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齐梁对阿良说,虽然她是商人之女,却在某些方面,更接近思想开放的贵族。这是他为阿良的另类找到的答案:不是真正的贵族,不是完全的平民。阿良只是笑笑,说:我不知道思想开放的贵族是什么样。齐梁去拂她头发的手停在空中,又慢慢放下。避开了她看似纯良懵懂的眼睛。齐梁很清楚,阿良不是他从前见过的任何一类女子。他与她,有了误解。从前的交往,不是容易拿捏,就是双方心照不宣、懂得规则。即使有奢望者,也会因为手段的可笑让齐梁失去兴致,决然离去。可是阿良不同,初生牛犊不怕虎,肯花心思,又常常在他意料之外。甚至这误解,也让他感到新鲜有趣。虽然他并不清楚误解的缘由。阿良却比齐梁明白:她不想齐梁将她看做普通商人的女儿,至少,要将她看作阿良。可是,阿良引起齐梁兴趣的,也正是她的这重背景。她竭力想突破矛盾,以灵魂相交。
阿良不会刺绣。她用精制的颜料,染出来一幅彩绢,在齐梁的生辰送给他。齐梁很喜欢,贴身收藏。然后,她们就去客栈喝酒。这次生辰,齐梁不想回京庆祝。
这家客栈也大多是贵公子,见齐梁身边带着阿良,就寒暄几句,识趣地走开了。阿良今日描了很媚的妆,抹胸紧勒,露出香肩,青丝腰带垂在膝间,玉色绣鞋,有意无意地从百褶裙下探出。小二过来看她一眼,嘿嘿一笑,立刻低着头走了。老板娘在柜台后瞟她一眼。这没有实际重量的一眼,几乎剜掉她的心。阿良的举止不由夸张了,笑起来长仰着脖子,做作又迷人。他和齐梁挨着坐,点了一桌子的菜,最后又要了一碗长寿面。她夹起一筷子面送到齐梁口中,祝他长命百岁。齐梁把她拉到怀里,注视着她,说:你让我惊喜。阿良眯着眼笑,不去介意这句模糊的称赞。
他们走出门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但街上亮满了灯,人群拥挤。齐梁把外衫披到阿良身上,不知何时握住了阿良的手。空气暖暖的,喧嚣也像别样的温馨。两人踱步到江边,都有飘离人间的感觉。齐梁不觉念出一句诗,阿良接出一句。他们的速度越来越快,当齐梁道“海上生明月”、阿良接“天涯共此时”处,他们抬头看了看天,繁星点点,不见明月,相视大笑。笑声响亮,连江船上的灯火也颤了一下。齐梁提议:我们去划船吧。
船舱有酒有菜,齐梁讲起了幼时的经历。郑王执掌民教,深入地方,常把他带在身边。阿良问他:你最……难忘的地方是什么?齐梁说:每一处都印象深刻。和文字里的描述完全不同,让我惊喜。阿良记起他刚才说自己让他惊喜的话。她不甘心,直接问:你最喜欢哪个地方?齐梁反问:这和上一个问题有什么区别吗?难道不是因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才喜欢吗?阿良摇摇头,说:不,喜欢就是喜欢,即使没有印象了,也会有记得喜欢的感觉。齐梁无奈地笑了,把她紧紧抱在怀里,说:你给我的印象最深刻。阿良慢慢抬起头,盯着齐梁的眼睛,下了很大决心的样子,问:齐梁,你喜欢我吗?齐梁转去看窗外月亮。不,没有月亮,他在看星星。他吐字清晰:喜欢啊。阿良微微震惊。喜悦过去,又觉得他的语气有些随便。好像问“你喜欢这种酒吗?”,也可以这样回答。想要的答案得到了,她反而怅然若失。
阿良搬到了卢三村的别墅后,与齐梁的见面就更加频繁。虽然路远了不少,但没有旁人的目光和议论了。齐梁每次都要逗留很久。有时驾车,有时骑马,他总是带来很多食材。齐梁吃得精细,阿良为此特意去学习做菜。她的书房有一摞菜谱,书桌上裁定整齐的书册,专门摘录古书中的菜谱。齐梁一来,她就亲自下厨,再精致沐浴一番,熏了淡而绵长的竟日香,才到房中陪齐梁。阿良做饭的时候,齐梁就躺在那间阳光通透的房间里。丝缎撩到半空,摆矮几,置茶具,侧卧窗前,闲闲翻看古书。鸟儿间或啼鸣一声。他们有时把干软清香的花瓣铺下来,一层层包裹着,像在波浪里翻滚。藤蔓从树上搭到房顶上,又伸展出去,将别墅整个裹起来,像一只巨大的蚕茧。他们像将要化蝶的蚕蛹,在做最后的挣脱。阿良蜷在齐梁怀中,想:即使不能挣脱,也没有遗憾。阳光擦着藤叶射进来,刺到她眼上,怎么都躲不开。她主动去吻齐梁,细密地缠绵,依然散不去深处的不安。
