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上次进来看望伍豪,遇到黄怀仁,他指了指所住的方向,我还记得,所以找起来并不难。当我们摸到坐落在园子东北角的那幢一楼一底的楼下,但见得楼上灯火通明,欢声笑语,酒宴正在进行中。
明欣就要径直上楼,被我拉住了。我的意思是,贸然上去怎么交接,直接要黄副院长放人吗?这似乎不太现实。不如以静制动,静观其变,趁势而为。明欣想了想,说也对,她这个伯伯是个酒鬼,最初来这儿当保安,仗着弟弟是公安局长,成天滥酒,为所欲为。
听楼上动静,估计三五个人的样子。一个厨师兼跑堂,每有新鲜出炉的菜品端上来,都不忘大声报菜名。听得我肚子咕咕叫,馋涎欲滴。粗略判断,似乎酒已半酣,说话声忽高忽低,偶有碗筷落地发出的碎响。我想,既然是几个酒鬼,不出半个小时,一定会喝得个稀糊大醉、人事不省,到时我们再上去,什么办法想不出来呢。
我们便靠在小楼背面墙壁边,借着昏暗的侧光欣赏起对面的山景来。山上不知是什么树,光秃秃的,无枝无桠更无叶,一根根笔直地直指天穹,像是画在深蓝色大海上的桅杆。深秋的风呜呜鸣响,回旋盘桓。偶或飞过一只失群的大雁,一声苍凉掠过耳鼓,令人浑身打颤。
我把自己的大衣披在明欣身上,她没有拒绝,也不说谢谢,而是继续说起她那位伯伯。因为仗着弟弟的权势,贪酒成性,可有一次遇到外面来了几个也喝了酒的小青年闹事,他趁着酒性,胆子特别大,冲上去就亡命地扑打,结果把小青年吓跑了。这样,他得以提升,当上了保卫科科长。
再后来,也是因为陪上面来检查的领导喝酒,把领导们陪舒服了,又被破格提拔为副院长。看得出来,明欣的意思是说,她这位伯伯虽然最初是因为弟弟而当保安,但后面的提升全靠他自己的好酒量。
其实,对她的这份认识,我不敢苟同。如果没有公安局长的背景,他敢那么纵酒而不担心被开除么?他敢那么趁着酒性冲锋陷阵么?你知道的,有权势做后盾,人的胆量倍增。正如富二代们创业,有巨大的财富作支撑,不用担心破产了吃不起饭,敢打敢拼,那气势和见识,岂是穷二代们所能够比拟的!
明欣说,她虽然一方面厌恶这位伯伯,却也非常同情他,就凭着一个初中生的底子,后来仕而优则学,还去混了个大学文凭,满口成语典故,害怕人家说他是傻农民……他成就于喝酒,很可能失败于喝酒呢。
嗯嗯,这个有道理,我同意。你知道的,古人说,厚德载物,福禄在上,德不配位,必有灾殃。怎么上去的,还得怎么下来。当“路径依赖”不能顺应时势变化而更新的时候,也就是泥丸走坂的时候了。
听楼上有人高叫拿酒来,明欣嘟囔着,喝了这么久了,还喝不醉啊。我说,恰恰相反,当有人喊拿酒来的时候,一般都喝得超量了,离睡着不远了。我们现在该想想,上去之后,怎么行事了。
还不等我们想出个万全之策来,只听得楼上安静了下来,随之鼾声大作,此起彼伏,像是多声部的酒鬼合奏曲。明欣等不得了,把外衣还给我,转身向楼梯口去。我跟着上,想她是被冷得遭不住了。
院坝里竟然有月光呢,透过树冠筛下来,树影斑驳,月色迷离,叫我想起苏东坡《记承天寺夜游》来,“何处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 推门进去,迎面而来的是一股温暖裹挟着的腌臜酒味。
