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读《楚辞·渔父》
1.原文
屈原既放,游于江潭,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
渔父见而问之曰:「子非三闾大夫与?何故至于斯?」
屈原曰:「举世皆浊我独清[1],众人皆醉我独醒,是以见放。[2]」
渔父曰:「圣人不凝滞于物[3],而能与世推移。世人皆浊,何不淈(gǔ)其泥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餔(bū)其糟而歠(chuò)其酾(lí)[4]?何故深思高举,自令放为?」
屈原曰:「吾闻之: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mén)者乎?宁赴湘流,葬于江鱼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5]」
渔父莞尔而笑,鼓枻(yì)而去。歌曰[6]:「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7]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8]足。」遂去,不复与言。
——《楚辞·卷七·渔父章句》:刘向(辑);王逸(注);洪兴祖(补注);孙雪霄(校点).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05月,第226-229页
2.校勘
[1]「举世皆浊我独清」一作「世人皆浊我独清」。
[2]「是以见放」一作「是以见放尔」。
[3]「圣人不凝滞于物」一作「圣人不凝滞于万物」。
[4]「何不餔其糟而歠其酾」一作「何不餔其糟而歠其醨」。
[5]「而蒙世俗之尘埃乎」一作「蒙世俗之尘埃乎」。
[6]「歌曰」一作「乃歌曰」。
[7][8]「濯吾缨;濯吾足」一作「濯我缨;濯我足」。
3.释义
译文无特别注明,均采自王逸注。
(1)屈原既放,游于江潭,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
屈原在被楚王放逐之后,在江边游荡独行,一边穿过荆棘丛生的水泽一边沉思低吟。整个人脸色憔悴,身形消瘦。(与在朝时的风光判若云泥)
(2)渔父见而问之曰:「子非三闾大夫与?何故至于斯?」
屈原曰:「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是以见放。」
「举世皆浊」谓「众贪鄙也」;「我独清」谓「志洁己也」。
「众人皆醉」谓「惑财贿、巧佞曲也」;「我独醒」谓「廉自守也」。
渔父看见屈原这个样子,(心里非常惊异)向他问道:先生不是楚国的三闾大夫吗?是因为什么落得如此下场?
屈原答道:当朝的人都污浊,只有我清白;众人皆醉,只有我清醒。(我不容于朝廷,是异己,受奸人陷害)因此被楚王放逐。
(3)渔父曰:「圣人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世人皆浊,何不淈其泥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餔其糟而歠其酾?何故深思高举,自令放为?」
渔父说:圣人不会因外物(或某种观念)而限制影响自己的行为,反而随时能够与世道一起推移变化。
世人皆浊,你为什么不(深入泥潭)搅浑污泥?扬起波浪?
众人皆醉,你为什么不(与他们一起)食其酒糟?饮其薄酒?
你为什么要特立独行,坚持做一个深思高尚之人?(以致不懂变通,不合于群)使自己被放逐?
渔父,隐士。「与世推移」谓「随俗方圆」。
「淈其泥」谓「同其风也。《史记》作:随其流」;
「扬其波」谓「与沉浮也。五臣云:淈泥扬波,稍随其流也」;
「餔其糟」谓「从其俗也」;
「歠其酾」谓「食其禄也。《文选》:酾作醨。五臣云:餔糟歠醨,微同其事也。餔,食也。歠,饮也。糟、醨,皆酒滓。」
酾通醨。醨,薄酒。
以上数句,其实表达一个意思:你为什么不同其流,与世俗共沉浮呢?
「深思高举」谓「独行忠直。五臣云:深思,谓忧君与民也」。
(4)屈原曰:「吾闻之:『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宁赴湘流,葬于江鱼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
「身之察察」谓「己清洁也。五臣云:察察,洁白也。」
「物之汶汶」谓「蒙尘垢也。(洪兴祖)补曰:汶音门。汶,蒙,沾辱也。一音昏。《荀子》注引此作『惛惛』。惛惛,不明也。」
屈原说:我曾听古代的贤人说「刚洗完头的人一定要弹掉帽子上的(灰尘),刚刚洗完澡的人一定要整理抖动一下自己的衣服(以除掉衣上的脏物)」。一个人怎么能忍受清洁干净的身体遭受污浊外物的污染呢?我宁愿跳进湘江,葬身鱼腹之中。我们怎么能够让个人贞洁的志向被世俗的污垢同化呢?
