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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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子

孙子又闯祸了。爷爷手捏一条节结很密的竹鞭，当然不是尉迟恭手上那种鞭了。孙子家厅堂的正中，祖先神龛旁挂了一排用竹子或竹根做成的各式各样的竹鞭，像古人摆放的十八般武器。这大部分还是孙子自已带回来的。它们基本来自河边一簇簇茂盛的竹丛里，有竹节密的，有竹节疏的，还有竹节密集而坚硬的竹根，每一条都像经过打磨和抛光。爷爷曾交待说，你每次知道自已做错了事，就给我带一条竹鞭回来，而且要够老辣韧性好带尾梢的，长短合适，小指头大小，耐打又耐看。因此，墙上挂的这一串竹鞭都是精品。

爷爷说：把裤子脱掉。孙子便很配合地脱去了裤子，光着屁股等着挨打。

爷爷说：知道要用什么刑法吗？孙子说知道，您就狠狠的打吧。

“是什么？”

“泥鳅上树。”

“好，你真是个老油条了。”

爷爷大喝一声：“受刑！”第一鞭打在右小腿上，第二鞭打在左小腿上……

爷爷从脚下往上打，边打边难过，心里的苦无法向人诉说。他想起孙子早逝的父母，想起村里人对孙子的投诉，想起德云老人责备的话“可别任他坏了村里的风气啊！”……爷爷心里悲苦得直想唱一段悲壮的戏文。

孙子却咬紧牙关，一声不吭。他知道第三鞭将打右小腿，第四鞭还打左小腿，如此一鞭一鞭左右轮流往上爬，爬到屁股上最后狠狠的两鞭，他就知道要完事了。

这都是程式，他懂。还有，每当爷爷骂他“我们这是千年古村，有的是规矩，哪容得你捣乱？”的时候，孙子还会在心里抢答：“败坏了门风，坏了村里风水，你担当得起吗？”他知道都是这些说词。

最后，孙子在心里暗自骂一句：狗屁！至此，如无意外，用刑即宣告完毕。过后，孙子依旧风一般地往外跑。

孙子太调皮了，爷爷根本拿他没办法。他经常在外面惹是生非，招来很多人的投诉，爷爷的脸面早给他丢尽了。这次居然还偷看女人上厕所，全村的风气都让他败尽了。

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村口大榕树上的果实已经熟了，孙子早早地就来到了榕树下。太阳刚刚爬上了大榕树的树梢，金色的阳光把榕树巨大的树冠镀上了金边，众多的鸦雀早已聚集在大榕树顶上，吱吱喳喳地啄食着成熟了的榕树果。朝阳的亮光从树梢洒落到树的底下，明朗而温馨；平整而宽阔的地坪，落满了被鸟雀闹腾而掉落下来的树叶和果实；果的甜味、树叶的清香合着青苔的味道，浸润着树底空间，随便吸一口都入心入肺，实在令人心旷神怡。孙子喜欢捡食那黑黑的榕树果。成熟了的榕树果很甜，像小型的无花果，只有筷子头大小，味道与无花果相差无几。在这个季节里，这是小孩最难得的额外零食。孙子见还没人来，高兴地一个人边捡边吃，还不忘把一些大个的放进衣袋里留着慢慢吃。这段时间，孙子都来得早，因为早点来地上的榕树果还没被人踩踏过，熟透了的榕树果一个个乌黑透亮的，躺在落叶上不沾沙不沾土，新鲜干净，甚至还可看见密密麻麻针尖大小的露珠，吃起来清冽甘甜。孙子独自沉浸在暗自高兴和兴奋紧张里，直到黑妹母女的到来。

当太阳更浓烈些的时候，村里一些老人带着小孩也陆续来到榕树坪里，黑妹母女也在这时急匆匆地走来。不过，她们可不是来捡榕树果的。她们直接走进了榕树边上的两间单人厕所。那是农村常见的、平排盖在一起一人多高、砖瓦结构的简陋厕所，厕所门是上留空下也留空的，人站在里面，上可以看到胸口以上，下可以看到脚裸以下；蹲下，则可被外面有意俯身偷窥的人看得到屁股。当然，这种情况从来没发生过。

