬,他的叶片宽厚,滑不溜手,我爬得很艰难,足足用了半个小时才爬到树梢上。有风吹过来,树梢摇晃,我夹紧双腿,死死抱住小成。等风过去,我解下绳索,绳索有十米长,足可以够到小美。他们两个正在深情对视,这一天他们等了太久。

    绳索在手中摇动,蓄力,松手,向小美抛去,绳索在空中抖出一个浪头,然后垂下头,直直扎向地面。可能蓄力不够,再来。试了三次,绳索上的挂钩才缠到小美头上,我拉了拉,缠得很紧,我双手用力,绳索绷直,两棵树慢慢向彼此靠近。终于,他们的树梢碰到一到。以防他们再度分开,我用绳索把两根树梢紧紧绑在了一起。

    不用谢,小成,小美,祝你们白头偕老,永远幸福。

    3

    夜里,随便找一块空地,钻进睡袋,就可以安心入睡,不用防范野兽——或许我是地球上最后一只长脚的生物;更不用担心着凉——地表温度越来越高,即使在夜里,地面也是温热的。我见到了小影,她不知什么时候钻进我的睡袋,她头枕着我的肩头,指尖在我鼻尖剐蹭。我紧抱着她,像是小孩子抱住失而复得的玩具,我说,小影,你总算回来了,你知道我多想你吗?她说,你是不是喜欢我?我说,是呀,喜欢的不得了。她说,那你为什么不表白?我说,我怕被拒绝。她说,你都没尝试,怎么知道我会拒绝?我说,那我现在表白,我喜欢你,做我女朋友吧。她说,好的。一张俏脸贴过来,我仰起头,用自己的嘴巴迎接她的嘴巴,她却中途变道,嘴巴停在我的脸颊上,伸出舌头舔我的耳垂。有点痒。我翻身把小影压在身下,她却发出喵地一声叫。那是猫的叫声,我虽然从没见过这种早已被认定灭绝的生物,但在生物课上看过它的影像,听到过它的叫声。老师说,猫曾经是人类的宠物,它们模样可爱,性情温顺。

    我睁开眼睛,一道黑色闪电在睡袋里左突右撞,睡袋一角明明有一个圆形的窟窿,它却好像看不见。我静静看着它,它慢慢安静下来,最后停在我的脚下喘息。它几乎和黑暗融为一体,只有两只眼睛像两盏小灯一样闪烁。我伸手去抓它,它并没有躲避,它的皮毛光滑柔软,手感类似小影送我的一条绿色围巾,虽然因为天气酷热(从没低于35℃),围巾一直没派上用场,但我还是把它好好收藏起来,以期气温骤降。

    我把它揽在怀里,猫的身躯仿佛一颗微微泛光的黑宝石,它圆圆的脑袋四下摆动,好像有些不安,我的手在它身上摩挲来安抚它。

    我不知道它从哪里冒出来的,又是怎么活下来的,虽然它和人类一样是杂食动物,但所有食用资源最后都被人类控制。唯一合理的解释是,它是人类的宠物,有人一直喂养它,而那个人的处境一定不太好,也许已经死掉。第二天一早,我把猫抱在怀里,有几次它想挣脱,为了防止它逃走,我不得不在它脖子上拴一根绳子。虽然我的食物也不太富裕,但我还是想路上能有个伴。

    我把它放在地上,它跑起来,跑出绳子的长度,它被勒得翻了个跟头,它爬起来,伏在地上喵呜叫。我对它说,你跟在我后面,我到哪里,你就跟到哪里。它好像听懂了,翻着圆眼睛看我,样子有点委屈。我朝前走,它果然乖乖跟在我身后,我正在得意,它突然跳起来扑向我,确切说是扑向我握着绳子的手。它的爪子在我手背上划过,一阵剧痛传来,我不由自主松了手。猫拖着绳子飞奔而去。我顾不得看手上的伤势,甩开步子,向猫追去。在它前面不远有一条裂缝,至少五米宽,它一路朝着裂缝奔去,丝毫没有减速的趋势。我喊着,停!你会摔死的!它顿了一下,又加速向前冲。它跳起来,身子飞到裂缝上,身后的绳子像彗星的尾巴。还好,我已经及时赶到了地缝前,我抄手,一把抓住猫绳。猫绳拉直,我的身子前倾,猫的身躯也悬在半空,又直直向下坠去。

    我没想到一只猫会产生这么大的重力,还没来得及松手,我已经被拽下地缝。我在半空中翻滚,猫绳也脱了手。我想我必死无疑,这个念头刚刚萌生,我就停止了下落,摔到一棵慧树的树根上。我觉得我的五脏六腑被人混在一起翻炒,七荤八素不是滋味。树根有一米粗,刚好可以环抱,它横贯地缝两侧,一端延伸到黑洞洞的深不见底的地缝深处,一端攀缘到地面。我的头顶只有蓝得透亮的一线天,而脚下是死亡的深渊。

