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离婚六年，母亲不能接受姐姐是同性恋，姐姐已经独自在外面生活很多年了。今年春节，妹妹很希望姐姐能回外婆家一起过年。
农历腊月二十三 姐姐的话
妹妹发来微信。问我今年春节要不要回外婆家一起过春节。心里先是激动了一下，然后又在想是不是有其他的阴谋——让我迁出户口，分遗产，分房子……可是我知道妹妹是不会使那些心眼的。
上次回家是半年前，为了取回属于我的一些东西。已经五年没有回家了，我看到妈、妹妹还有外婆外公，一下子哭了出来。我嚎啕着和妈拥抱，可是我感觉到她在往后躲。——我不是可以为所欲为的小孩子了，她也不是那个撑起整个家的年轻力壮的女子了。
“要不这次你正好把户口迁出去吧。你也常年不回来，户口在这里也不方便。”妈看着别处和我说。
“妈！别着急让姐迁户口，迁了户口就什么关系都没了，咱们家还没到这地步呢啊！”妹妹很着急。我知道她心里不希望这个家再分裂了。
妈叹了口气，没再坚持：“随便吧，那你拿了你的东西就赶紧走人吧。你都这么大了，我也没什么好嘱咐你的。”
春节还怎么回家？
农历腊月二十四 妹妹的话
“姐姐回微信了，她说春节可以回来。”妈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继续洗盆里的土豆。
我自然很高兴，毕竟是和我一起长大的姐姐。我最完美的玩伴。始终记得她骑着自行车带我在村子里驰骋的样子，两个人的马尾辫都甩在空中。直到……姐姐径直把自行车骑进了泥塘里。
我们两个沾了一身的泥水，就像两个裹了巧克力酱的新鲜草莓，散发着泥土的气息，嘻嘻哈哈地就回了家。结果姐姐挨了好一通骂，我却因为年龄小不懂事幸免于难。
姐姐小时候闯尽了一切的祸端。喜欢和男生扭打成一团，喜欢手枪和汽车，喜欢极限运动。
爸妈离婚之后，姐毅然自己出去生活。我也决定出国留学。毕业回国之后偷偷见过姐姐几次，她越来越像个男孩子。
“别和你姐联系，她现在不像样子。”妈时不时地警告我。我口口声声说绝对不联系，但是又担心不和姐姐联系，这个家就再也没有可能修复了。
农历腊月二十五 姐姐的话
和爸打了招呼，说春节要去妈那边过节。
“去呗，随便你。小心别被骗了。”爸坐在曾经属于我们一家人的客厅里，背着身看鱼缸里的金鱼。黑色的金鱼和橘红色的金鱼在互相咬对方的头瘤。不知道这是亲热还是仇恨的表现。
“毕竟是我妈，能骗我什么啊。”我看着他的背影和互相撕咬的金鱼。爸不易察觉地哼了一声。六年前的离婚很不愉快。大家为了怎么分财产争了很久。明明没什么钱，无非是为了争口气。那时候家里还为我和所谓的“未婚夫”贷款买了房子，我正好借那个机会和未婚夫说明白分手了。这个贷款的房子也成了问题。妹妹学习好，毅然选择出国读书，躲掉这些事情。我呢，也干脆从家里出来自己住了。
找了份要求很低的工作，还是临时工。没有如母亲的愿结婚生子。又经常和父亲来往，母亲对我很失望。半年前回家，家人的反应也似乎表明我再也没有回家的必要了。
农历腊月二十六 妹妹的话
到年关了公司还是很多事情要做。正在开会，手机突然响起来：是老妈。我赶紧挂掉。半个小时之后开完会，我走出会议厅给老妈回了电话。
“你说……还让你姐回家不？”
“回啊！都邀请她了，她也答应了。外婆不是也一直希望姐姐回来么？”我看着公司门口的大鱼缸，想起小时候和姐姐一起给家里的金鱼喂食。
“你外婆是因为糊涂了才念叨你姐的！你姐现在像什么样子！不男不女！她回来了还不……”妈又开始情绪激动。“先挂了哈，过年团聚有什么不好的？你和你女儿能有什么深仇大恨啊。”公司还有很多事，我也有点气急了，早早挂断了电话。
好多年的春节都没有姐姐了。家里面总是冷冷清清，我结婚之后，有时候春节还要和老公去公公婆婆家。母亲和外婆更是孤单。
印象里最热闹的是童年的春节。饭桌上大人聊天插不上嘴，我们两个小姑娘天马行空地互相讲故事，叽叽喳喳，笑到喝可乐呛到嗓子；除夕震耳欲聋的鞭炮，姐姐搂着我躲过鞭炮重灾区，找一片空地看烟花；零点吃饺子的时候，若是夹到了包着花生（取代了象征好运的硬币）的饺子，姐姐一定会让给我吃。
其实我很期待有姐姐的春节。
农历腊月二十七 姐姐的话
也不知道回家应该给家里买点什么。吃的？喝的？小时候喜欢把零花钱攒着，给妹妹买很多零食，现在她赚得比我多，又嫁了个好老公，我没有什么可以给她了。
至于妈，早就对我失望透顶，我买什么她都不会要吧。她觉得我的打扮不伦不类，也不上进，还和我爸有联系。我是她生活不折不扣的毁灭者——当时她和爸没少因为我的事情吵架。过年这种好日子，她真的希望我回去吗？
