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辣长篇】傻笑（之十九）

【麻辣长篇】傻笑（之十九）

十九

“同学们，男同学们，女同学们，男女同学们，大家好！我钱正义又回来了！”

钱正义神采奕奕地走上讲台，一边把黑色手提包搁在讲桌上，取出不锈钢茶杯，一边笑容满面地与台下打招呼。他今天穿了一件罕见的花格子风衣，一溜儿排扣把他肥硕粗矮的身躯裹了个严严实实，让人想起马戏团里的小丑来。跟着他进来，为他捧着讲义的是一位二十来岁穿蓝色职业装的女子。

与他的古怪且新潮的装束一样，简陋的教室也焕然一新，装上了最先进的多媒体白板系统，讲桌上的电脑，头顶的投影仪，课桌上的视听设备，把教室打扮成了一个多功能的现代化教学场所。但我感觉怪怪的，就像看见钱正义的别扭装束。

“同学们，大家都看见了，我们投入巨资引进了目前最先进的多媒体教学系统，这是我上个星期去参加国际傻笑学会第十次年会的巨大收获！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我们成立中华傻笑学院的立项申请已经得到了国家教育部的高度重视，教育部高教司分管领导表示，要高度重视和大力支持民办大学的创办和建设，过一段时间就会派人来我校实地考察调研，并验收，验收合格，就给我们发放傻笑学院的办学资格证。”

钱正义一番口水暴溅，说得口干舌燥了，停下来端起茶杯，咕噜咕噜一阵，随即偏头向脚边吐了一口浓痰，然后轻咳两声试试嗓子，并拉了拉花格子风衣的腰带，估计捆绑得紧了点，接着继续宣讲他的此次学术之行。

你知道的，不外乎讲哪一天去了哪里，听了哪位国内国际知名学者或著名专家的学术报告，有什么心得感受等等，像是汇报一场热热闹闹走马观花的旅游行程。我以为，大家被他激情四射的夸张言辞所吸引了，其实对于学术以及思考毫无益处。

我无聊，想与明欣悄悄聊几句，关心一下她和黄局的关系缓和了没有，可她竖着脖子，全神贯注地聆听，像一个勤奋学习的中学生那样目不转睛。这让我颇觉无趣，早知道会这样，还不如不叫她来同桌呢。伍豪不来就空着呗。我掏出手机，趁钱正义不注意偷偷拍照，然后发给小敏，说：

“我们伟大光荣正确的钱正义校长汇报他的学术之行！”

“哈哈哈哈哈哈，我还以为傻笑哥去马戏场看演出去了哟。”

小敏配发了很多个笑出眼泪的表情，可以想见她此刻的快乐。对滑稽可笑的识别，我发现我与小敏基本处于同一个频道，不同的是她能够体现为笑容或笑声，而我却只能闷在心底偷着乐，但明欣的脑子里似乎缺乏幽默和滑稽的识别软件，看什么都无非正邪两极，情绪表达无非爱恨分明，就像白纸黑字，简单而朴实。伍豪同学呢，更简单，他的思维里只有傻痴痴没来由的爱，没有恨，这让他给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你知道的，人字由一撇一捺组成，我的理解是：一撇为爱，一捺为恨，爱恨交织也就构成了基本的人性。明欣之所以笑不出来，那是她被爱恨的张力拉得过于紧绷，无暇顾及爱恨之间丰富的多层次的情感差异和趣味。

而伍豪同学飘飘悠悠的一边倒，行走于无间，像一架升天的风筝，一切随风，身不由己啊。我马之路呢，这些道理貌似都懂，按理说，哪里还用得着学习傻笑啊，也许我的笑细胞在儿时被挠痒痒的时候故意憋着憋坏了吧。也许读小学时，因为启蒙老师过于严厉，让我体内的笑细胞被闷杀了也未可知。

讲台上，在那位年青漂亮的助教的帮助下，开始播放影片了。他说，大家先看一段国内拍摄的《喜羊羊与灰太狼》，再看一段国外拍摄的《唐老鸭与米老鼠》，对比欣赏，看看不同文化的不同笑点之所在，再讨论分析。这立即被台下报以一片热烈的掌声。

我突然产生一个想法，我们这些被世界遗弃的需要学习傻笑的人，莫非童年时候没有机会观看卡通片，没有得到傻笑的基本训练？ 但是要说我的童年是不缺乏卡通片的陪伴的，不但不缺，反而是大多数闲散的光阴都不得不陪着它呢。

从小，父母工作都各忙各的。稍有闲暇，都是婆婆爷爷陪伴着我，而他们呢，年纪大了，耳聋，我只能听他们说，要想让他们听到我的话语，我必须得像在少先队喊口号那样，以一种夸张的声调吼出来，而我为此感到莫名的羞耻，因此很多时候就选择沉默。外出游玩不准，那么，成块状的时间便守在卧室的电视机前，看父母给我买的各种各样的卡通片了。

不记得最初看卡通片的时候，我笑过没有，也许笑过吧，也许我压根儿就没笑过。看得多了，从唐老鸭的一个动作，大体能想象到后面米老鼠的一个动作了，对故事情节的推断可以说十拿九准，夸张点说，仿佛剧本就是我编写的。

稍大一点，也就七八岁吧，当别的孩子还守在卡通片前笑得哈哈连天的时候，我就不再看它了，我会觉得笑哈哈的小孩子怎么这样弱智啊，有什么可笑的啊。当他们看卡通的时候，我就像看卡通一样看他们，感到特别好玩。

