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本来我招了一辆滴滴车,明欣却不肯上车,她说想独自走走。大冷的夜晚,有什么好走的,估计她还在生我的气,不愿意与我同车罢了。但是,就当车子抵达,我拉开车门准备上车的时候,她忽然回转来把我拉下了车。夜色朦胧中,见她一脸神经质的兴奋,什么情况?我只得十分抱歉地给司机说对不起,并取消了单子。
她不容分说,霸道地拽着我的手,拖着我前行,这情形惹得路人以为是小两口闹什么不愉快呢。走了好长一段路,她才停下来,说出她的异想天开:她想去精神病院救出伍豪同学和他的教授好友。这叫突发神经嘛!我心里就这么想的,差点冲口而出。
你知道的,我是个理性的人,从来不做违法乱纪的事儿,也不肯为了不可能的想法浪费精神。我觉得她这个念头太疯狂了,简直就该进精神病院好好医治才对。
但是,她一本正经字斟句酌地说,马路,你看他们根本就是正常人,语言表达和逻辑思维都没有什么问题,只是不幸掉进了火坑,如果我们不去救出他们来,作为朋友,你良心上怎么过得去? 我承认,我被她的侠义之情感动了,内心涌动着,可我是个律师,凡事都首先想到的是法律。她好像明白了我的顾虑和纠结,就说,法律是什么?法律不过是一个社会的底线而已,比法律更高的应该是良知吧。
她的这句话,让我想起我大学的法学老师给我们上最后一课说的那句话来。我几乎找不出什么理由来反驳她,嗫嚅着欲言又止。这时候,她转身而去,头也不回地说,算了,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算了,我一个人去!见她甩手而去,昂首阔步地朝着黑暗中走去,我终于迈开了步子,快步追赶了上去,好像有一只巨手在背后狠狠地击打了我一掌。
见我追上来,明欣回头与我击掌,表示欢迎我的加入。可是,怎么进得去呢?从大门进去还怎么救得了人?只能偷偷地翻围墙进去的,像伍豪同学那样,攀着砖缝往上爬,然后再顺着树干向下滑,但明欣大小姐行吗?明欣听了,噼里啪啦说开了,小时候在乡下什么没玩过,下河摸鱼,爬树掏鸟蛋,这点难不住她。她倒是担心我上不了下不去呢。
我告诉她,莫担心,在中学里早就被训练出来了的。那时候,与几个上下铺的兄弟伙溜出去进网吧打游戏,凌晨两三点才溜回来,不得不爬围墙、翻铁门啦,早就练就了一身绝顶轻功呢。还记得有一次直接从校门口的铁门上翻进去,被铁门上的尖锐部分挂住了裤管,刺啦一声响,惊醒了守门的老头,他开了门出来,老眼昏花的,听见我的同伴学的猫叫,就骂了几声又进屋去睡觉了。
明欣好奇了,她问道,原来你马路马学霸还这样子捣蛋调皮呀,那你怎么又成了学霸的呢。这个话题说起来,就一下子说不完了。我把话题转移到眼下的事情上,问她该不会是临时起意吧,有没有具体的操作预想。
明欣得意洋洋地说,她都想了好多天了,各种情况都考虑到了,放心吧,实在遇到过不了的坎,那不是还有副院长黄怀仁嘛,他今天晚上正值班呢。听她一个步骤一个步骤地叙述预案,觉得她什么都考虑到了,那叫我来干什么呢?心里不由酸溜溜的。哦哦,把我马路当保镖了吧。突然觉得,经她一说,这月黑风高的犯案,仿佛就成了一桩公事公办了。
可是,真正的问题不在于能不能成功救出他们,而在于救出他们了,怎么办?怎么安置他们? 听了我的质疑,我和明欣都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傻乎乎地楞住了,两个人的影子被郊区昏黄的路灯投影于砖砌的围墙上,静静地不动,像一幅皮影戏的剪影。剪影之上,从墙头挂下来的几支叶片半枯的藤蔓,在夜风的拂动下,不安地摇曳着。我似乎感觉到了明欣急促的呼吸声,随着她的体香荡漾着,还有我自己的心跳。
这样的沉默很危险,我知道,我想明欣也应该感觉到了,于是我率先说话,打破沉默:管它的,先把他们救出来再说。你知道的,人世间的很多事情,我们看不了多远,正像是摸黑走山路,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的。什么都考虑到了,也许事情根本就用不着做了。国家的大政方针都是摸着石头过河哩,哪有不经披荆斩棘,就能踏上自由的康庄大道的啊。明欣接嘴说,对,对,怎么自由怎么来!走,我们先翻进去再说!