明欣不由退后一步,用手在嘴鼻边扇了扇,像要打干哕的样子,把我推到了前面。环眼一看,真是满屋狼藉。沙发边栽倒一个,手上还抓着一只酒杯,杯子里滴下了最后的一滴。餐桌上伏案一个,两只手下垂着,摆着半边脸,嘴角边流着口水。厨房门边歪倒一个,想是厨师,手里端着一盘蔬菜,菜的一半倒在了膝盖上。原想能够找点吃的填充一下肚子,看到这儿,肠胃一阵收缩,谁还吃得下啊。
怎么办?我们两个不是来打扫战场的吧。明欣捂着嘴,小心翼翼地尖着脚进来,避开地上的杯子碗筷等障碍物,看了看桌子上的半边脸,确认他就是伯父黄怀仁。她伸出手想从他衣服口袋里搜出钥匙来,负责警卫的我赶紧小声说:这边这个是保安,或许就是那个值班的徐保安,他身上才有钥匙的。于是,她又尖着脚来到沙发边,俯下身子去掏他制服的几个口袋,可悄悄地掏了半天,一无所获。我指着自己的腰部示意她,可能套在皮带上呢。她再掀起保安的外衣来,瞧了瞧,没有。
三个家伙睡得像死猪似的,相互还在比赛谁的呼噜更响亮。黄副院长嗯嗯着,最温柔,偶尔砸吧一下嘴巴;保安的呼噜忽高忽低,时而像打雷,时而像小溪流水,时而像大货车启动时发出的突鸣;唯有背靠墙壁坐在地板上的厨师的呼噜最正常,一直咕噜咕噜地勇往直前。
酒味中有一股什么烧焦了的味道?明欣警觉地四处搜寻。我也觉得不对劲,这个味道既熟悉又陌生,好像知道又说不出来。但见明欣尖着脚迅速推开一扇半掩的门,奔进厨房去。我跟上去。原来是煤气炉上一团绿火还旺旺地燃烧着,锅上早冒青烟了。锅里煮的是什么,也懒得看了。关了火出来,正对着客厅的大门,嘿,墙边不是挂着一大串钥匙嘛。
为了在这个过程中不被识破,我换上了保安的服装,明欣穿上那个精神病厨师的,还基本合适,可我套上那套衣服和帽子,就显得缩首缩脚的了。这惹得明欣用一种怪异的眼神看我。我想,要是她会笑,像小敏那样的话,一定会被我的这身打扮逗得哈哈大笑。
顾不得那么多了,我们带上门下楼去。可是,一出门就遇到那两个学员巡逻至此。好在他们没敢用手电照射我们,手电光柱胆怯地在前面的花圃里晃悠着。他们立正报告道:报告徐保安,一切安全!我装作打酒嗝,发酒疯,含混模糊地嚷道:好好好,你们回去!
但两个巡逻者并没有马上离开,我就觉得是不是我们露馅了,正考虑怎么支开他们。其中一个说:报告徐保安,您说得不对,您应该说——安全第一,不能松懈!哦哦哦,原来他们是有一套严格的对话礼仪的。于是,我们重新来了一回儿。他们一起立正报告说:报告徐保安,一切安全!我接招道:安全第一,不能松懈!我如释重负,见他们挥手敬礼,就条件反射似的回了一个轻飘飘的举手礼。没想到,这又惹来麻烦了。
他们仍旧迟疑着不肯离去,带头的那个小声嘀咕道,不该回礼的都嘛。另一个窃窃地说,人家徐保安喝了酒,忘了院里的文明礼仪了,算了嘛。听到这儿,我忽然意识到我是徐保安,而且是喝了酒的徐保安,不是马之路,就岔开嘴巴压着嗓子吼了一句:你两个龟儿子还不走,要不要我把你们送进黑屋子去?
此言一出,他们争先逃窜,并叽里咕噜说:这就对了!这才是我们的徐保安。明欣先是被我吓着了,之后拉着我的手,她微凉的手指都微微颤抖着,我想,她不是冷着了,而是为眼前的滑稽一幕窃喜着,颤抖传导出来的是无声的笑意,这也触发了我,我心底里那股涌动的笑在指尖跳跃,我们的手抖抖颤颤,分分合合,像用手语交流着的两个哑巴。
到了宿舍门口,明欣从那一大串钥匙里,竟然准确无误地找到了这幢宿舍楼的钥匙。我以为会一把一把地艰苦尝试,悄声问道:你怎么会找得这么准?她说:简单!钥匙分大中小三排,大的是开大门的,小的是开楼上各个寝室门的,中间的就只能是开宿舍楼的,而伍豪那一幢是一号楼……但是我记不得伍豪住的是几号寝室了,你记得不?