明欣现在就成了我的卡通片。放《喜羊羊与灰太狼》的时候，她坐得端端正正，好像初入小学的小学生，两只手分别贴放在两个膝盖上。目不转睛的神态，从侧面看过去，她的眼睫毛特别长，青黝黝的宛如池塘边一排郁郁葱葱的春草，偶尔扑闪几下，显得既天真又活泼。

而看《唐老鸭和米老鼠》的时候，她依然坐得板板正正，腰杆挺得直直的，让她的胸脯突出而高耸，随着情节起伏波动。这引得我起了生理反应了。不好，赶紧转移视线。看看其他同学，也大多坐得规规矩矩的，好像在观看一部宣传爱国主义的主旋律影片呢。

等我的不安分安分下来，回到明欣这儿，发现她与欣赏前一部国产片有了不同，她的两只手从膝盖上拿走了，时而捏成两个拳头，时而攥在一起难分难解。我从她的肢体语言里感知，再兼听着对白，基本上可以猜想出荧幕上的画面了。 我看得太多了。

这样说吧，这部经典卡通，我没看一百回，也有九十九回。我可以大段大段地背出那些对白来。后来，进了大学，闲得无聊的时候，还专门就此做过一番研究，并与国内的卡通片作了一些对比分析。我想搞清楚，为什么它霸占了我宝贵的童年时光，并且，到底是什么令我的一颗童心为之沉溺其中不能自拔。我相信，凡事皆有原因，正如佛教所说的因缘因果。

小敏发来信息，问钱正义讲了些什么，我偷拍了几张视频图片发过去，配上文字回道：

“笑死我啦！看《唐老鸭和米老鼠》哩。”

“恭喜贺喜，傻笑哥会笑了！”

“啥子会笑了？我是说，这么弱智的东西，怎么让你傻笑哥笑得出来嘛。”

正当我与小敏聊得欢喜，明欣用手肘碰了我一下，侧头悄悄说钱校长喊你站起来回答问题了。我赶紧站起来，听钱校长问话。原来所有同学都望着我。钱校长先把我大大的夸奖了一番，然后要我对比分析一下这两个片子不同的文化笑点。哦哦，这个嗦，那对我马之路不是什么大问题。

“可以这样子说，我小时候几乎把当时大陆能够找到的卡通片，都看了一遍的，像《唐老鸭和米老鼠》更是看了几十上百遍。读大学的时候，还专门下了一点功夫，研究过这个问题。这几年出来的《喜羊羊和灰太狼》呢，偶尔看过一点，陪我那调皮的小侄儿。虽然没有从头至尾看完过，但对它的结构和意义也算是了如指掌……”

说到这儿，明欣拉了拉我的外衣。我知道，她是希望我说话收敛一点，谦虚一点，不要太高调，她担心我一说高兴了，就忘乎所以得意忘形。于是，我略作停顿，清了清嗓子，放低声调接着说：

“我马之路说得不对的地方呢，请钱校长和同学们批评指正。先说《唐老鸭和米老鼠》吧，这部片子啊，据我考证，它是美国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作品，深受喜剧大师卓别林默片的影响，对白少，动作多，主要靠肢体语言来交流、表白，并推进情节发展，所以它的节奏很快，特别适合三四岁至七八岁的儿童……再说我们国内的这部《喜羊羊与灰太狼》吧，它基本上是对人类生活的模拟，每个小故事都预先精心地设置了一个主题，看一集还差强人意，勉强可笑，再看还要笑的话，就只能笑编导太缺乏想象力喽，不然，你就只能笑自己太缺乏想象力和鉴赏力了……”

不等我讲完，钱校长和他的漂亮助教带头鼓起掌来，一时间满堂掌声如雷贯耳。钱校长罢罢手，大家才跟着停了下来。钱校长热情洋溢地表扬了我几句，又面对同学们讲开了。

“同学们，你们知道自己为什么笑不出来吗？通过观看这两个片子，我发现大家都太紧张，坐得端端正正，要么手放膝上，要么两手紧握，可见身心处于高度紧张状态，这就抑制住了内心的幽默感，它出不来，想笑笑不出来不说，紧张得连片子都看不懂了。当然，我要说，马之路，你呢，情况恰恰相反，你是看得太多，太懂了，你把一部片子的根根底底都了解得一清二楚了，还怎么笑得出来？这就像谈恋爱，如果两个人知根知底了，什么都搞明白了，哪里还能说得出那些必不可少的傻话呢？你说是不是这样，马之路律师？”

我站起来鼓掌，明欣站起来鼓掌，同学们也跟着起身鼓掌。我觉得这是钱正义校长讲得最精彩的几句话了，没有之一。

“感谢钱校长的批评和鼓励，您分析得非常准确。茫然无知，就紧张，甚至恐惧，什么都明白，就丧失了笑点。最好的是似懂非懂、似是而非之间，那才是傻笑大有可为的广阔天地。不过啊，我个人觉得，我不会傻笑，除了您说的那个重要原因，还跟我那段与卡通片相伴的寂寞的童年生活有关。”

我们貌似英雄所见略同，这不像先后互相拍马吗？但钱校长接下来的话，让我明白了他拍我的马屁，那是含金量很高的。他说：

“这堂课多媒体教学，大家说，效果好不好？”

我和明欣都齐声高喊好。教室里好声不断。

“我们以后，每堂课都这样上，好不好？”

“好！”

“但是啊，非常不好意思地告诉大家，我们这样一堂课下来，电费、耗材、助教费加起来，就需要一笔费用。我们呢，初步核算了一下，一堂课呢，每人需要缴纳10元开支才能勉强抹平。刷微信、支付宝都行……马之路同学，你用的是哪种？”

“支付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