可是，今天早晨，孙子却突发奇想，鬼使神差地走过去，趴在地上偷看了黑妹母女。他看到黑妹母亲撒尿的地方长满了黑黑的毛，而黑妹的却没有。于是，他好奇地嚷叫起来：“哎呀黑妹呀，你看你妈的有毛你的怎么没有呀。”这一嚷吓得黑妹母亲一阵惊叫：“谁呀？谁这么缺德！”黑妹听出了孙子的声音，赶紧说：“是孙子那坏蛋！”——村里人都叫他孙子。黑妹母亲大怒，骂道：“好呀孙子，你这杂种！你赶快走开，等下我打死你！”孙子被骂，心里不爽，偏偏不走，还在外面挑衅说：“我偏不走你能打到我吗？你出来呀。”黑妹母亲更加气愤，在里面拍着厕所门大骂：“孙子，你这个短命鬼！打靶鬼！等下我一定告诉你爷爷打死你！”黑妹听母亲被气得发了急，也在里面哭叫说：“孙子，你这坏种！你赶快走开呀！”孙子还是不走，又嬉皮笑脸地说：“黑妹我就不走，我就是喜欢看呀。”榕树坪上的人听到叫骂声赶紧往这边看，有小孩子也想赶热闹跑过来，老人们则怒不可遏，大声呵斥孙子说：“孙子！你这坏蛋！你怎么这么坏，这种事你也做得出来！还不赶紧滚开！”孙子这时才爬起身一溜烟地往村巷里跑去。逃走时还不忘抓一把沙子撒进黑妹母亲的厕所里，立刻又引来了黑妹母亲的一阵暴骂。

这时，榕树顶上的鸦雀好像也感觉到不对头，一蹬脚呼啦啦地往天空飞去了，树底下立刻噼噼啪啪地下起了一阵榕树果“雨”。

孙子逃走后不久，黑妹母女与几位老人就怒气冲冲地来到孙子家，向孙子爷爷进行了投诉。爷爷听后怒不可遏，所以又狠狠地抽了孙子一顿“泥鳅上树”的惩罚。

但是，孙子挨打后，碰见女人上厕所，依然还是忍不住要偷看，而且还带坏了一帮小孩也在干这种事。如此一来，弄得妇女们上厕所都忐忑不安，对孙子他们防不胜防。无奈，村里只好把全部厕所的门都进行了改造，全都调低了门脚，下部再也不留缝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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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子的行为已经引起了全村人的愤怒，都在想办法看怎么整治他。爷爷为此更加感到头痛，不知如何才能管住这令人可恨的孙子，每天都在苦思冥想。而孙子对此却一无所知，照样在村里四处惹事。

秋天是多彩的季节，也是最容易触发人灵感的季节。这个时节，村里大多有晒秋的习惯，家家户户都在窗户伸出几张簸箕，上面晒些花生、黄豆、辣椒等，在空中俯瞰着有青、黄、红、绿诸种颜色，煞是好看。孙子这个时候整天都在村巷里游逛。有一天他终于发现了簸箕里的秘密，同时研究出了用石头打簸箕偷食花生的办法，还能分辨出哪个簸箕是花生哪个不是。他专门选择人们都外出劳作了的半晌时分，他用石头击打簸箕底部，把花生弹出来掉到地上，然后从容地捡起来大快朵颐。有时用力过猛，会把整个簸箕都打下来，花生洒满一地，这时他就会脱掉衣服，迅速把地上花生包起来，飞一般地跑出村巷，找一处隐秘的地方慢慢享用。这样一来，村里又多了一种忧患，对晒在窗户上的东西开始千百个不放心。大家都怀疑孙子，又跑到爷爷面前去投诉，于是孙子身上又爬满了一条条的“泥鳅”。但是，孙子对这种刑法根本不屑一顾，一阵疼痛后依然我行我素，而且他记住了投诉者。

有一天，曾经在爷爷面前投诉过孙子的那些人发现，他们家里的米缸或被撒了沙子，或被撒了泡尿，或者早上起来发现门上被糊了牛屎。

村里更加哗然，对孙子恨之入骨，可又抓不到证据。只是这以后，村里渐渐不再在窗户晒秋；外出劳作也不敢随意敞开家门或虚掩大门了事，而是外出必上锁，不锁必留人。从此，一个“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古村落，悠闲而纯朴的民风一去而不复返了。

