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牛的田老栓

作者: 一叶苦艾 | 来源:发表于2017-04-15 08:56 被阅读0次
田老栓印象.jpg

文/一叶苦艾

1、
田老栓五十多岁,黝黑脸上满是胡茬子,眉眼不分,以为他从不洗脸。烟锅别在裤腰带上,烟刀敲打着烟锅叮叮响。

一架铁犁抗肩上,赶一头大黄牛,吭哧吭哧走,瞅冷子偷吃一口路边的庄稼,春雨初晴,土地疏松,庄稼苗被连根拔起。“啪”,竹根鞭子落在牛背上,腾起一缕白烟,留下一辙鞭痕,田老栓咒骂着,带紧了牛鼻子
上的缰绳。

八岁的儿子穿着草鞋跟在身后,背着熏黄的苞谷壳,散发着浓烈的烟尘味,那是牛的草料。

他娘死的早,还没断奶娘就去了,不知娘长啥样,打小就跟田老栓田间地头跑,村里的娃背着各色包包往外面走,问,“他们去做啥?”

“读书。”田老栓掏一撮烟末按进古铜色的烟锅,摸出柴油棉花捻子的打火机,捻动砂轮,微光隐现,蘸有柴油的棉花捻子燃起了,两腮深陷,将火舌吸进烟丝里,鼻孔游出两条青灰色的蚯蚓,钻进胡茬缝里。

“为啥我不读书?”儿子紧跟两步,怕田老栓听不到,鼓足了劲地喊。

老黄牛长舌一卷,又一棵庄稼裹进嘴里,用力甩掉泥土,咕噜咕噜嚼的香。

“揍是晓得筑,短阳寿的。”田老栓吐出一口带气泡的痰,里面包裹着蓝色烟雾,很诡异。

儿子仍不死心,再问,田老栓说:“读书有啥子用?村东头的喻老五读十几年书,地不会种,女人都冇得。”

儿子不吱声了。

2、
田老栓吆喝着老黄牛,耕种着祖先留下的那块黄土地,儿子在地边捉虫子,到小河抓鱼,捏小泥人,困了倒在路边的乱谷草上酣睡,红扑扑的脸蛋上粘满草叶子,几只花蝴蝶在飞。

儿子啥时间不见的,田老栓不知道,儿子不能离开自己的视线,这是他一再嘱咐的。

这次不是掉沟渠里睡觉了,四周草丛用棍子拨开全翻过了,没有。

田老栓将老黄牛拴在地边的老柳上,丢几棵苞谷壳,顺着大路找儿子,他知道前面不远有口大水塘子,村头魏家三小子在那被水鬼拉了,卡在石缝里,扯不出来,死了。

田老栓脊背出汗了,到水塘一瞅,水很清很静,里头的沙子、小鱼儿都看得见,儿子不在这。田老栓迷糊了,八岁,能跑多远?背着老子野着呢吧,晚上回来,非得打他半死,好长点记性。

田老栓在水塘边一锅接一锅抽旱烟,地上一摊黄色的浓痰,一群蚂蚁黑牙牙聚在痰边,绘成一幅中国地图,鸡头的位置蚂蚁连成线的跑,蚁线延伸到路那边的河堤下。

桔红色的太阳落到树后的山坳里,西边的云变成火红色,东边最亮的那颗星又出来了,儿子丢了。田老栓佝偻着身子,牵着老黄牛回家。

将老黄牛关进圈里,倒一筐苞谷壳,旁边放一盆水。

今儿天真黑,那个星星很亮。田老栓摸出钥匙,打开屋门,脚下一绊,翻个跟头进屋了。伸手摸,热乎乎的,还有鼾声。

田老栓气炸了肺,“杂种东西,还知道回来,害老子半天没干活。”骂着,摸出煤油灯,儿子浑身是水,草鞋丢了一只,脸上全是泥,干了,起壳了,脸蛋绯红。

田老栓抱起儿子,放床上,愣了半晌,转身拿了竹根鞭子,狠狠扬起,始终没落下来。

3、
二天早上,吃了两碗玉米粥,儿子坐在灶头发呆,念念有词含混不清。昨晚的高烧退了,今儿个又犯了?田老栓摸摸额头,不烧,拿出烟袋往烟锅按烟丝,一口浓痰钻进脚边的灰里,变成个圆珠子,清清嗓子问,“昨儿个去哪了?”