这倒是难住我了,我努力回忆,也想不起来了。明欣忽然说,伍豪,五号,会不会寝室也按照数字来安排的呢?我说,你的意思是,他五号,一个寝室住两人,他和六号教授就该住在第三间?明欣说,嗯嗯,肯定是这样。
我们轻脚轻手地上楼去,既不愿惊动楼下守铁闸门的老头,又不肯惊动酣睡者惹出麻烦来。走廊有几盏昏暗的路灯,路灯上罩着粗铁丝罩子,几只蚊虫围着它翩翩起舞。突然感觉安静极了,甚至听得见两边屋子里有人磨牙齿、说梦话。眼看大功即将告成,我心想,把他们救出去看来不成问题了,可最大的问题是:救出去了,怎么安置他们呢。我不敢问明欣,想必她心中也是没有底的。
你知道的,作为一个法律人,我总希望我们的行为有章可循有法可依,按照生活的逻辑去一步步做,即使不能成功,至少也坏不到哪儿去。但是,当你按部就班地去实现你心中的梦想或目标,却常常发现不是接近了目标,而是越来越远,事与愿违好像总是我们逃离不了的宿命。
不问不问,只管做去。明欣谨慎地打开门,我小声呼唤伍豪,没人回应,再呼唤教授,也没人回应。看来他两个睡得太沉了。明欣摸索着按开了电灯,屋子好像醒来了一样,雪白的日光灯把每一个旮旮角角都照亮了。一边是伍豪,一边是教授,他们惺忪着睡眼,揉了揉,伍豪率先发现,不等他惊呼,明欣赶紧在嘴边竖起食指。我也随即按住了教授激动的双肩。
没有什么东西可拾掇,只是提醒他们带上自己的必须衣物和贵重物品,装在一个行李包内,由我提着。然后,明欣先去楼下望风,如果三分钟之内没问题,我就负责带他们下去。伍豪和教授激动得浑身颤抖,压低嗓子争相向我诉说,他们梦里梦到了我们的到来,不过不是推门进来,是从窗口顺着绳子爬上来的。
我就纳了闷了,这梦显然不符合逻辑,更不符合法律。不过,我还是走到窗口边瞧了瞧,窗外黑黢黢的,不知道是山岗,还是楼房。但我顺手一模,还真摸到了一根藏匿床边的尼龙粗绳。按说,顺着它下去,伍豪是不存在问题的,他仅凭一双手都可以爬上高大的围墙,这应该不难。哦,我明白了,他每晚从傻笑培训班回来,就是顺着这绳子爬上来的吧。
他俩跟着我下楼去,一路噼里啪啦,我不得不停下来,教他们如何轻脚轻手,不发出响声来。在楼下与明欣汇合了,一行四人走走停停的,仿佛相互扯皮,闹不团结似的。其实,主要是他俩忍不住要相互说话,让我们不得不停下来制止。伍豪说,教授你马上就能够获得自由了,就能够见到你老婆了。教授说,我见她?她像个不合逻辑的存在,荒谬得很。看得出来,他们特别喜欢斗嘴,像两个不谙世事的天真孩子。但只要明欣一举起食指放在嘴边,他们就立即止语。
可离自由越近他们越紧张,话语越多,多到控制不住,这就被门口边的大黑狗发现了,狗一叫起来,人就惊醒了。可能酒醒的徐保安也醒了,带着几号人一路高喊,追来了。院子里警铃大作。我从路边捡了一根枯树枝负责对付大黑狗,明欣大踏步上前去开大门。但听得哐当一声,明欣拉开了门,并大声催我赶快赶快。
眼看几只手电晃着光柱追过来了,并高喊着站住站住,我赶紧一手拉伍豪一手拉教授,向门口冲去。可这个节骨眼上,教授挣脱我的手,说他忘了带上笔记本。伍豪一旁说,那是他的命根儿,上面写得密密麻麻的,看不懂,教授说是哲学,是火星文。
我和明欣在铁门外,听见狗叫声中,教授对保安说,我们睡得迷迷糊糊的,他们进来就把我们拉起往外面走。伍豪补充道,我们以为又要关我们黑屋子了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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