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盛夏,汛期来临。一场暴雨过后,小河里的水便涨起来了。河水很快没过大堤,紧挨着小河的一大片稻田成了一片泽国。
河水向四周漫漶,稻田边那条国道有一段一两百米长的路段也被洪水吞噬。公路上的积水有一米多深,高出了许多车辆的油箱和发动机。被淹路段两边的公路上停满了汽车。
云收雨霁,公路两旁白杨树上的树叶儿被雨水洗得发亮,在微风中轻轻地摇曳。几辆汽车停在被洪水淹没的公路旁,不时发出一两声“滴滴”的喇叭声响。一名司机跳下驾驶室,颦起眉峰,望着茫茫的洪水发愁。
一辆面包车开过来,缓缓地驶入水中的路面。司机似乎有些年轻气盛,他想将车开过这段路面去。可是刚刚走出几米,面包车像一头受伤的怪兽喘着气,突然熄火了,泊在了水中。
年轻的司机坐在车上茫然失措的当儿,有几名穿着背心和短裤的年轻人趟着水围到了驾驶室前。
“喂,师傅!需要推车吗?”一名高个子青年将头凑在车玻璃窗前,向里面的人问道。
“当然,可是你们怎么个推法呢?”车内的人问道。
“我们帮你把车推过去,100块钱!”一个矮胖的中年人朗声说道。
年轻的司机犹豫了一下,他早料到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不然外边的几个人不会这么热心。可事已至此,他也没有别的法子了。
“能不能再少一点!”他说。
“好,那就80块,不能再少了!”高个子年轻人说。
年轻的司机急着赶路,便不再讨价还价了。高个子冲远处站着的两名年轻人一招手,说,哥几个都过来搭把手,这就推车咯!
两名年轻人得了召唤,赶快走上前去。
这几个人都是附近村子里的农民,高个子的叫延玉,矮个的叫望春。根据往年的经验,这涨水时节来公路上帮忙推车,绝对是一个不错的选择。运气好的话,每人每天还可以发一笔小财呢,这可比呆在家里干几天农活强多了。
几个人围在面包车的周围,双手搭在车身上,身子努力地前倾,脚用力往前蹬。面包车终于缓缓地向前移动了。
“嗨哟……嗨哟!大家再加把劲啊。世琛,你能行吗?”望春一边给大家鼓着劲儿,一边关切地询问身边戴眼镜的那位年轻人。
“没事,春哥,我能行的!”世琛擦了把额头上的汗说。他虽然看上去个子有些高,但只有16岁,身子还没有完全长开。事实上,他还只是一名在校学生,这两天放假在家,因为觉得推车好玩,便相跟着他表哥望春来到了这里。
终于,几个人将面包车推过了那段浸水的路段。面包车司机很高兴,兑现了承诺。望春将80元钱在河边大桥头旁的商店里兑了零钱,六个人分了。因为世琛年纪小一些,分得了10元钱,但这已经令世琛喜出望外了。
其他的司机见了,纷纷找到望春他们,要求将自己的车推过水去。这正是望春他们希望看到的局面。他们与司机谈好了价钱,几个人甩开膀子干了起来。中途又有两位村民赶来帮忙。这支推车的大军在那段被洪水淹没的路段来回忙碌,一辆接一辆的汽车成功通过了那片水域。
傍晚十分,一行人准备收工回家。他们今天的收入不错,虽然每个人累得骨头像散架了一般。
“走咯,走咯,回家去了!”延玉拖着疲惫的身子喊道,他的声音有气无力。
“再有车来,咱不推了吗?”人群中有人问。
“推什么推,你还没累坏呀?今晚只能让那些车候着了,明天天亮再说呗!”不等延玉开口,一个后生说。
“是呀,我今天可是累得够呛,一点劲儿也没有了!”另一名年轻人说。
“可是,你们看,那边又来了辆车呢!” 世琛忽然说道。
几个人看时,对面的公路上果然停着一辆东风车。一个男人吆喊着,正在冲他们招手。
“算了吧,别理他了,咱们还是走吧!”延玉瞟了一眼对岸,懒懒地说。
“走咯,走吧!”望春说。在这一群人中,他的年纪要长一些,因而说话也有威信。
“表哥,咱还是帮人家一把吧,我看那男的叫得挺急的,好像有啥事!”世琛恳求道。
望春歇下脚步,侧耳谛听,果然隐约听到那男人嘴中喊“帮忙”的声音。男人身边还站着一位中年妇女,也在冲这边招手。
“那辆车那么大个,可不是好推的!”约是担心望春改主意,延玉提醒说。