田老栓将烟锅放在灶台上,将早上吃剩的饭和上洗碗水,拌匀,装进小木盆,将猪食倒进牛圈旁边的猪槽里,刺猬一样的猪仔,从稻草堆里窜出来,一头扎进猪食里,半天不见抬头。“憋死你个狗日的,没人跟你抢。”田老栓一边骂着回屋,儿子还在念叨自己听不懂的鬼话。

“问你话呢,发癫了?”田老栓拿起竹根鞭子,打落了灶台上的一只破碗,猫子逃到顶棚上,抖落一屋尘埃,几只偷吃的老鼠嘶嘶叫着,钻进墙洞里去。

田老栓放下鞭子,拿起烟锅,坐到门槛上,又问。

“去学校了。”儿子说。

“那地方是你去的?”

“他们能去,我也能去。”

“他们能去,就你不能去。”田老栓与儿子第一次笨拙地拌嘴,以往他都是用竹根鞭子说话。

“为啥?”儿子倔强的样子,隐隐有自己的影子。

“为啥,你不晓得,上学读书不是白读,要钱!为啥。”田老栓剧烈咳嗽,黄痰似乎永远吐不利落。

“找村长借,我昨儿个问了,那些读书的说,他们也是借的,咱们村就村长有钱。”

4、
田老栓坐在村长家的砖瓦房里,不敢动弹。儿子看到窗户玻璃,里边隐约有自己的身影,用手去摸,又蹿到外边,往里边张望。

村长进来了,问,“老田头啥子事,今年开春天气好,要抓紧时间搞好春耕生产工作。”

田老栓摸摸烟锅,看看村长家映出人影儿的地板砖,手收回来放在膝头。

“那是,那是。儿子要念书,村长知道我家情况,实在上不起,娃闹得慌,您看能不能借点?”田老栓象犯了错的孩子,不敢抬头,手直搓,腿直抖。

“你娃要上学?怕是白糟蹋钱。”村长拿出一盒红塔山,丢给田老栓一支,田老栓诚惶诚恐接过,夹在耳朵上。

“该糟蹋的也得糟蹋,心里过不去这道坎儿,儿子八岁了,再不上学就晚了。”

“明天带他去学校报名,其它的事情由我去说。”村长拿起白的耀眼的细瓷茶杯,品味今年的明前茶。

“今年的茶颜色正,劳烦您了。”田老栓讪笑着说,站起身,用手扫了扫红木椅子,牵着儿子来到院外,像儿子看玻璃一样仔细瞅了瞅村长家的油漆大门。“都是杉木好料哇,能映出人影儿来。”

儿子说:“和玻璃一样。”

“不一样,那个窗子能看到外面。”田老栓核桃壳似的脸皱褶聚拢来,像一朵经霜的菊花。

5、
儿子能上学了,得谢村长的大恩大德,田老栓逢人就念叨。

干活更卖力了,不分白夜,村长家的田地他全包了,凡能用牛的地方都是田老栓帮着干了。村长说,工钱可以抵儿子的学费。田老栓说,哪能抵学费哩,到年底咱粮食、猪都卖了,就能还上钱了。

那头猪总不见长。

6、
儿子初中毕业了,听他说考上了县一中,是好学校。又听儿子说,上一中,一年要花几千块。

这么多年,村里就出了一个能上一中的,那么巧还是自家儿子,他娘在那边该好好乐呵乐呵了。

这几千块的学费从哪来?田老栓胡子白了。

村长这次主动到田老栓家里,没处坐,就站着说话,“你家儿子,有出息了,考上重点高中了,是咱村里的秀才,村委会通过商议,决定启动助学贷款,供他上学,再找你家亲戚借一些,三年高中怎么着也得念完。”