就在伍豪同学爬进爬出的围墙下,我再一次问明欣,你确认自己会爬树吧。明欣点点头,说上树容易下树难,往下滑的时候一定不能图快,一松手就会出问题,要慢慢地往下,像蜘蛛侠那样,记住没有?轮到我点点头了。
老实说,我们都有点紧张,紧张的不在于这个是多么艰难的过程,而是不走寻常路的那份刺激带来的。你知道的,我从小到大虽然也调了点皮,捣了点蛋,到底是没干过太出格的事儿,主要的精力还是用在学习和做题上面了。出身社会当律师,也一直规规矩矩,不敢越雷池半步的。
确认了明欣会爬树,也确认了自己会爬树,再双双关掉手机,我就面对墙壁蹲下来,让明欣踏上我的肩头,然后起身把她送上去。还好,她今天穿的不是高跟鞋,只是一双平底的运动鞋。说一声小心,我就起身了,慢慢立起来,想象着她像在一架起重机上慢慢升高。还不等我站直了,她说可以了,我就停住,猫着腰,等她上墙去。
她一声好了,我仰起身,看见她已经骑坐在墙头上,一只手拉着树枝保持着平衡。从下往上看,她的脸小了许多,在树影斑驳的黝黑背景里,显得特别白净,宛如一弯初升新月。我似乎看见了她脸上浅浅的笑容,虽然我明明知道她和我一样,都是傻笑培训班还没毕业的可怜人。嗯嗯,真的是笑容呢,莞尔一笑,含蓄优美,像小敏安静时候的笑靥。
明欣问要不要拉我上来,我说不了,担心自己这一百四五十斤太重,她说那还看什么看,快点上来呀,我说你先抱着树干下到院子里面了,我再爬上来不迟。屏住了呼吸,听得一阵窸窸窣窣,然后就听见她尖着嗓子小声说,好了,可以了。
我心头一块石头落了地,再攀着伍豪同学攀过的砖缝,往上爬,上到半个身子,双手抓住墙沿,右脚抬高一跨就骑到墙头上了。明欣嘀咕着小心点,莫弄得稀里哗啦,惊动了人不好。我嗯嗯表示,知道块头大体重大,不比得明欣那样轻灵,整出大声响来,就麻烦大了。
我真后悔今天怎么穿了皮鞋的,抱着树干往下滑,不能全凭手腕的力量,还得依赖两只脚板的力气辅助一下。当然,要是白天,要是不用这么偷偷摸摸的话,就这个高度,我完全可以看准地面平坦处纵身一跳,也不是问题,可这黑灯瞎火的,还得尽量减轻声响,这皮鞋就很不合时宜了。想象着树下的明欣望着一只大猿猴,笨拙地下不来,岂不笑话我。好在我们都不会发笑,即使有嘲笑之心,也没有嘲笑之声。
可就在落地的瞬间,承载着我体重的皮鞋落到了一块石头上,发出很响亮的声音来。在这静谧的院子里,连秋虫都少有鸣叫了,就显得特别的震动。听得那边有几个人挥舞着手电筒循声而来,我们赶紧躲到园圃里巨大的树冠背后去。
树冠被园丁修剪成了一个圆赳赳的球状。手电筒的光照愈来愈近,听声音是两个人。
“哪有啥子人嘛,这么冷,走,转去了!”
“徐保安说了的,要我们认真负责的巡逻和检查,出了事,要拿我们是问。”
“徐保安躲到黄院长那里喝酒去了嘛,却要我两个值班学员来巡逻,哼,出了事,看他还到哪里去喝酒。”
“关键是我们出不得事,你那天没听院长在大会上讲啊,哪个学员出了事就先打五十大板,再关进黑屋子里去,一个星期。”
一只猫发出受了惊吓喵喵远去的叫声。两个巡逻者挥舞手电,向着院子中间胡乱照射了几下,骂了几句猫猫,就转身离开了。
没想到明欣模拟的猫叫,叫得那么有水平,那声音强弱起伏旖旎而去,仿佛真是有受惊的猫跳跃着逃遁。我们蹲在树冠背后,慢慢发现开始的一团漆黑,渐渐分出了依稀轮廓,借着一点微弱的光线,我竖起大拇指给她点赞。她也竖起大拇指与我相抵,就像儿时小伙伴相约玩耍的既知心又开心的游戏。
等两个巡逻者走远了,看不见他们晃动的手电灯光了,听不到他们的脚步声了,我们才起身,扭动一下身子,活动一下蹲得酸胀的小腿,准备行动。明欣小声问,还记得他们所在的那幢宿舍楼吧。我回道记得记得。
我猫着身往前探路,她紧随其后。每经过一个路灯口,都得四周打量一番,先找到下一个隐蔽之处,并迅速穿梭,减少曝光之机率。
我们的举动像不像电影里从事秘密工作的夜行人?我知道你一定会联想到007的,告诉你,即使在一个小时之前,如果你问我愿不愿意扮演007,我也会视为天方夜谭。我一个循规蹈矩的法律人,怎么会与007扯上什么关系呢。但不得不说,此刻的我,感到自己简直就是007,每一个细胞都紧张活泼地跳动着,脑子里格外空灵清晰,就像肩负着家国存亡之重任一样。
但是,等我们靠近了伍豪他们所住的宿舍楼,这才发现一个不容商量的事实:铁栅门紧锁,要想进去除了叫守门的用钥匙打开,就没别的办法了。有一个办法也许可以,就是从背面的墙壁上爬上去,翻到二楼,从窗口进去,可我们没有绳子,也无法叫伍豪接住绳子栓牢实了,供我们引体向上。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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