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南下的夏天 图｜源自网络
有人说，志异天生就和漫漫夏夜痴缠不解。当虫鸣婉转、灯火如豆、流萤如星、瑞脑消金兽，总有一本关于鬼怪灵异的书籍让你忘却即将再度抵达的盛大白日与暑热。它们也许是《太平广记》、《阅微草堂笔记》或许是鸟山石燕的妖怪画集。
今市子在《百鬼夜行抄》中写道，“外祖父是个小说家，他构筑了一个独特的幻想文学世界，当你凝视黑暗，仿佛就能看到眼不可见之物。”
这位漫画家书写了长达25卷至今尚未完结的妖怪叙事，浸润着物哀、侘寂与清冷的独特美学，像是逡巡不散的冷舞与地衣的潮湿质感。时而迸射的现代都市特有的幽默，又让它们不仅仅只是忧伤与诀别。
来自同样国度的另一位漫画家秋乃茉莉的《恐怖宠物店》，黑暗、冰冷与决绝的内核被层层包裹进描金重彩的霓裳与锦绣，仿佛主角伯爵华美长袍上盛放的灿烂牡丹。
总是让人想起六朝的骈赋、末世的浮光与行将褪去的胭脂，画卷中的鲜血、撕咬与亡魂，成了一管冰冷的针剂，让热血结了薄冰。
他说，“我们只是在这儿，描绘着无法名状的形体，吟唱着无可听闻的歌谣，用这双手捧起失落之物，我们就是这样的生物。”
虽然之于北方，长夏将尽，但这并不妨碍我们聊一聊那些曼妙诡谲的故事。
便想起D伯爵的开篇“Dream”,一桩关于同类相食与血脉传承的幻梦。
■ 01 故事
她被那个男人折服过。夜幕中的商业街依旧喧嚣，除却被霓虹映射的暗沉天空，一切依旧宛若白昼，盛大、华美、烟火人间因物欲而冰凉如铁，仿佛她眼前的男人。
拥有东方面孔的美艳男人，他的瞳孔并非黑色，却依旧宛若深潭，眸色是日暮中的冻原，让热血结了一层冰。她踏进宠物店店门之时，恰好有身着漆黑风衣的顾客离去，他居然说，“千万不能让它见光、碰水。”
她是讶异的，这家店到底在贩卖些什么，哪怕是一向怕水的猫咪，也需要饮水和洗澡啊。
她看着眼前的男人，他的长袍分明不属于这个时代，华丽至令人心惊，那些盛放的日式波纹图案再次攫取了她。
店里有熏香缭绕，周遭是大盘摇曳的花树、植株与帷幔。她几乎无法肯定自己身处即本世纪末的纽约。然而无论如何被眼前的人与物夺走心魂，她依旧是愤怒的，怒火足以焚烧一切，哪怕是仿若异界的此间。
她刚刚输了一场较量或者说是攀比，富家公子小组之间的竞赛，那个名为加那杜的同伴，居然因一只鹦哥耀武扬威，真是人如其身，鸟如其人。
她开始呼喝，“给我最珍奇的鸟，孔雀般惊艳的羽毛，金丝雀般迷人的歌喉，多少钱都可以......”。
她根本不去看身后的管家，那张憨厚的面孔焦灼至汗水淋漓。她原以为自己会被敷衍或者赶出去。但他转身引她步入后堂。
她从不知寸土寸金的商业街会有这般幽深的店面，道路曲折，两旁的房舍有幽暗灯火，映照着无可名状的身影与轮廓。
她开始知晓，无论自己如何任性又叫嚣，但自从踏入店门的那一刻，她就闯进了这个男人的疆土，宛如交付了生与死，全凭这位D伯爵的生杀予夺。
对方却依旧是云淡风轻的言语与笑意，就像任何一个颇具职业操守的店员。
木门开启的那一刻，她像是被刺目的日光侵袭，片刻之后，方才得见闲坐于睡榻之上的高傲少年。
那个孩子头戴繁花装饰的灿烂金冠，他的长袍甚至远胜名为D伯爵的店主一一金线、刺鳞、纹饰，他的披领让人想起风雨晦明之夕的金黄色风灯，点燃了光线翳翳的屋舍。
她便惊呼，“我不是要收买人口……”
“不，这是鸟儿，你索求的至为耀目的羽毛、这世间绝无仅有的鸣唱。”伯爵的英文很流利，却宛如飞雪冻结她的理性。
她眼看着巨大的翅翼从少年身后延展，徐徐飞向屋舍的上空，彼处一片漆黑，无从探知屋顶的边界。少年居高临下地斜睨着她，像器宇轩昂的王者一般。