“都是穷人,自个儿都顾不过来,哪有余钱借咱家。”几个穷亲戚在田老栓脑子走马灯似的过了几遍。

“办法总比困难多嘛,办法是人想出来的,眼见娃子要上学了,耽误不得,务必抓紧些。”村长嘱咐。

田老栓老泪纵横地将老黄牛卖了,岁数大了,和人一样,不值钱了,两千多块。

又买了头小猪,大猪能卖卖了,再喂小猪,接茬。

7、
儿子到很远的县城读书去了,半年回来一次。

田老栓没了老黄牛,孤单了,除了种地、割猪草,就抽旱烟,痰越来越浓了,有血丝。

坚持了两年,还有一年高中就毕业了,日子在希望中总是过得快些。

去城里的人回来说,儿子在学校的成绩好,今年欠了学费,老师不让儿子在教室上课,他自己趴在学校花坛上写作业,做算术题。

田老栓磕磕烟灰,将圈里半大的猪仔拉出来,猪仔似乎不愿离开这个家,犟着四只蹄子不走,田老栓用尽浑身的劲,拉它不动。

田老栓坐在地上,用手爱抚着猪仔,“杂种东西,不肯走咋的,我是没法,你都没长成器,咋舍得卖哟,不卖,儿子的书眼见是读不成了。”

猪仔似乎听懂了主人的唠叨,撒欢地跑起来,将田老栓拖了几个踉跄。猪仔卖了,托人捎到城里给儿子交了学费。

没猪喂了,猪草不用割了,田老栓闲得慌,整天泡在庄稼地里,盼着它们快些儿长。

8、
儿子高中毕业了,听说高考也结束了,儿子回家来了。

家里的书有几大箱子,田老栓一直锁着,没用一张纸卷过旱烟,没准哪天儿子还用得着哩。

儿子回家没再看书了,帮着田老栓干活,总是找机会和他说话,儿子变了,田老栓有些不适应。

儿子说,高考感觉还不错,应该还能上个好大学。

“还要上学?”田老栓两眼空洞,神情麻木。本以为儿子读了这多年书,现在成了村里最有文化的人,到时候找村长说说,能不能让儿子到村里当个干部啥的,也算为老祖宗长脸了,哪知道还要读书,这书要读到啥时候才是个头哇?

儿子点点头,说,“正在等录取通知,爹,别着急,我自己会想办法的。”

“你屁大个娃子,能想啥子办法?”田老栓剧烈咳嗽,直不起腰。

儿子拍拍田老栓后背,“我能打工挣钱。”

“那学不上了?”田老栓摸自己的烟锅。

“上。不上,前面的书就白读了,读完大学才能找到好工作,爹你少抽些烟。”儿子懂事了,田老栓将取下的烟锅别回腰里,直了直身子。“我可以一边学习,一边打零工挣钱,勤工俭学。”

“那能管用?”

“报纸上说好多人都是这样完成学业的,我也行。”

爷俩在地头有了第一次的倾心长谈,田老栓从未觉得儿子离自己这样近。

9、
儿子的大学通知书下来了,是村长亲自送到家里的。

村长比田老栓还要高兴。

村长说:“老田头,可了不得呀,寒门出贵子啊,你家儿子出息了,考上清华大学了。”村长拿着大红入学通知书,在田老栓眼前晃,他有些头晕。

儿子接过通知书,转手交给田老栓,他打开厚厚的壳,看到里面几排带着墨香的黑字,不知写的是啥。一个鲜红的印章,中间有个五角星。村长家的电视里见过这星星,代表政府啥的,反正这东西很伟大。

田老栓将通知书合拢,塞到儿子怀里,说:“还不谢村长。”