齐梁压下她反常的身体,问:你怎么了?阿良的眼神渐渐平静下来,她开玩笑地问:怎么,你不喜欢?齐梁没有回答,重又躺下。阿良有些尴尬。一会儿,心里又爬上失落,眼里似乎憋出一层委屈。齐梁将她搂到怀里,说:我喜欢你的顺从。阿良的心立刻凉了。她想推开齐梁,却把他抱得更紧。她说:谢谢,我本来以为你的“喜欢”是空话。齐梁感到一滴泪沾在心口,很冷。
齐梁走了以后,阿良吩咐人套马车。她用浓妆掩盖疲倦的脸色,往家赶去。昨日家仆来报,府里出了事,夫人让接她回去。她为了齐梁的到来,一直拖到一天后才动身。坐在颠颤的马车里,急虑着家里的情况,阿良又想起齐梁对她的喜欢:顺从。眼泪落下来。先是无声地流泪,后来小声地抽泣。再后来颤抖着身子,捂紧嘴,涌出大颗的热泪。她心里有委屈,该向谁诉说?她心里有气,该向谁撒?向齐梁吗?可是他正是喜欢她的顺从;况且,她怎么敢?她只能向自己撒。似乎初识的那刻已经定了,他在墙上,她在地下,她必须仰起头,才能和他对视。
这段时间,阿良一直住在卢三村。她既要学习做菜,又要和齐梁在一起。这两样都耗费她的精力。而且,她还要在这当中抽出时间看书,作诗。因为齐梁看重女子的内涵。她在梳妆台前停留的时间越来越长。齐梁来的频率也越来越低。藤萝已经枯死,被拖下房顶。她坐在窗台上,眺望远处的高山。小鸟依旧叫着,因为树叶凋零而显得更聒噪,又因为鸟的减少而显得更寂寥。她开始失眠,想睡,却睡不着。她只能整夜的坐在窗台上,裹着被子,看山和星。
等赶回家中,弟弟和娘从屋里迎出来,见她一脸泪痕,妆容糊涂,以为她是为爹的事情担心。娘一把抱住她说:你可回来了!你爹躺在床上,病得都……阿良忙问怎么回事,娘说新来的米商突然压价,本地米商劝说、警告都不起作用,反而接连大受打击。尤其是阿良家,北郊存米的仓库竟然全部被烧,偏偏找不出证据指认那家人。最后娘说:你爹听到消息就晕过去了,到现在都没醒。只比阿良小一岁的弟弟跟在娘身边,一句话也不说。
阿良太困了,困得没有力气去思考。她也想晕过去。但是娘焦虑不安地看着她,比她年轻、比她年长的仆人也都看着她,甚至害怕看别人眼睛的弟弟也看着她。他们需要她发话,尽管她什么也不懂。她把娘和弟弟劝去休息,又把仆人打发出去,搬了椅子坐到爹的床前。她只盼着黑夜永远不要过去。她确实一点儿办法也没有,无法承受第二天所有人的目光。
可以帮忙的人,她第一个想到了齐梁,又第一个把他排除。他们现在的交往勉强算作平等;而她一旦开口求他,他们立刻就会退到贵族与平民的距离。那正是阿良一直想跨越的鸿沟。她的脖子深深向后仰,几乎折断。她轻轻推开门,在静悄悄的院子里走动。初秋的风一片一片送向她,天上黑成一团。府里的灯火胆怯地亮着,好像担心自己不知什么时候何时就会熄灭。
阿良一直没有去找齐梁。她退掉了卢三村的房子,又搬回了南墙边的绣阁。像回到了最初的生活,蛰伏在家中,听凭管家和账房去请求所有可能给予帮助的人。她说:除了小王爷。管家和账房面面相觑。但看她态度坚决,他们只能照办。她觉察出齐梁对她家中野心的不满,她不想给他这样的印象。可是,她阿良想嫁给齐梁,还不叫野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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