“这是极乐鸟，昔日的贵族会让它们和毒蛇决斗，如果它们的歌唱足够完美，毒蛇就会沉睡。一旦唱错一个音符，毒蛇就会一跃而起，吞下它们的喉头和声带。
一代又一代的鸟儿经由如此残酷的训练，因此它们的歌唱，这世间绝无仅有。”
她陷进男人异色的瞳孔，难以想象他讲述的那些诡谲与残忍的旧事。
“但他们只为自己认定的主人歌唱。”对方又开口了。他的英文有悠长的尾音，像是迷幻的罂粟气息。
她第一次感到自卑与无力——这样美丽的造物啊，谁知它会不会愿意为自己歌唱。
乐声像是星华月辉从无可捉摸的屋顶倾斜直下，“那以异国语言吟唱的歌谣，却令人内心深处隐隐作痛，令人热泪盈眶”。
“他选择了你，愿意为你歌唱。”美艳的伯爵发出耳语，优雅得仿佛乐音，“绝对不能让别人看到他的容貌，这是契约。”
她的失落很快就被乐声的潮水冲刷殆尽，就算不能再同伴面前炫耀，那又怎样呢?毕竟那样美好的乐音胜却着人间无数。
伯爵说过，“虽然没人教过他，但他却唱着从祖先传承下来的歌……怀念一次不曾见过的故乡天空，想象着不曾见过的同胞”。
“传承吗？”她想起自己的父亲，那个强迫她嫁给不爱之人的父亲。唯一的原因只是婚姻给双方的家族带来商业利益，于是庞大的家资与权势便可以传承至一代又一代的子孙。
“那么爱恋又是什么呢？你是在思慕着自己的比翼鸟吗？”她向展翼的歌者问道。
“如果我无法幸福，至少也要拜托伯爵为他寻找一位妻子”。
她从未想到雌性的极乐鸟居然只是朴素的邻家少女。好吧，雄奇的大自然中，有太多雄性比雌性要美丽很多。
“他们会在一起七日，这七天你不能去看他们，连食物都不能去送。”
“又是契约吗？”她看着伯爵，眼前的男人总是说些超越常识的言语。
她听到乐声如常响起，从他宿居的温室传来。她真想再去看看那个美丽的少年。但他一定正在为自己的爱侣歌唱吧。
直到第七天，声音再也没有响起，她无可自已。推开温室的玻璃门，一地诡异的猩红与血肉残渣。邻家少女般的雌性正在食用少年的身体，脖子以下几乎都不见了，只剩下那冠以鲜花与金饰的头颅……
■ 02 乱弹
《恐怖宠物店》大约是最经典的一部关乎人与他物、他物与人、他物之间界限含混不清，互相转换的经典画作。
最为世人所熟知的，人与他物之间界限不明的描绘大约是“庄周梦蝶”。语出《庄子·齐物论》中的原文，如是写道：“昔日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 周与蝴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
生活在战国纷争年代的庄子，无疑将自己对逍遥自由生活的想象，寄托于蝴蝶这一具象，于是身化蝴蝶。
徐复观先生在《中国艺术精神》一书中，如是评价庄子的物化思想，“《庄子》一书，对于自我与世界的关系，皆可用物化、物忘的观念，加以贯通”。
如果说《庄子》中的物化着眼于人生、世界观与哲学，那么当“物化”理论被运用于文学创作之时，迸射出别样的艺术魅力。“物化”中包含的和谐、共生与平等的思想，被延伸至天罚、因果、诡诈、邪术、救赎等等领域。
仿佛是学者进一步分析的“物化”意境，“人与物分别是物化的主体与客体，主体与客体都是完全独立的个体。而这异质因素的相互转化、融通就是物化。既包括形体的转化和变化，指人化为物，或物化为人，也包括人与物之间的关系——精神境界的和谐统一。”
作为谈狐说鬼的集大成者《聊斋志异》，其中的“物化艺术”比比皆是，既有他物与人类之间的互相变化，也有鬼魂复活、投胎、转世而引发的物化。