“不用谢了,晚上到我家喝酒去,老田头苦了这多年,也该享享福了。”村长坐在灶台前的木头凳子上,田老栓感觉脸上老有光彩了,村长可没在咱家坐过哩。

晚上在村长家筵席上,田老栓是主客,村长亲自作陪,儿子就坐在旁边。村里的乡亲听说儿子考上清华大学了,都来贺喜,买了大串大串的鞭炮,在村长家的院子放开了,象过年似的。

村长敬田老栓酒,一杯又一杯,象做梦似的。

第二天,村里来了一辆小汽车,把田老栓和儿子拉到乡政府大院,沿路有人放鞭炮,村里娶新媳妇都没这样热闹过。

这次儿子是主宾,乡书记作陪,儿子初中学校的校长,曾经的班主任来了,村长也跟来了,专门为他们倒酒。田老栓不敢讲话,笑呵呵的,有人敬酒就喝,反正是喜事儿。

大人物发的都是好烟,田老栓舍不得抽,夹在耳朵上,耳朵夹不了恁多,趁人不注意揣进口袋里,回去要好好享受哩。

第三天,县里有人上来了,说是县委书记派人来接儿子的。田老栓身体不适没去,来人说最好和儿子一起去,要参加采访啥的。田老栓说,“有啥事采访儿子就行,自己不会说话,丢人总归不好。”

儿子又坐车下县去了,那又是怎样热闹的场面,田老栓想象不出,应该和乡政府差不多吧。

儿子回来对田老栓说:“县委书记说了,我的学费不用你操心,由县上财政拨出,义务帮扶。”

“有这样好事?你见到县委书记了?那可是好大的官儿哩。”

儿子说:“见到了,他还敬我酒了,还说你啥时间有空了,也到县里去转转,他们负责接待。”

“不去了,不沾亲不带故的,怎好麻烦人家,老百姓跟当官的说不来话,不自在。”

10、
儿子到北京上学去了,听说是中国最好的大学。

田老栓依旧忙碌在田间地头。

11、
四年过去了,儿子毕业了,分到广东珠海一家银行工作,听说一个月工资有好几千块哩,田老栓想想都睡不着觉。

儿子的电话打到村长家里,那是全村唯一的一部电话,许多外出打工的后生仔都用那台电话与家里人联系。

田老栓在电话里听不清儿子说的是什么,只能猜儿子会说什么,他就隔三岔五地说,“好,没事,对对,你放心,挺好的。”不管能不能跟儿子对上话题内容,多说这些总管不会错。

每月儿子会打钱回来,知道田老栓听不清电话,又改成写信了,专门找个初中学生娃念给他听。

儿子陆陆续续寄回来的钱,田老栓舍不得花,先将以前欠的账还了,余下的钱都存到村里信用社,也许儿子以后有用得着的时候哩。

田老栓动了几次念头,想再买一头黄牛,终究还是没买,他舍不得。

12、
田老栓几天没有出门种地,他走不动了,咳嗽更厉害了,痰里的血越来越多,有时咳出来的都是血块子。

田老栓没将这事告诉儿子。

村长觉着不对,派人到田老栓家看看,别出什么岔子。

敲门,没人应声,进屋一看,田老栓已经奄奄一息,头耷拉在床边,地上一摊血,几只老鼠吱吱叫着。

村长连忙安排,将田老栓送到县医院,医生检查说,不用浪费钱了,是肺癌晚期,赶紧准备后事。

村长急忙给田老栓儿子打电话,要他火速赶回来,父亲怕是不行了。

儿子坐飞机回来的,还是没见到父亲最后一面。

一句遗言都没有。

13、
田老栓耕种了几十年的那块地头,起了一座新坟。

田老栓曾经对儿子说过,那个地方是他死后要埋的地方,阳光好,干燥,风水也好,生前他曾请好几个地理先生看过,都说那是个好地方。

那是个好地方,在娃他娘旁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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