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将后来十年的生活视为铁证,反过来评估那次考试的成败的话,结果是无可辩驳的。那确是我人生中第一回参加高考。不管做什么事,一次因缺乏经验而引起的事故总是值得原谅。可是,当时并没有人对我报以怜悯的目光:老师,同学,家长。而最让我讶异的是,身边许多和我一样不走运的人,也没有选择做第二轮尝试。高考,就像一出俗不可耐的国产偶像剧,看完一遍,就没人愿意复盘了。
常听人说,“高考改变人生”。果真如此,高考应该作为心灵鸡汤的一个亚类放入成功学中进行考察。在直到目前为止的人生中,对我而言,最重要的是生命,同样重要的是家人,等而次之的可能是脸。高考的心地堪比雷锋,态度远胜客服,它从未起过半分邪念要图我性命,也没有任何举动惊扰我家人,更不像岁月那般在我脸上乱动刀子。所以不管怎么说,多年以前,我从那场被形容为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考试中走来,俨然毫发无损。
可是我失败了。失败或许是因为我对它所知甚少。德国存在主义哲学家雅思贝尔斯说过:“它不可能在一种纯粹理智的水平上被合适地理解,而只能在我们的心灵做出其重大抉择的时候被充分地把握。”(雅思贝尔斯《时代的精神状态》,1930)高考恰如大师对“辩证法”的描述,就算我拥有“纯粹理智”,也不能在心灵做出重大抉择之先“充分地把握”它。这样后知后觉的醒悟,恐怕在我出生之时便初现端倪,考试只不过是一个命中注定的拐点,由此便是十年。
十年来我时不时回想那个夏天,除了分数以外,一切都是那么寻常。有烈日当空,有蝉声不绝于耳,有杨梅,有冰棍,以及对生日的翘首期盼。从梦开始的地方,直到梦境结束。在那个初入芒种的时节里,试卷、校服、雨水、笑声、哭泣和散落的书本,一幕完整的布景,如同搭档多年的队友,配合无间。丝线的那一头不知道有谁。总之,我被操纵着渡过了那两天,以及之后的整个绵长而无力的暑假,连说出口的激动,也都有点言不由衷。
生命不能承受之轻薄。我宁愿将自己幻想成一个渴望被爱的小女生,在六月上旬的某个日子,见了一个叫做“高考”的异性网友。可是,假如他从一开始网名就叫做“高考”,那我自然不会傻到答应他。这名奸滑之徒,竟然篡用了“成功”的昵称。单方面的约定,终于还是避不开始乱终弃的桥段。我填写完最后一张试卷的最后一道题目,当时感觉还很有些良好。从第一科的忙乱,到最后一科的稳健,低开高走的“冠军相”却没有庇佑我华丽收官。
那晚回到家,爸妈一路目睹我开门,进门,倒水,喝水,回房间。电视里播着成宥利主演的一部韩剧,当时她还很红。之后的记忆则如韩星般更迭不断,我再也想不起那天晚上我吃了什么,如何入睡,是如释重负,还是惴惴不安。高考复习那所谓“充实”的一年,像迎送队伍一样,左右各列一行,箪食壶浆,欢呼鼓掌。我知道我即将奔赴另外一块战场,目的地在冥冥中早已敲定。那天晚上,我写下一首情诗,一共十行,标题很长。
暗恋三年的女同学没有来拍毕业照,我错失了唯一一次与她同框的机会。但这些都并不那么重要。偌大的校园,闷热的室内篮球馆,和天生的孤独感。在那条莫能改写的历史长河之隙,我窥见了为我观照的这个苍凉语境。校长反复强调着学校悠久而深厚的底蕴,毕业生们挥汗如雨,不知其所云。我四处张望,以确定自己在场。然后等待时间告诉我顺时针的方向。最后的散场倒是如想象般痛快。我与那几千张据说青涩其实粘稠的面孔,同时告别了这方不祥的地界。
墓穴状的主教学楼埋葬了我那段青春。时至今日,当我回乡偶居,不经意间路过此地,考试的幢影与现实的窘境仍会悄悄重叠。唯一不同的是,在了解了一点精神分析学的知识之后,如今的那份感伤,反而更像一种另类的释然——我唤醒一段被禁锢已久的韶华,放任它默然地流泄。而自己则一点一点矮入土里,成为坟前一株无所谓的野草,卧倒在气流与气流的摩擦之间,感受着生命的战栗。只是天真的我依然天真,残酷的现实依然残酷。
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秃鹰在上头。不管出于泥而不染的品格如何可贵,脆弱的茎干终归在命运的摆弄中暴露出难以挽回的缺陷。我很能理解那个节点的自己,无助、无望、无奈,多少“无”字都不能填充高考转身离开后的空缺。于是失意长成了“考试”二字的size,在此去经年的缠斗中,竟也不知不觉地握手言和。人总要看到光明的一面,但真正的光明,永远不是别人的文字可以补给,也不是几句似是而非的诳语所能营造。心中的明亮,只在借苦痛与反思不断打磨自己之后,发出的那幽幽的光泽。那光不足以昭示所有的前程,但唯它可以透露一个人独有的质地。
所以要说遗憾与后悔,多少总是有的。我或许本就不该轻信它的花言巧语、接受高考的邀约,我应该在它蠢蠢欲动之时,断然拒绝。可是回忆告诉我,我没有。我再三确认这一点,也确实没有。原以为睽违十载,当我重叙这个主题,心中早就磨蚀得只剩只言片语。可是我这样地多情,这样地不堪一击,这样地没有出息。我从尘埃中辨认出那个惶恐不安的自己,然后打他两巴掌,收复失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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