《聊斋志异》中大量的物化手法，对推动故事情节、形成阅读张力具备重要的叙事功能。比如《聊斋志异》中的名篇《小翠》、《白秋练》与《促织》，狐狸化作人形报答恩人，白鲟思慕书生幻化成美人，孩童变作促织化解家人之困，这些跳脱出现实，又再度回返现实的物化手法，让叙事得以顺畅进行，亦让情节一波三折。
他物化作人形，与主人公发生交汇，易于激发读者共鸣，远胜于仅仅描绘人与他物之间的牵绊。而人类因为现实剧变不得已化作他物，则赋予短小的篇章宿命般的悲剧色彩。
物化艺术天然蕴含的迥异于平淡日常的创作手法，延展了平凡生活的体验，让《聊斋志异》历经三百年依旧令人无法释卷。
物化手法的运用，除却夺人眼球的叙事功能，亦让文本浸润于真伪难分的美学表达，传递出绮丽的审美观感。
例如在《白秋练》一文中，白秋练因洞庭湖水用尽，而濒临死亡，便对丈夫慕生言道，“如妾死，勿瘗，当于卯、午、酉三时，吟杜甫《梦李白》诗，死当不朽。”
白秋练本是喜好诗词风雅的白鲟修炼成精，因诗歌对吟与慕生相识，文本既引用存在于现实世界的杜甫诗作，又将诗歌与起死回生结合于一处，不仅体现了“物化”理论中精神与现实合二为一，亦展现了白鲟与人类亦真亦幻的诗意爱情。
在广为人知的《崂山道士》篇目中，蒲松龄先生这般描绘箸化作人形，“乃以箸掷月中。见一美人，自光中出。初不盈尺至地，遂与人等。纤腰秀项，翩翩作‘霓裳舞’。已而歌曰：‘仙仙乎，而还乎，而幽我于广寒乎！’ 其声清越，烈如箫管。”
文中日常所用的筷子化作人形，姿态优美，而唱词用典《诗经·小雅·宾之初筵》，“屡舞仙仙”。文本亦是将真实诗词用于志异叙述，于月色清辉的背景中，铺陈出熟识又疏离的审美体验。
当然除却诗意与美学，物化手法也会运用于讲述惩恶扬善、天道责罚，例如《杜小雷》中，忤逆的妇人因不孝，而化作猪，失却人形。
如果说《聊斋志异》之于国人是最便于理解“物化”艺术手法的名作样本，那么当“物化”作用于《恐怖宠物店》这一漫画作品，同样带来充斥鲜血与厮杀、爱恨与宽容、天罚与业报的激越叙事效果。
一向以文字所表述的物化，一旦成为可视的画作，便依凭作者细腻清冷的画笔，升腾起幻梦、魅惑、疼痛、省思与决然的美感。
作为以宠物店充当故事重要场景的作品，秋乃茉莉赋予了动物具象的人格。鲁迅先生评价《聊斋志异》时曾言“花妖狐魅，多具人情”。
《恐怖宠物店》中的宠物也许从来就不是宠物，他们本身便是具备人格、人性与智识的生灵，D伯爵正是动物与人类世界之间的桥梁和媒介，动物在伯爵面前全然是或妖艳或纯真或孔武或英俊或高贵的人类。
而前来求购“宠物”的顾客唯有通过伯爵赠送的熏香或者基于强烈的情感与特殊境遇，方才得见动物化身为人，或者人入化作动物的景象。
在本文开首的Dream一章中，雌雄极乐鸟皆是以人类的形象山现，为了诞育后代，雄性自愿牺牲，以供雌鸟食用，从而让血脉得以传承，亦让本章中的顾客理解家族、联姻与担当。
在Despair的故事中，珍稀的蜥蜴品种以半人半蛇的美杜莎形象出现，她痴恋着领她回家的顾客，顾客于一再失败的人生中陷入绝望，甘愿一睹美杜莎的死之美目，不留遗憾地离开人世。美杜莎目睹爱侣的死亡，亦对镜自视，死于爱人身畔。
神话、隐喻、象征与物化的手法在Despair中痴缠于一处，堪称冰冷都市与疲惫水泥森林住民的暗黑浮世绘。
这类混合神话色彩的物化手法亦出现于以麒麟为主角的Dual和以人鱼作为故事元素的Delicious，前者化用麒麟择主的传说，褒扬人心之善，后者则是让人鱼惩罚犯下重罪的恶人，阐释报应不爽。
宛如《恐怖宠物店》最终卷所揭示的环保、守护、挽救人类的主题(此种拯救地球的母题，也许是战后日本深受美国文化影响的一种注脚)，贯穿整部作品的“物化”艺术手法时而温情，时而残酷，有时不近人情，有时又教人落泪，最终汇聚至《齐物论》原本所倡导的和谐、共生、自由的处世理念。