人人都在咒骂孙子。有人说坏事做多了的人必短命，像孙子这样的人，绝对活不过16岁，这是上古传下的咒语。

爷爷心里愈加发急，急切想找个有效办法，不让他再在村中作恶。可又百思不得其法，骂也骂不听，打也打不服，如之奈何？有一天忽而灵光一闪，想起了一种的刑罚。那是文革时期村里批斗偷粮的社员使用过的。那时，生产队的稻田里经常长满稗子，成熟期与稻谷相仿，稗与谷一起在阳光下摇头摆脑。社员们习惯在收工后到稻田里摘稗子回去喂鸭，有时会顺手偷几穗稻谷，结果有一个社员被人告发。于是斗争开始了。该社员先是被挂上牌子，手敲破铜锣，游村示众，然后被勒令赤脚站在被太阳爆晒过的青石板上。那时是大暑时节，太阳异常猛烈，正午的烈日兜头照下，把社员的头皮晒得冒烟；而脚底的石板热得能煮鸡蛋，社员光着的脚板被烫得像在冒油。那社员被烫得不断原地踏步，轮流交换双脚，想逃避石板的煎熬；头上则冒着油光闪亮的汗滴，头发梢幽幽地冒着烟气，脸色越来越黝黑。间或还被躲在阴凉处的民兵呵斥几声。尽管如此，他却紧咬牙关，一声不吭，太阳穴上青筋突暴，痛苦也显而易见。

爷爷狠狠心，决定用这一招试试。他选了一个太阳猛烈的正午，勒令孙子赤脚站在巷子中间的石板上。虽然目前已是秋天，但秋老虎依然厉害。孙子刚站了一会，就已满头大汗，双脚烫得不断地跳动。最后，他趁爷爷不备，竟一溜烟逃走了。

孙子竟然敢对抗惩罚，爷爷非常生气，但又追他不上，心里突然发觉孙子已经长大了，单靠自已一个人的力量已经无能为力了。爷爷心里一阵悲伤。想了想，觉得应该找些族亲来帮忙了。他首先想到了德高望重的德云叔。德云叔比他长一个辈分，熟读诗书，在村里算得上是德高望重的了，如果由他找几个人来帮忙教一教，或者还能把孙子镇住。于是，爷爷专门找到了德云叔商议。

其实，德云叔早就敬告过孙子爷爷，叫他好好管教住孙子，不可任他坏了村里的风气，结果呢，却越搞越糟，现在这村里都成了什么样子了呢？千百年来的村风民俗都被败坏殆尽了！以前他还顾忌着那是人家的家事不好插手，现在既然爷爷开口了，他就毫不客气地同意亲自出手了。德云叔于是找来几个族人一起商议，大家都觉得再不彻底地整治一下这个孙子，不仅他个人毁了，这个村也要毁了。大家很看重这一次行动，觉得成败在此一举。因此，把计划安排得很周密，准备怎么教育，采取什么措施，谁来执行，谁先说话，谁负责哪些工作，还有什么时候采取行动，等等，都排了个顺序出来。大家商定：总体上以德云叔为主，先来文的，文的不行再来武的。首先由德云叔从文的入手，以古喻今以今喻古，发挥德云叔特长，以理服人，以情动人，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看能否打动孙子；如果这小子不知好歹，那就来武的，由另外两位族人动手，把他吊起来，搬出祖上最严的族规，使个“千秋万代”的刑罚让他尝尝了。德云叔说，他不是不怕打吗，如果他尝过这个“千秋万代”，我就不信他不服，这已经好几十年没用过了，我们这一辈人过世后就不会有人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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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定后，大家各自准备。德云叔又叮嘱爷爷说，你可不要心痛哦。爷爷说，您尽管使，我还巴不得呢。于是爷爷又与德云叔约定在后天晚上，等孙子睡着后先把他绑起来，杀他个下马威再作计较。

孙子却并不知道这些举动。这天晚上睡得正踏实，被弄醒后发现已被绑得扎扎实实，不禁惊诧得瞪大了眼睛。等他清醒过来后，又被爷爷和德云叔他们按着跪在了祖先神龛前，他挣扎着想站起来，却被爷爷大喝一声：“跪下！不许动。”爷爷似乎比平日凶狠了很多。孙子想这也难怪，他们人多了，有了帮手。在昏黄的灯光下，他看到了周围几张阴暗的脸，还有模糊的祖先神位，以及那一串十八般武器似的竹鞭竹条。他感觉得到外面一片寂静，夜色已浓，人们大概都已入睡。于是他不再妄动，看看他们想干什么。

德云叔首先发问，他说：“孙子，你知道我们今晚为什么要绑你吗？”

孙子瓮声说：“不知道。”

