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闷头一把拉开了被套上的白色拉链,把淡蓝色被套、深蓝色枕套和床单,一股脑全丢进了滚筒式洗衣机。按照习惯,我倒了小碗洗衣粉,来回重复关了四次洗衣机门扇,调试好数据:时长150分钟,水温95摄氏度,水位L4,转速1400r。
我静静地守在洗衣机旁,直到听完了三分钟水管冒出的“咕噜咕噜”声,才邋遢着身子,回到了床上。
现在又是凌晨4点,我死死地盯着手机,视线无法聚焦到一点。不一会儿,我又把视线迁徙到了淡蓝色窗帘处,心中顿了顿,“又是一个不眠夜?我能在这张不完整的床上,拖着被那个女人胀大的身躯入睡吗?”
她往往喜欢在冥冥之中,操控着我,让我无法按照自己的毅力去完成一件事。她在我的身体里无限地生长、肆虐,可是我没有足够的能力,去制服它,不让她为非作歹。
我开始沿袭往常的每一个夜晚,静静地瘫坐在柔软的床头,挺着直溜溜的背,扮演一个活脱脱的僵尸。我的目光在逼仄的眼眶内僵住,思维在广袤的深海中凝滞。
在那一瞬,我的内心又陡然涌现出来一个强大的欲望。我的脑海中,曾浮现出一个个熟悉的画面。我拿着一块轻巧的刀片,滑动在我柔润手腕的静脉处。
我只需要轻轻地移动它,鲜红色的液体便可以肆无忌惮地从青蓝色的毛细血管中奔流而出。
我曾在脑海中,幻想过无数次这个画面的实景。我是那么渴望又期待,刀片滑落的那一个瞬间,它能给我带来的放飞自我的感觉。
每当我正准备躬身实现我的夙愿时,那该死的女人又冒出来了,她的奸计不是就快要得逞了吗?可是她为什么突然阻止我,这简直太让我意外了!她不就是想要独占我的酮体吗?不不不,她才没那么好心,她一定是有更大的阴谋。她是如此狡黠的一个人,以至于我苦寻良久,也未破其门而入。
这样的夜晚,在我短暂的二十多年的岁月里,是常有的。
它就像是一个黑压压的巨大的恶魔。每当它来临时,我顿时便缩成了一只小乌龟,乖溜溜地躲在乌龟壳里。
我还记得,那个时候,每天晚上我都在瑟瑟发抖,特别是当听到窗外连绵不绝的噪鹃声时,那声音就像是一把利剑,让我的心一颤一颤的,噪鹃的呼嚎声每次从山林向窗根逼近时,就像是在把我这颗备受煎熬的心,一点一点地慢慢撕碎。震得我浑身颤抖,灵魂也被激得地动山摇。
我的家乡,坐落在雪桃乡一个偏远的小山村。我们那里,四面环山,连绵不绝的山脉,就像是一块偌大的翠绿色饺子皮,中间包裹着的细碎的肉陷,就是我们这些渺小的人类呀!
在我家不远处,有一条约两米宽的蜿蜒曲折的泥马路,泥马路上铺就着层层叠叠、大小不等的石沙。就跟仙女散花似的,石沙散落的确切位置,全凭机缘。以至于其路面,不甚平坦。
后来,这些沙砾在经过了无数来来往往人群的全力碾压后,又被重新覆上了一层层厚厚的黄泥。看似是给这条马路增添了一缕柔和感,用它的柔情蜜意,轻轻抚摸着村里人粗糙的脚尖。可是,这一来一去的反复,到底是增加了便利,还是到头来都只是徒劳?又或者,生活本来就是一场重复性的徒劳,能让生活丧失意义的过程,其实也是生活的一部分。
我的家,就伫立在离泥马路不远的位置,背部紧挨着一座山坡。那是一栋用黄土堆积而成的建筑。它有两层楼高,第一层约三米高,第二层约两米高。屋顶像极了一个正锥三角形,上面铺着凹凸不平的黑褐色瓦片,一层一层的,十分有规律,如同鱼儿身上的鳞片一般,鳞次栉比。
下雨的时候,雨水就顺着这些凹型鳞片,顺流而下,刚好滑落滞留在门前那条下水沟中。说来也奇了,我们家这栋黄泥房的四周,环绕着一条四十公分宽的下水沟,活像古代城墙外的护城河呢!