于是它不再仅仅只是充作消遣的漫画，文艺的教化、规劝与德育功能因画作与文本而实现，它因为“有益”与对“美德”的倡导，而令人无法淡忘。
■ 03 技法
动漫在日本是体量巨大的产业，已然形成独特的文化、表达与庞大的受众群体。作为漫画展现舞台的动漫杂志通常采用极为严苛的选稿与连载制度，作品失去读者喜爱或者有所失误，腰斩儿乎是必然的命运（甚至连《圣斗士星矢》的极乐净土篇亦遭遇斩尾)。
作为短篇故事类的漫画，《恐怖宠物店》自然承载着更大的压力，只因每一话皆必须具备完整的剧情、结构与升华。
作为独立episode漫画的翘楚，《恐怖宠物店》无疑是学习叙事技巧的范本。
Dream作为仅有数十页(32开)的短篇漫画，故事层面的事件与人物并不复杂，事件可以归结为购鸟、养鸟的日常(包括父女矛盾)、雄鸟亡故。人物也只有整部漫画的主人公伯爵、女主、雌雄极乐鸟以及配角父亲、管家和仆人。
令Dream精彩的元素除却前文分析的具备传奇与神话色彩的“物化”艺术手法，让事件本身具备了迥异干日常的魔幻外衣。
亦在于情节的展开，将故事的事例一步步推向高潮，所谓情节即是将在表面上看来庸常的沿着时间顺序出现的事件用因果关系与逻辑加以组织。
是啊，任何一位购买宠物者，都会经历购买、饲养、饲养过程中与家人的互动或者矛盾、宠物的离去。
但Dream的高明之处则是赋予毎一个事件节点转折与意外。
开篇的第一幅画，便构造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宠物饲养契约，这宛若长篇小说的楔子，足以抓住阅读欲望，例如许多富斗小说的开头皆是后宫蒙冤或者家族惨遭清洗又或者太子公主被迫逃亡。
而后便是女主登场，一位娇蛮的富家少女加上任性到极致的购物要求，这种设定自是十分讨巧，读者本以为会看到店员和顾客之间的“战争”，但伯爵却将顾客引入宠物店的深处。
化作少年的极乐鸟身着华服登场，无论是极尽繁复的画风还是关于极乐鸟的传说又或者关乎乐声的描画，无不令人想起布莱克·斯奈德在剧本创作指南中所言的游戏(足以令人身临其境、忘却现实与故事的大场面)。
待至养鸟的日常，女主和父亲之间的争执，以及不得不出嫁的剧情，皆让读者不仅担忧女主的命运，更担心美艳的鸟儿将何去何从。
紧接着伯爵按照女主的要求，为雄鸟找来了伴侣，无疑让读者暂且情绪和缓，转而祝福一对鸟儿白头偕老。
但全剧的高潮迅疾来临，前往温室查看的女主陡然发现极乐鸟同类相食用的惨剧，如若故事只到此为止或者只到伯爵介绍极乐鸟的习性便告以终结，那么Dream大约只是单纯志异的笔记，缺失了令人回味的内核。
作者最终用了一幅画与数行台词加以收尾——伯爵凝望着丛林与极乐鸟的幻影，他声线低微，“再一个月就会把孩于孵出来了吧。然后将那爱之歌，传承至下一代，爱之歌，将会再度唱起。”
浸淫鲜血、苦痛与宿命的父母之爱至此淋漓尽致，恰似呼应故事开首的女主理怨父亲与关于逼婚的争执。
不过44页32开纸张的Dream打造了环环相扣的叙事，物化的艺术手法确保了事件设定的魔幻，情节的延展则是让读者迫不及待翻阅至最后一页。
也正因如此，《恐怖宠物店》注定成为经典，作为开篇的Dream这般成功，而后的每一个故事皆是不输水准。
很愿意把这个系列一直写下去——选取短篇的小说、漫画或是散文，第一部分是内容梗概，第二部分是理论解读，第三部分则是写作技巧……今日权作试水。
感恩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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