(5)渔父莞尔而笑,鼓枻而去。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遂去,不复与言。
渔父微微一笑,一边撑船而去,一边放声歌唱:
沧浪之水清兮(处于清明之世),可以濯吾缨(我就沐浴当官去);
沧浪之水浊兮(处于昏乱之世),可以濯吾足(我就洁身去隐居)。
沧浪之水清兮:喻世昭明。
「可以濯吾缨」谓「沐浴升朝廷也。五臣云:清喻明时,可以修饰冠缨而仕也」。
沧浪之水浊兮:喻世昏暗。
「可以濯吾足」谓「宜隐遁也。五臣云:浊喻乱世,可以抗足远去」。
张衡《归田赋》:游都邑以永久,无明略以佐时;徒临川以羡鱼,俟河清乎未期。
郁贤皓主编的《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选》释「河清」:相传黄河一千年清一次,古人认为河清是政治清明的标志。《左传·襄公八年》:「俟河之清,人寿几何!」此句谓等待政治清明,未知何时。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此句表达的人生观与孔子几乎一致。
《论语·述而》:「子谓颜渊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惟我与尔有是夫!」任用我呢!我就干起来。不任用我呢!我就独善其身。
洪兴祖:《禹贡》:「嶓冢导漾,东流为汉,又东,为沧浪之水。」注云:「漾水至武都,为汉;至江夏,谓之夏水;又东,为沧浪之水,在荆州。」孟轲云:「有孺子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清斯濯缨,浊斯濯足矣,自取之也。」《水经》云:「武当县西北汉水中有洲,名沧浪洲。《地说》曰:水出荆山,东南流为沧浪之水。是近楚都,故《渔父歌》云云。」余案,《尚书·禹贡》言导漾水东流为汉,又东为沧浪之水。不言「过」而言「为」者,明非它水。盖汉、沔水自下有沧浪通称耳。渔父歌之,不达《水》《地》,宜以《尚书》为正。
4.赏析
《渔父》者,屈原之所作也。屈原放逐,在江、湘之间,忧愁叹吟,仪容变易。而渔父避世隐身,钓鱼江滨,欣然自乐。时遇屈原川泽之域,怪而问之,遂相应答。楚人思念屈原,因叙其辞以相传焉。
——王逸《渔父章句》第226页
王逸认为《渔父》是屈原作的。但是后面又说「楚人思念屈原,因叙其辞以相传焉」,莫非与《论语》一样,虽然是孔子说的话,但不是他自己记录在书本上的?
《卜居》、《渔父》,皆假设问答以寄意耳。而太史公《屈原传》、刘向《新序》、嵇康《高士传》或采《楚辞》、《庄子》渔父之言以为实录,非也。
——《渔父章句》洪兴祖《补注》第226页
洪兴祖认为《渔父》内容非实录。即渔父与屈原相遇而问答一事为虚构。作者可能是屈原,内容却是他想象的。就像庄子的「寓言体」、汉大赋虚构人物一样,《渔父》可能也是虚构的,是「假设问答以寄意」。司马迁据此载入史记,非也。
朱熹《楚辞集注》:《渔父》者,屈原之所作也。渔父盖亦当时遁隐之士。或曰亦原之设词耳。
蒋骥《山带阁注楚辞》:或云此亦原之寓言。然太史公采入本传,则未必非实录也。
辞赋类者,《风》、《雅》之变体也,楚人最工为之,盖非独屈子而已。余尝谓,《渔父》及《楚人以弋说襄王》、《宋玉对王问遗行》皆设辞,无事实,皆辞赋类耳。太史公、刘子政不辨,而以事载之,盖非是。辞赋固当有韵,然古人亦有无韵者,以义在托讽,亦谓之赋耳。
——《古文辞类纂·序目》:姚鼐(纂集);胡世明,李祚唐(标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06月,第19页
关于《楚辞·渔父》有两个疑问:作者;内容。这篇文章到底是不是屈原作的?这篇文章里涉及到的主客问答之事是不是确有其事?学界几乎都承认此篇为屈原所作,至于渔父其人可能是屈原虚构的,以表达作者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甚至为此愿意放弃生命的坚决之心。
说实话,对于「屈原之死」,除了他自己,任何人都没有判定「对错」的权利。刚开始学习了解屈原的时候,我是反对「自杀」这种懦弱行为的。认为屈原为什么不远走楚国,去其他地方寻找救国之法?既然整个统治阶级都抛弃了你,何不隐居山林?