这栋黄泥房(小黄1号),约有二十米长,九米宽,占地面积约一百八十平方米。
其中,九米宽的正中心地带,留出来一米,化作了一条狭长的过道,直通房屋的两头。
二十米长的长度,也被硬生生劈成了两半。左边十米,右边十米,谁也别想比谁多出分毫。中点线靠左,为一个大客厅。再往左,则是奶奶的两居室。对望泥马路的一侧,为卧室。靠山的一侧,则为厨房。
大客厅的右侧,以狭长过道为界,分给了两户人家。对望泥马路的一侧,有两间紧挨着的房屋,是我二公的住所。靠山的那一侧,也有两间,则是我家。
我家的两居室中,毗邻大客厅的那间,是卧室。另一间,则是厨房,当然,也充当了澡堂的作用。
我打小,就住在这间光线暗淡的卧室中。卧室里的光,总是带着一股绵柔的氤氲气息。从袖珍的窗户外投射进来的一束亮光,似乎能起到凝固时间的作用,亮光所到之处,清晰可见漂浮在空气中的一粒粒静止的微尘。当然,这间小黑屋它也充当了小客厅的作用。平时家里会客,皆是在此进行。
小黑屋入室门的左侧,摆放着一张两米长的朱砂漆桦木长椅。临山的那一侧,便是那扇小窗户,窗户上半部分镶嵌着一块篆刻着长春花花纹的磨砂固定玻璃。下半部分是一扇平开窗,窗户的框架用的是松木,上面刷了一层凹凸不平的天空蓝油漆。平开窗的两块玻璃上,雕刻的则是五瓣桔梗花花纹。
小时候,我便常常用一张白纸铺就在玻璃表面,再斜用一根削得纤长的光秃秃的铅笔,在白纸上肆恣地游走。只要将整张白纸的每一个角落,毫无保留地刷个遍,它就会赠予你一副青灰色桔梗花群花争艳图。后来,我还用这个方法,尝试着在硬币上进行临摹。结果着实让我大为惊叹!
这扇窗户的正下方,摆放着两张单人座朱砂漆桦木椅。两张木椅中间,摆放着一张正方形的朱砂漆桦木桌。桦木桌上孤零零躺着一个太阳状磨砂玻璃烟灰缸。
当然,在那张两米长椅前,同样摆放着一张一米二长的矩形桦木桌,躺在上面的则是一个花纹边的透明玻璃烟花缸。
我爸爸,不,我应当称他为父亲。父亲生平最喜欢在小黑屋的每一处角落,以躺着、坐着、站着、蹲着的方式,享受花式吸烟的乐趣。
他就是一个十足的烟鬼。自我记事起,我便每天被迫吸食袅袅腾起的烟雾。不过,那时,连我也认为吸烟是一件很酷的事情呢!那一丝丝缕现幽香、沁人心脾的溢香之感,令我无限向往。
长椅的正对面,摆放着一方朱砂漆桦木电视柜,电视柜约两米长,与桌子、座椅皆是配套的。花了我父亲整整两千块大洋呢,是当时父亲好几个月的工资。
我还记得,小时候,我特别贪玩。有一次,我居然手拿削铅笔用的小尖刀,在朱砂漆长桌的右上角画画,我灵机一动,竟然画出来一张练字的草稿纸。在约二十厘米长宽的草稿纸页面,坐落着歪歪扭扭状的假正方形小空格。一个小空格,刚好可以勉强塞进一个汉字。
剩余的空格,还未等我完全画好,就被父亲抓了个正着。为了这事,父亲还狠狠地骂了我一顿。我看着父亲迅然扬起的右手,高高地举在半空中,正欲凌空而下,而后又在制高点处顿了顿,最终缓缓缩回了后背。父亲当时火烧眉毛的样子,可吓人了呢。
父亲长叹了一口气,准备数落我,让我知道他的厉害,“手长毛了嘛,还是欠抽了,要我来打一身了,死兔崽子!”