爷爷呵斥道：“老实点！德云叔可是德高望重的前辈，你要老实回答。”

德云叔又问：“读几年级了？”

孙子不情愿地说：“六年级。”

“你可知道忠、孝、礼、仪、信？可知道什么叫廉耻？什么叫道德吗？”德云叔接连发问。孙子瞪瞪眼睛，干脆沉默不语。

“你知道你在村中做了多少坏事吗？要是以前，早把你浸猪笼了！”德云叔开始发怒了，一下忘了以古喻今以今喻古的教育宗旨。

“你以为都是我做的吗？”孙子明白了他们的意思，开始反驳。

“那你说说是谁做的？”德云叔提高了声调。

“你孙子。还有他、他、他，”孙子因为双手与身体被捆绑在一起，不能动弹，因此用下巴指着另外三个人说：“你家的和他们家的小孩全都有份。”

“你胡说！”德云叔和那几个人包括爷爷都同时呵斥。

德云叔说：“好，你说他们都做了些什么？”

孙子说：“他们一样偷看人上厕所，一样偷花生，他们还偷腊肉，偷腊肠，偷鸡，然后躲到后山上烧着煨了吃。还说他们会做乞丐鸡。”

大家想不到会有这些事，都大为惊讶，但又绝不相信。禁不住一齐向孙子发问：“你说话可要负责任。你现在面对的是祖先的神位，头顶上还有神灵，说错了可要天打雷劈的。”

孙子说：“我敢发誓。”

大家都愣了，万万想不到牵扯到了自家孩子，这还怎么审下去，原来的计划立刻被打乱了。场面一下子静止了。难怪村里愈来愈乱，愈来愈不成样子，原来还不止孙子一个人在捣蛋，想他一个人也搅不起那么大的风雨呀。却原来已经带起了一大帮人了。几个人都在呆呆地想象他们家的孙子是如何跟着这个孙子在一起学坏的，又想象自已孙子将如何一步步走向堕落。说不定，下一个动用这种阵势的可能就是自已的孙子了。几个人想到这都不说话了。

良久，还是爷爷打破了沉寂。他知道孙子已严重冒犯了德云叔他们的尊严，责人先责已，先要管住自已人。于是他板住面孔说：“孙子你不要冤枉人，千错万错都是你自已错，你不带头，事情会这样吗？我平时管教不了你，今天就叫长辈们让你尝尝祖宗的律法！”爷爷要维护德云叔他们的威严，他拿起准备好的工具，交到德云叔他们手上，说：“你们动手吧，按照计划行动，不要信他胡说，狠狠地教训他！”

可是德云叔他们已经提不起气来了，几个人都蔫蔫的。忽然，德云叔叹口气说：“罢了罢了，世风日下，不可挽回啊。”顿了一下，又说：“唉，告诉你们吧，古时候有一个人，也叫孙子，写了一本书叫《孙子兵法》。他首先带头打破了一切章法，把三皇五帝以来树立的仁义道德规范，全都颠覆了。在孙子以前，兵家打仗都崇尚‘仁’和‘礼’的，奉行‘仁义之兵’，提倡‘成列而鼓’的正道。周朝兵家更是规定作战时要‘结日定地，各居一面，鸣鼓而战，不相诈。’反对‘不待期而薄人于险’。就是说，双方打仗是要讲规矩的，要约定时间地点，列好阵排好队，听到鸣鼓才能开打。就像现在运动员比赛，发射枪一响才能开始一样，很公平的。可是，孙子却提出‘诡道用兵’、‘奇兵制胜’。大肆宣扬诡道之说，使用‘权诈之兵，出奇设伏’等手段，采取军事欺骗，不要规矩，不讲仁义，说什么‘善攻者，敌不知其所守；善守者，敌不知其所攻。微乎微乎，至于无形；神乎神乎，至于无声。’这样一来，大家都在守规矩的时候，他却狡黠使诈，或背后一枪，或乘人之危，或埋伏突击，把自古以来形成的规矩全部颠覆了，中国的历史也因此而改变。一个人可以影响历史、颠覆世界；同样，一个人也可以影响一个村，改变一种风气，败坏一个村落。唉，世道轮回，彼孙子与此孙子，也许就是一道魔咒。”

德云叔说完，与那几个人竟自回家去了，丢下孙子爷孙俩个面面相觑。

（作者简介：黄伟义，广东省清远市人，中国青年作家学会理事，中国小说学会会员，中国网络作家协会会员。）

图片拍摄于清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