随着年岁地增长,自己对生活、社会地进一步理解,现在再来看「屈原之死」,则由单纯地反对转变为平和看待,既不支持也不反对。
第一,我们不是屈原那个时代的人。那时国家社会人民赋予个人的人生观价值观与现在不同,我们没有切身体会。
第二,屈原的遭遇我们也不曾经历。楚王刚开始信任屈原,后又偏听奸人谗言,放逐屈原。并且整个朝廷不思进取,官员热衷于功名利禄,嫉贤妒能。处于战国时代,这样的国家最终能逃脱被灭的命运吗?而屈原对此却无能为力,没有志同道合的朋友知己与之共同奋斗,即使「众人皆醉他独醒」。
一个人可以没有理想志向,屈原有理想。
即使一辈子忙于生存的庸人,也不可悲。因为每个时代大部分人都如此。
可悲的是如屈原一类的人,知道自己一辈子追求的是什么,但是也被明确告知此生此志不能实现。甚至他自己出生成长的地方也会毁于一旦。面对这种不能反抗的命运,他能像希腊英雄一样依然奋力拼搏吗?
他希望楚国君臣能够上下一心,锐意进取,成为能够自保自立的强国,甚至一统诸侯,成为天下主。奈何天不遂人意。他那时的感觉,也许是这样的:如一个孤魂,飘荡在无垠的宇宙中。如一个梦境,身处黑暗中不能自拔。
我们阅读历史,就会同情别人的「自杀」行为,因为个人的生死对于无情的历史来说太渺小太可悲。每个人都会死,谁也逃不了。只是他因为某些原因提前了。
我们阅读自我,就会理解别人的「自杀」行为。几乎所有自杀的学者文人都是死于「理想」,死于形而上的「观念」。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对他们来说就是「生存下去的理由」。
伯夷、叔齐,义不食周粟,饿死于首阳山。对于他们来说与其「食周粟」,不如死亡。「食周粟」就违背了他们立身处世的「原则」。那原则就是决定他们行为的法则,不能因外界而更改。
《渔父》的影响
(1)对后世文体,特别是汉大赋体式的形成,具有重要意义。刘勰称其:衣被词人,非一代也(《文心雕龙·辨骚》)。可谓名副其实。
《楚辞·渔父》篇,由两个主要人物屈原与渔父的问答串联全篇,一主一客,一问一答。最后以歌作结。与汉大赋主客问答的形式,劝百讽一、曲终奏雅的模式如出一辙。
枚乘《七发》假设楚太子有疾,吴客前往探望。吴客没有直接指出楚太子的病因,而是分别叙述音乐、饮食、车马、宫苑、田猎、观涛等事,一步一步启发太子,他的病根在于腐化堕落的生活。最后结尾告诉太子「要言妙道」。于是太子据几而起,曰:「涣然若一听圣人辩士之言。」涊然汗出,霍然病已。
司马相如的《子虚》《上林》两赋也是此种模式,赋中假设楚国子虚与齐国乌有两人互相吹嘘夸耀本国的繁华富丽。最后都被亡是公打败,齐楚两诸侯之地怎么比得上汉天子的上林苑呢?此赋一方面表现了汉朝大一统的盛世之况,另一方面也流露出作者的劝谏。此「非所以为继嗣创业垂统也」。
(2)中国古代的两种人生观
屈原式人生: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宁赴湘流,葬于江鱼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
极其注重个人的道德品质,以天下为己任,社会责任感、使命感强。
屈原与后人相同之处:没有性命危险。
不同之处:屈原自杀了,后来人即使壮志未酬,不一定会杀身成仁,以死明志。
渔父式人生:圣人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一切以个人的喜好志趣为立身处世前提。
网友评论
不管我们阅读何种「文」选,《昭明文选》、《古文辞类纂》、《骈体文钞》、《古文观止》、《经史百家杂钞》……它们都不能照顾到每个人的口味。
第一,每个辑录者的审美趣味不同;
第二,受政治等因素影响,某些文章不能入选,此处主要指官方组织编选者;
第三,古代文章浩如烟海,个人精力有限,致使某些文章未能入选。
当然像这种《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不算在内。
文「选」,文「选」,是经过筛选的。
一般读者也没有时间尽读个人别集或多人总集。只能欣赏某些历代经典名篇或个人感兴趣的别集。
本专栏旨在:不定时分享自己心目中的经典「文言文」。除去诗、词、曲等特殊文体,其他一切文章皆可入选,当然也包括正史、笔记、小说等文体中的文字。
亦可谓之古代「散文」选……
(不定时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