看到父亲凶神恶煞的模样,可把我吓惨了。那双地狱里爬出来的黑黢黢的眼睛,令我毛骨悚然,心有余悸。我还从未见过父亲对我发如此大的脾气。或许,也曾有过,只是它未曾印刻在我的记忆浅处。
父亲最爱发脾气,动不动就来一阵,像极了随风飘荡的蒲公英。谁也不知道,莫名迎来的一阵西北风,要将其吹落至何地。
细细想来,在我的印象中,父亲只打过我二次。一次,是在厨房中,那次倒并不那么可怕,我抽抽搭搭哭完,便没事人似的。
可怕的那次,是发生在父母第二间卧室的那次。
在我所居住的这栋黄泥房的前面,也就是靠近泥马路的位置,还有一栋与黄泥房一般无二的房子——小黄2号。
这两栋房子,构造相差无几,只是小黄2号相对来说,年代更久远。再加上,常年无人居住,很多地方都爬满了青碧色苔藓。
这两栋黄泥房都是上个世纪的建筑,皆是用木头打的地基。除了墙体用的是黄泥砖(以至于到如今,墙上展落着满满的裂缝。),其他部分皆是木质结构。
我那时总有预感,房子也许不知何时便要坍塌了。每次稍一仔细瞧着墙上的裂缝,我就忍不住地用手指尖或者小木埂尝试着掏进裂缝中,脑海中还浮现出一副惊心动魄的画面:要是这栋房子马上就坍塌了,我会如何?我会被这栋瞬间倾塌的房子压成一片纤薄的大肉片吗?
我又抬头望了望高高的屋顶,估摸着,我要以多快的速度,往反方向奔跑,才可以赶得上房子坍塌时自由落体的速度。话说,一想到自己极有可能被压成大肉片,我的心不由地打起了个寒战,脑袋瓜也不自觉地往左右两边扭了扭,活像一个大头不倒翁。
我父母后来安置成卧室的地方就是小黄2号。这栋房子的一层楼要比小黄1号矮上一米。再加上,这栋房子是在我家的水稻田里起建的,地势自然也要低些。
为了方便连接小黄2号二层楼与小黄1号门口的小水泥坪,我父亲用混泥土砌了个相对高度两米高的台阶,直通卧室大门。这间卧室十分宽敞,床边紧靠着一个透亮的大窗户,窗户旁边有一扇侧门直通狭长的阳台。我想,就连后宫娘娘的住所也不过如此吧。于是,它便自然而然成为了我的梦幻居室“温柔室”。
说起来,温柔室的正门还有一个奇特的地方。每次,厨房门用力关紧的那一个瞬间,温柔室门就会不自觉地震一震。这也成为了,后来我用来检测我父亲与妈妈举动的一个“摄像头”。
父亲生平第二次打我,就是在温柔室里。说来可笑,父亲的这一次举动,倒是拉开了我自我意识觉醒的大门。同时,让我的叛逆期得以迅速到来。
那天,父亲让我去给他买烟。若是往常,我充当跑腿,总会有一笔额外的小收入。然而当天,父亲却一口回绝了。他用极其严肃的命令语气吼我,“快去给我买包白沙来!”说完“啪”的一声,一张五元大钞就摊在了桌上。我的眼睛死死地盯在那张五元大钞上,真希望此刻可以通过我眼光的无限聚焦,出现让人欣喜的奇迹,那张五元大钞可以瞬间被魔法所洗礼,变成两张、三张、四张......无数张。
父亲见我一动不动,像樽活菩萨,心头一股洪荒之力立马就涌上来了。我能感觉到父亲周身正燃起的熊熊火焰,因为我无私的助力,而以成倍的速度滋长着。
我那时正沉浸在自己的小九九中,才不管他发不发脾。尽管我的潜意识里,怕得要死,可是,那时,我已经上初中二年级了,就算心里害怕,我还是存有一部分多余的气力去抗争的。
我鼓起了一肚子的稚气和执念,坚决地说了句“不去。”眼睛还睁得大大的,瞪得跟父亲一样大。
随后,我又大快步跑出了厨房,绕过屋檐下的小路,一口气爬上几层台阶,来到了温柔室,紧紧地关上了门。
我刚一关门,就感觉到了温柔室正门发出震动的声音:我知道是父亲关的门,他极有可能朝我所在的方向,追踪而至。
我的心头,有无数头小鹿正在乱撞,我能感受到扑通扑通的心跳,它快要从我的喉咙口跳出来了。可是,我越想又越觉生气,让我跑这么远去给他买烟,居然一点好处都没有。再说了,以前我去买一个一块钱的打火机,还能得到一块钱奖励呢,这次居然什么都没有,真是气死我了。
那会儿,我自顾自地寻思着自己的小心思,哪里还管得着父亲啊!我又一阵执念涌上心头,我绝对不能让父亲见到我。他因为我不肯去帮他买烟,就觉得我不听话,肯定又要来教训我了。我机智地把正门按上了反锁的按钮,心中暗暗得意,这下只有我能打得开了。
不料,时间才过去微微几十秒,我就听到了一阵地动山摇的敲门声,那声音如雷霆一般,狠狠地敲打在了我的心头上。随之而来,还有父亲骂骂咧咧的叫喊声,“死兔崽子,不想活了!还不开门!”