“世琛说的没错,人家好像有急事,哥几个还是再受点累,帮他们一把吧!这年头,谁家还没个急事呀?再说咱要不帮忙,他们今晚只能在路边过夜了。”望春说着,又挽起裤管,转身下了水,向对岸走去。
延玉心中虽然有些不乐意,但还是和几名年轻人一起,转身跟了上去。
“大兄弟,你们可算来了!”男人摘下手套,握着望春的手说。他的手有些油腻,看样子是那辆车的司机。
“我儿子病了,我正送他上医院呢,没曾想路被淹,车过不了。你们来了,可就好了!”中年妇女眼里闪着亮高兴地说。
望春这才注意到汽车驾驶室里还坐着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那男孩正微闭着眼睛,慵惓地斜靠在坐椅上,一副病怏怏的模样。
“让我们推车,好说,你们得出150元钱!”延玉梗着脖子说。
“这,这样啊……”中年妇女和那位司机面面相觑,她显然感到意外,嘴里嗫嚅着。
“能不能再少点,您看孩子看病还得花钱,我出门得急,没带那么多钱!”女人央告说。
“这点钱都拿不出,咱还是别推了,回家吧!”人群中有人说。
“别走,别走!大家放心,推车的钱我们出!”那名司机忙不迭地说,一边紧张地同中年妇女低声地交谈着什么。
“大兄弟啊,行行好,帮帮忙吧,我儿子的病可耽搁不起呀!你们放心,推车的钱我不会少大家一分的!” 女人急切地说。
“好吧!你俩坐上车去,我们这就给你们推。”望春沉思了片刻拿定主意说。
司机和那名中年妇女回到驾驶室。司机揿开车钥匙,踩一脚油门。东风车缓缓驶入淹水的马路中央,熄了火。一群人在车尾和两侧散开,弯腰弓背吃力地推起车来。那段被水淹没的路其实并不太长,但此刻世琛他们却感到仿佛有一个世纪般漫长。等到他们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将汽车推到岸边的时候,夜幕已经降临了。
中年妇女和那名司机下了车。女人摸摸索索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沓钞票,那都是些拾圆和伍圆的零钞。女人将钱正要给望春递过来,司机一把拦住了她。司机随身掏出了三张50元的钞票,说,“大姐,这钱还是我来出吧,这可是我的车!”
“那怎么成?是我雇的你的车,钱当然得由我来出。赶明儿洪水退了,你原本不用跑这趟路的!”女人谦让着说。
“你别争了,孩子看病要紧,这钱留下来你用得着!”女人还要推让,司机已经将手里的钱递到了望春眼前。
那一刻空气似乎有些凝固。推车的一群人都沉默了,谁也没有说话。
望春没有去接司机递过来的钱,用手拧着湿漉漉的裤脚,神色安然地看着延玉几个人。
“咳,大哥,你看我干啥呀?!我明白你的意思,放心好了,我没意见的。收啥钱呐?不就是出了把力气吗,睡一晚上可不又长出来了吗!”延玉大大咧咧地说。
“是呀,算了算了,孩子还要看病,怪不容易的!”又有几个人说。
望春冲那司机一摆手,说,“师傅,您也看见了,今儿我们就算免费服务了,这钱我们不能收。前两天还有人说我们趁火打劫,讹司机钱财,这话忒难听了。我们‘流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饭’,劳动出力,没有啥丢人的!可今儿这事,咱还是拎得清的——”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司机攥着那几张钞票木刻般站着,他还想说什么,一群人却很快转身离去。他们吆喝着,吹着口哨,不时发出欢快地调笑声,高高低低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暮色中了。
“好人呐!” 看着一群男人渐渐消失的背影,女人喃喃地说,眼里噙着晶莹的泪花。
-END-
2019年5月28日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