    我抱紧树根,慢慢向上爬,脚踝钻心痛,一定是扭到了。向上挪动了两三米,我的身侧掠过一阵风,一道黑影三蹿两跳到了地面,是那只猫,该死的黑猫!到达地面后,它朝我瞥了一眼,嘴角似乎还挂着嘲弄的笑容,然后悠哉悠哉地走掉了。

    我心里咒骂着,继续向上爬,每动一下,我的脚踝就一阵疼痛,但我必须坚持。头顶的天空越来越大,我胜利在望。

    我躺在救我一命的慧树旁,它树干粗大,枝叶繁茂,长矛一样笔直地戳向天空。我把背包甩在一旁,大口喘着气。脚踝的疼痛越来越剧烈,我只好坐起身查看。脱掉鞋子——脚面的旧刀疤清晰可见,撩起裤管,脚脖子旁像嵌了只芒果——我只在书上见过的一种水果。我扶着树干站起来,只迈出一小步,就被疼痛阻止,完全没办法行走。我只好坐下,坐着也不舒服,我又平躺在地上。阳光被我头顶的树干切割出一片刀行的阴影,像要将我腰斩。这片刀形的阴影慢慢从我胸前滑向腹部,滑向双腿、双脚,最后在我脚下扩散,扩散到我全身,扩散到整片土地——天黑了。疼痛没有丝毫缓减,我取出勉强能维持三天的食物中的三分之一,一块压缩饼干,打火机大小,却能供给我一天的营养和热量。撕开包装,一口吞下,趁味蕾反应不及,咽下去,喉咙被冒犯,咳,混杂着鼻涕,从鼻孔喷出几粒残渣。

    第二天疼痛减弱,肿胀却加剧,不是鸭梨了,变成苹果,红富士——同样只在书本上见过。半步也走不了,除非爬,我试了试,用手撑地,两只膝盖交替前行,爬不到三米,手疼,膝盖也疼,而且速度基本和树影移动持平——付出和收益不成正比,所以还是放弃。只好等。

    直到食物消耗殆尽,我还是无法正常行走,腿骨可能断了,完全恢复大概需要很长时间,可是我已经没有时间。我想小影即使带了比我更多的食物,也不会维持很久,我不知道她是否到达了泰山,或许她已经变成了一棵树。

    4

    我的嘴唇像这片土地一样干涸皲裂,有血渗出来,舔掉,以期缓解饥渴,可血是咸的,口腔愈发不适。白森森的大地在阳光下晾晒自己一条条黑黢黢的伤口,它们无法愈合,只会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越来越多,越来越大,慧树像血一样从伤口流淌而出。

    意识在烈日下逐渐蒸发,我可能出现了幻视,小影的身影一直在我眼前晃,几年前的样子,那时候她还是个小姑娘,短头发,脸蛋乌漆麻黑,穿着肥大的外套,像个假小子。我们一起的孩子都非常听话,老实待在居民区里,只有她例外,成天往外跑,隔一段时间就会失踪一次,让大人们一顿好找。

    有一次,就那么一次,她自己回来了,还带回了一只我从没见过的动物,雪白的绒毛,长耳朵,短尾巴,她说那是一只兔子。兔子断了一条腿,她用夹板把它的断腿固定好,悉心照顾它。居民区的一位领导告诫她,现在人类生存物资都所剩无几,不可能再让一只兔子分一杯羹去。她说她可以少吃,把她那一份分一半出来给兔子。领导劝说无效,只好作罢。

    兔子在完全康复的第二天失踪了,小影找了一天一夜,最后捋着飘荡在空气中的肉香觅到三个男孩的房间。他们正聚在一块烤肉旁大快朵颐。小影质问:你们吃的什么肉?三个人只是讪笑,却不回答。小影扒开他们,看到桌上的烤肉镶着两颗兔牙。小影瞪圆了双眼,抽出随身携带的匕首——从那天起我才知道她一直贴身带着一把匕首,她说是瑞士产,外婆传给了她妈,她妈传给了她。

    匕首很锋利,第一下挥出,脸上长痘的男孩脖子脱离身躯,头歪下来靠在肩膀上,血喷泉一样喷薄而出,他只哼了一声就扑倒在地。第二下是直刺,匕首没入鲶鱼嘴男孩左胸,血随着匕首的拔出溅射,鲇鱼嘴男孩嘴巴微张,看口型似乎是一个操字,但终究没出口就气绝身亡。第三下是抛掷,力度小了些,角度也有点偏,匕首贴着我的耳朵飞过去,在我耳垂上划出一道口子,撞在门上,掉下来,插入我的脚面。我一下子瘫坐在地,我想我无论如何逃不脱,我急中生智,说,兔子肉我一口没吃,如果你饶了我,我帮你处理尸体。