僵持了几分钟,我还是没有开门,父亲便离开了。我本以为父亲是放弃了,可没曾想,父亲不知从哪来的机智,想从反方向包抄我,好杀我一个措手不及。
而那会,我正不知不觉地往温柔室的阳台慢慢走去,边走边庆幸,今天所幸逃过了一劫。
正当我快靠近阳台边时,我突然看到了一个正徐徐升起的黑头盖,这时,我才猛然察觉大事不妙,完了完了,父亲居然为了抓我,还搬来了一张长梯,想通过阳台长廊进入温柔室。
我心下虽然十分慌张,可还是三下五除二就把阳台一侧的卧室门,再一次牢牢地反锁了。
此时,我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死马就当活马医吧。
待到父亲缓缓越过阳台的围栏,正准备抓我一个触手不及时,他发现了阳台门由原来敞开的状态,变成了紧闭状态。他知道一定是我干的。又继续他那骂骂咧咧的叫喊声,“看我不弄死你,小杂种。”
但是此次,我能明显感觉到,无论是他声音的分贝还是凝聚力,都比之前要强上了许多。
只是,无论他如何虎狼般地呐喊,我都不曾予以回应。我也没想到,他会忍无可忍,甚至不惜要揣了这扇门,也要把我捉住,我这时,才骤然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此刻的我,胆战心惊。相比踹门后被抓包,主动自首的处罚明显要轻些。当然,当时的我哪还有心思想这些啊,心里除了害怕还是害怕。
过了片刻,我才蹑手蹑脚地去开门,走路时的样子,像极了一只害怕见到大野猫的小老鼠。我真的太害怕父亲那严厉的谩骂声,同时也担心着门会被踹飞。毕竟我父亲脾气上来时,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呀!
我轻轻地打开了门,猛地抽身立马往后退步,恍惚间,我可怜巴巴的目光与父亲地狱般的目光撞在了一起,我的五脏六腑瞬间便凝结成了冰块,随后,这股寒凉又蔓延至我的四肢,令我动弹不得。
冷不丁,“啪”的一声,我就被父亲一个狠狠的巴掌摔翻在地。天知道,我父亲当时一定是把吃奶的劲都给使出来了。我顿时傻傻地瘫坐在地上,像一只瘦骨嶙峋的流浪狗,狼狈不堪。
我怎么也没想到,父亲居然会打我。我死死地盯着父亲,我的目光钻进了他地狱般的目光中,我看着父亲高高扬起的右手,像极了一张蓄足力的大弓,只待它反弹的那一瞬,便可再次逆袭。眼看着弓弦上射出来的箭,离我越来越近,我下意识地闭上了双眼,专心致志地迎接这个神圣时刻的来临。
只是这次,幸好我父亲的这一巴掌还冷冷地挂悬在半空中,不然我的两颗萤白大门牙,晚节怕是保不住了。
父亲狠狠地瞟了我一眼,而后如乌龟一般,不徐不疾地走出房门,走之前,还不忘使出积攒的余力,猛烈地关上门。
我一个人瘫坐在地上,心里恨得牙痒痒的。我不就是不肯帮你去买烟吗?至于吗,居然还打我。我越想越气,越想越气,思绪一时之间,如翻江倒海一般倾泻而出。我抽丝剥茧地捡拾起父亲讨人厌的地方,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数落他。
直到猛然间,我才突然意识到,这个家,我是呆不下去了。没有一个人爱我,我就是一个可怜兮兮的小丑。我必须走,我要离家出走,我要离开这个家,我要脱离这个恶毒男人的掌控,我再也不想回到这个地狱一般的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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