商场里摆放着各种年货，电梯里都挂上了红色的纸拉花。没逛多久，商场里的暖风太热了，赶紧出来抽根烟。正好看到商场门口的小商贩把手插在袖口里，面前摆了各种对联和门贴。“最后几天了啊，特价特价！卖完就回家了！”
连小贩也急着回家了。我干脆蹲下挑挑门贴。随手拿起一张，上面写着“阖家幸福”。不行不行，这也太讽刺了。
其实家早就没有了，在爸妈离婚的时候就没有了……也许从来就没有过？我和妹妹从小是看着父母打打骂骂长大的，结果我的性格变得格外强势，喜欢保护弱小的人；妹妹则成了柔软的性子，凡事喜欢逃避，喜欢别人帮她做选择。
现在妹妹有悉心照顾她的老公，妈嫌我丢人，不想让我出现在她身边，外婆也有点糊涂了……我即将回去的，到底是哪里呢？
农历腊月二十八 妹妹的话
晚上，我和妈在外婆家收拾屋子，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妈，今年可以把家庭合影拿出来了吧？”
“拿合影干什么？谁看啊？没必要。”妈连头都不太一下就拒绝了。这么多年，家庭合影都被收在角落里。我记得小时候妈妈最喜欢把我和姐姐的合影漫天遍地的贴在客厅里让客人欣赏了。可是自从爸妈离婚，姐姐自己搬出去住之后，妈就再也不想看到以前的照片了。
外婆看妈妈出去倒垃圾，悄悄凑过来问我：“过年了，那丫头还不理你妈呢？没良心的东西！”
“哎呀外婆，别老觉得全是姐姐的错，后来妈也不想认姐姐做女儿了啊，话说回来，姐姐又犯了什么天大的错误啊……”这么多年了，我实在懒得给外婆解释。“反正她今年除夕要回家来的，我问她了。”
“哟，缺钱了吧？她还能知道回家？这儿才不是她的家！”外婆用拐杖敲了下家里的瓷砖地，“咚”的一声吓了我一跳。
小时候姐姐闯了祸，外婆和妈妈轮番严厉地批评也是这样的吓人。有一次没多少力气的我还特意把外婆的拐杖从卧室拖出来，让外婆打姐姐。那次逗笑了外婆和妈妈，饶了姐姐一回。
农历腊月二十九 姐姐的话
明天就要回家了。我站在镜子前，紧张地审视了一下自己：短寸头，爸爸的小眼睛，妈妈的塌鼻梁和小嘴。所有的缺点都给了我。既然他们不相爱为什么要结婚呢？为什么要创造出我呢？小时候爸爸打妈妈我会保护妈妈，后来爸妈打架妹妹害怕我就会保护妹妹，哄她开心。后来就总是有很强的保护欲……妈应该看出来的啊。
可是她还是万般拜托朋友，给我介绍了一个优质的男友，怕人家是外地的，生活有压力，还自己做主贷款帮我们买了房。爸和妈的离婚多少也有这个原因……哎，乱七八糟。抽根烟算了。
我知道妈痛恨我现在的样子，现在的生活。但这就是我的堡垒，我从小一点一点堆砌成的最坚固的家。我喜欢女生，我抽烟，我的工作不稳定。妈希望我能为她改变。
妹妹呢，则是怕任何的矛盾发生，一边维护着妈妈，一边又替我说话；她想要回到小时候的春节，热闹，俗气，喜庆的过年。我答应了她回去，但是不忍心告诉她我给不了她那样的春节了。——谁也给不了她了。
农历腊月三十 妹妹的话
我知道她是同性恋，她抽烟，但是这一点不妨碍她做我的姐姐。小的时候，她就是我的保护伞，我甚至嫉妒她怎么能在爸妈吵架的日子里过得那么快乐。
妈给她介绍男朋友的时候，我多次阻拦暗示，妈应该也明白，可就是希望姐能变回女孩子该有的样子。“我知道她喜欢打扮得像男孩子，但那是小时候呀！”姐走后，妈哭着和我说，“妈觉得自己挺失败的，婚姻这样……你姐又这样……”
我猜妈还是高兴的。外婆和妈在厨房里紧张地忙碌，鸡鸭鱼肉样样俱全。我在客厅里打开电视，春晚已经开始，屏幕里大红大绿一片，主持人挤在一起，像报菜名一样利索地报着祝福语。三十的晚上就是回家，团聚，欢乐。——很多人都不是这样的，他们回不去家，不是地理位置的障碍，是他们再也找不到家了。
安静的楼道里响起了脚步声，混在爆竹的声音里不太确定。我看着门口，心跳得很快。
门铃响了。
我打开门，那个闯了祸还眼神倔强的小女孩又回来了，我好像看到她手里拿着从男孩子手里抢来的战利品，低着头，生怕外婆或者妈发现之后骂她。她好像还穿着小时候的藏蓝色背带裙套在白色短袖衬衫外面，系着脏兮兮的红领巾，梳着凌乱的马尾辫。
“嗨，回来啦？回来了就坐下吃饭吧。”外婆听见声音走了出来。
而实际上，门口的姐姐穿着皮夹克，黑色牛仔裤，头发剪得奇短无比，左手拿着一大袋子超市里买来的熟食，右手拿着一箱牛奶。泣不成声。不知道该不该进门。
“算啦算啦……”妈也来了，抹着眼泪，示意让姐姐进来。所有的前嫌，所有的自我保护，所有的不理解，似乎都在今天晚上神奇地消失了。
哪怕只有这一个晚上，姐姐和我，真的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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