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经理,你好!打扰了。我的工资能不能结一下?明天我就要坐车回家了。”
在工地办公区二楼最东侧项目经理室,马富贵左手心压右手背轻放小腹,微低头佝偻着背,嘴向两侧咧开,尽量挤出笑容,可是却显得颇为苦涩。
王经理四十岁左右,身穿棕灰色七匹狼西装,挺着硕大啤酒肚斜靠着黑色真皮老板椅,嘴上叼着一根三字头的软中华,低头拨弄苹果土豪金。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歪着脑袋,皱着眉头扫了马富贵一眼,目光似乎具有强大的压力和魔力,让一米八几的马富贵身子缩了三五寸。
“小马,你那不就七千多块么?你急什么?民工的钱有三四千万不还没发么?回家耐心等着吧!”王经理伸出肥粗的食中二指轻敲着桌面,道,“做好自己的事就行了。”
什么?七千多?马富贵喏喏连声,轻手轻脚离开,双手轻扭开银白色门把手,跨步出去,一声轻响已经关上了门。
此时,他才感到寒气逼人,北方呼呼要刀割人的脸。灰色天空又厚又蒙,太阳像个电压不足的灯泡,射发微弱的光。昨天宣布停工放假,往日轰隆咔嚓的工地寂静无声,偶尔有人蜷缩着身子来去匆匆。
他从左边裤兜里掏出十元一包的白狼和一块钱一个的塑料打火机,抽出一根皱巴巴的香烟,哆嗦着夹在嘴角。“啪!”地一声,幽蓝色火苗升起。点燃香烟后,辛辣的味道刺激着肺部,不那么冷了。
马富贵扭头向北方望去,北方望不到边,看不见路。不知怎的,层层浮现在眼前,她一张瓜子脸长睫眼大,红唇皓齿,皮肤白皙,容貌甚是秀丽,身材苗条,袅袅婷婷。
扶着二楼的黑白镀锡栏杆,他拾级而下。马富贵回想起三百六十二天前,大三时他们相识,五十四天后,就可以摸摸小手,亲亲脸蛋。
公司在福建中标的项目开工了,接到人事部通知后,马富贵网购车票,背上行囊,拉起皮鞋,吻别层层,踏上了月台。坐十八个小时火车,转了两班公交车,抵达项目,开始了实习生涯。
每天起的比鸡早,睡的比狗晚,他每件衣服都渐渐洒上一摊摊混凝土,鞋子永远都搽不干净。
蹬蹬声里,他从右面裤兜里掏出充五百四十元话费送的黑色华为N97。国产手机,质量妥妥的,屏幕上深浅不一,十几条亮晶晶的裂缝,依然可以划开。
点开层层微信头像的快捷方式,翻看昨晚的聊天记录,他的嘴角绽开两丝弧度。
层层:“富贵,我想换个手机。”
富贵:“层层,喜欢什么手机?”
富贵:“三星GALAXY S7,怎么样?”
层层:“我喜欢一款粉红色的iPhone7S”
富贵看着层层从官方旗舰店,关于苹果iPhone7S的手机截图,那鲜红色的7998真是刺眼,睁不开。他已经走到院子里,风渐疾,天突然纷纷扬扬撒下雪粒。
“没有什么能够阻挡,我对自由的向往……”
手机显示,妈妈来电。他接听。
“妈。”
“富贵,你的工资要到了么?”
“没有呢,妈。”
“你哥的定亲钱,还差七千。没地方借了。亲戚朋友都借光了。”
耳畔响起妈妈的叹息声,不知不觉他握的手机的手,更紧了。
“我知道了,妈。”挂了电话。
父母一辈子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无力供养俩个儿子上大学。无论爸妈怎么哭着打骂他,哥哥说什么也不愿意上学了。中考后,哥哥十六岁就坐上了南下打工的火车。
那年中考,哥哥的成绩全校第一。
哥哥辍学那天,抱着比自己小三岁的富贵,对他说:“富贵,上大学。好好读书,上大学。一定要上大学。”
自己这些年的学费和生活费都是打工的哥哥出的。他多年打工挣的钱都交了买房首付,囊中已经空空如洗。
马富贵抬头望着北方,天空在高楼上方不远处,看不到路走。家乡的爸妈,哥哥,层层都在等我,看不到路也要找路回家。
他在屋檐下,走来走去,烟一根接一根地抽,扔了一地烟头。在父母朴素的观念中,似乎考上大学意味着功德圆满,衣锦还乡。就像某位工友说的那样,大学生比地上的烟头还多。
工地上的钱是最难拿的,开发商卖掉房子后,逐渐回笼资金,大部分用于资本运作。即使不用来资本运作,在银行多存一天还有利息呢。所以,建设单位给施工单位发工资,可真像是挤牙膏一样。施工单位给劳务人员发工资更不用说了。马富贵知道,王经理已经领到了一笔工程款,技术总工等几个老员工已经拿到工资了,自己这样的实习生就悬了。
领到自己的工资就回家,给爸爸妈妈买衣服,给哥哥把定亲钱差的补上,给层层买iPhone7s。会叫的孩子有奶喝,不去要的话,不知道拖到猴年马月。
他又抽一根烟,三两口抽完,将烟头踩灭在脚下。雪盐粒变成了柳絮大小,他再次敲开王经理的门后,腰弯地更低了。
他小心翼翼地给王经理递了一根白狼,打上火。王经理摆摆手,表示不需要。他盯着王经理的眼睛说,我需要工资,因为我哥哥定亲的钱不够了。
王经理不满意地瞪他一眼,说道:“公司有制度。”
马富贵仍然盯着王经理的眼睛说道,我要用我挣的钱给爸妈买衣服。
王经理将白狼点燃,吐出个烟圈,说:“你是二月四号到的,咱们公司的制度不够一整月就不算工资。”
“好!”马富贵不觉直起了身子。
王经理摸出一个计算器霹雳啪啦着算的,口中不停:“每月扣一千块钱生活费剪掉一万二,最后一个月没干完扣一半,按照公司制度年前走人要压一个月工资,最后还剩七千三百。”
王经理给财务打了一个招呼,工资打到了他的卡里。当天下午,他嘴上叼根烟,背起行囊,拉起手提箱转两辆公交车到了福建火车站,拍了大半夜队,买了回家的车票。
火车缓缓开动,他坐在硬座上望向窗外,树木与楼屋向后奔跑。他想,对不起了层层,爸爸妈妈不会要新衣服的,七千块钱留给大哥吧。
十八个小时后,回到了故乡的城市,火车站熙熙攘攘,人声鼎沸,像他这样背着行囊,拉着手提箱回家的人很多很多,比地上的烟头多多了。
又坐车颠簸了半天,马富贵拖着疲惫的身子,沿着回家的路走向村口。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伫在村头,是妈妈。
这时候微信响了,是层层发来的消息:富贵什么时候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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