    就这样我认识了小影,并为之着迷。

    5

    神经转换器是一个类似听诊器的装置,一端插进耳孔,一端贴在树上,按动按钮,只需要五分钟,你的神经系统完全移植到慧树上,你被一棵树取代。你不能吃不能动,也不能做爱,打飞机都做不到。但你完整保留了作为人类的意识以及记忆。

    我按下按钮。我只能把希望寄托在慧树的进化,经过漫长的时间,进化出四肢,进化出嘴巴和生殖器。人类不也是由海底走向陆地的吗?完全有这种可能。

    两分钟,我的眼皮发沉,即将进入深度睡眠;三分钟,我看到自己倒在我的脚下,我的身躯瘦小,蜷缩,面目模糊不清;四分钟,我的根须似乎进入了一个巨大的网络系统,世界万物都在我眼里;五分钟,我进入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我没有眼睛,我看不到,我没有嘴巴,我说不出话。但我能靠我的叶片感知世界,能利用根须和同类交流。我听到有人在声讨我,他说我开着飞机砍了他的头,幸亏慧树没有大脑,不然一定死翘翘。还有人在咒骂我,他说本来和妻子小美协议离婚,却被我强行拴在一起,想摆脱都办不到。

    对于全新世界的好奇让我忽略了他们的谩骂,经过一番探索,我终于明白慧树为什么又叫连根藤,我们所有慧树的根须都是相连的,可以传递彼此的记忆和所见所闻,也是说,全世界都是我们的眼睛。我们有一个共同的大脑,也就是领袖,他能强行吸纳我们所有慧树的意识,也能有选择地把他的意识传输给我们。

    他的名字叫张恒。没错,就是那个英年早逝的科学家。他第一时间对我做了自我介绍,他说他的妻子在婚后不久就因为一次意外成了植物人,她的意识是清醒的,只是身体不受控制。他倾尽全力也没能医治好妻子,恰巧在地球碳化初期,他发现了连根藤,为了能和妻子意识相通,他毫不犹豫地把妻子和自己变成了连根藤。

    变成树后我才发现,人类简直是井底之蛙,信息的获取除了眼见耳闻,只能靠书本和影像媒介。做树多好,你是你的同时,还是所有人。最后,他这样对我说。

    我说,我还是觉得做人好,想去哪里就可以去哪里。

    他说,作为连根藤,完全没有长脚的必要,比如你想旅游,去看海,那就转接过来海底藤蔓的意识,感受海水的温度和潮汐。当然现在已经没有海了,我只打个比方。

    我说,那我要去看泰山日出呢?

    他说,那就接收过泰山藤蔓的意识。

    我说,那帮我找找泰山上有没有一个叫做小影的女孩儿吧。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告诉我,泰山上没有一个叫做小影的女孩儿,不光泰山,全世界都没有叫做小影的女孩。

    我说不可能,如果我还是人的话一定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但现在我是一棵树,不过,他还是感受到了我的情绪,他不无歉意地说,我知道你喜欢上了一个女孩,可你怎么知道她是真实的还是你自己臆想出来的?

    我说我当然知道,我脚上有一个疤,就是拜小影所赐,她还送过我一条围巾,绿色的,她还说她要在有生之年看一次泰山日出。

    他缓缓说,我要先告诉你,人的意识有表意识和深层意识之分,有时候深层意识会主动篡改或者编造事实来欺骗表意识,你就是这种情况。

    我愣住了,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你听我解释,他说,你确实喜欢上一个女孩,但她不叫小影,你不知道她叫什么,我更不知道,她很早之前就死了。

    你胡说!我脱口而出。

    他说,你别急,我梳理了你的潜意识,事情是这样的:那天你和两个小伙伴癞蛤蟆以及大鲶鱼偷了那个女孩的兔子,剥了皮烤肉,你们边吃边夸赞兔子肉真是天下第一美味,女孩破门而入,她杀了癞蛤蟆和大鲶鱼,又刺伤了你的脚,你拔出脚上的匕首自卫,失手将匕首插进女孩小腹,女孩表情痛苦地躺在你怀里,她说她最大的心愿就是看一次泰山日出,看来这个愿望无论如何也不能实现了。说完就咽了气。她的眼睛从始至终盯着你,好像在祈求,就在那一刻,你爱上了她。她的脖子上围着一条绿色围巾,你把它取下来,藏好,然后分别把女孩和两个小伙伴掩埋——当时有人突然死亡是常有的事,人们找了一天没有进展,也就放弃了。她在现实里死了,却在你深层意识里活了下来,你给她取名叫做小影,也就是如影随形的意思。你三不五时跑出居民中心,去寻找泰山,每次在物资临近耗尽前返回,你一次次重复着这个动作,你不想变成一棵树。但这次,你回不去了。

    我叹了口气,问他,那我现在可以看到泰山日出了吗?

    请稍候,他说,等我转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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