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年农历六月,岁新在一次电话中谈及她过两天会回家。我深知她所说的“两天”会是一个或很多个两天,所以我又一次次站在廊檐上凝望那条又弯又窄回家的路。
我左等右等,十来天后他们才到家。
跟之前回来一样,我张罗了几个他们爱吃的菜(其实是凡我弄的菜他们都爱吃),一个油淋茄子,一个韭菜炒鸡蛋,一个阳干刁子鱼,一个凉拌萝卜丝,红绿相间且香喷喷油亮亮,他们见了双双眼放绿光,简直听得到咽口水的声音,三步并作两步地跨向桌旁,抄起筷子一样菜尝一筷子才坐下。
那张低矮的黑色四方桌旁,他们俩人一筷子接着一筷子毫不停歇地往嘴里送,我坐在靠背椅上双腿叠放,两只手搭在膝盖上,在一旁微笑地看着他们吃。
“这次回来是有么重要的事,两个人都回来了?”待他们吃得差不多时我问。
“我们准备办厂啦!”小曾慌忙咽下嘴里的饭菜,紧抿嘴唇低了一下下巴又伸直头继而抬眼朝我笑道,他明白这也是我长久以来的期盼。
“还差几千块钱回来想办法的,还看看有没有合适的男伢,开厂起码要有四五个工人做事。”小曾又说。
“哦,找做事的人我可克(去)帮忙找看,钱我是想不出来办法来哒,你们看克(去)哪的想办法好?”我一脸歉意地说。
我看见小曾的笑容淡了,脸略微平展了一些,他与岁新对视后说:“我说没得吧,这只看续新有没得的。”
“找续……新,唉,那也要打个问号。”
“克(去)看看,万一有呢。”
说起续新我是极其愧疚的,才八、九岁就辍学务农,直到去沙城才与那泥巴告别,结婚时恰遇再新上学兼还高利贷,我是一分钱没贴。加上女婿也是家境贫寒,亦非本地人,结婚请客就是两边的姊妹和几个同事一起在一家小饭馆里吃了顿饭,算是结婚了。每次想起来都心里很不是滋味。
我不好阻止他们前去,也就随他们了。他们去后未作过多停留过了一夜便返回家来。
那天傍晚,端着饭碗站在门口的我老远就看见他们来了,两人走路劲头十足,有说有笑,我预感形势尚可也起身笑脸相迎。
“借到了,五千块钱。”小曾笑眯眯地对我说。岁新在一旁右手抚着腰间的包是一脸桃花红、笑得合不拢嘴。
“借到了就好,我还在发愁万一空手回来又去哪里想方(办法)呢。”
“续新手里没好多钱,还克(去)找一个朋友借了一千五。”岁新说。
“那是的,我是说他们应该是没么钱的,上班工资也不高。”
“嗯,机会还蛮好。您看找不找得到一、二十岁的男伢,我们好一起带克(去)。”小曾问。
“好,我去找看。”
第二天我就去娘家找了大哥的儿子,也就是我的舅侄,还有他屋后隔着两百米处的邻县的一个男伢,小曾自己也去找了两个,两天后他们便一起起程了。
我知道返程后的他们一定是在紧锣密鼓地进行着一切事宜,租厂房、买设施、开火用的炊具、几个男伢的住处安顿等等,无一不劳心劳神,所以我不敢叨扰,就不曾打电话去过问。
好不容易等到人家来通知我们去接电话,那晚孙女们都高兴得手舞足蹈,我也喜不自禁。
“妈妈你好久没打电话来了,我们快等死。”星星说。
“妈妈从来了就没歇过火,这两天才从容些。在屋里听话,等妈妈弄好了就接你们来玩啊。”
“嗯嗯,奶奶要和你说话。”我是在旁边催促了星星才这么说的。
接过话筒我是无比激动,说话急切得都有点颤抖。
“喂,岁新,搞得象么样了?”
“都搞得差不多了,租个厂房有两百多个平方。”
“生意呢?”
“还有蛮好,一般是晚上搞到凌晨几点,有时候一搞两天不睡瞌睡。”
“生意好就好,我不晓得你们搞得象么样了,天天挂着你们,夜里都睡不安稳。”
“您就是的,喜欢操多余的心,我们搞我们的事,您管您的事。”
“不要我操心好哦,我还不是巴不得你们搞好!”
“您只把伢照护好,等搞顺了明年把她们带来玩几天。”
“好好好,我就想去看看呢。”
……
回家的路上我使劲掐了掐手肘,暗想,我怎么有点不相信自己当了老板娘她妈呢?呵呵,我听到了自己的笑声。
一九九六年夏天,岁新回家接我和两个孩子去那边玩。
一路上我满眼都是新奇,整颗心都在震荡。
第一次出远门,走了近两千里路,我走过的那些泥巴路加起来不知有几个两千里;第一次坐绿皮火车,发现世上竟然有那么长的车;第一次看见了大城市,一个火车站就要占去好多亩稻田;第一次见那么多人,比我在家总共见的人都多;第一次见那么多车,排起队来象长龙,跑起路来你追我赶像在比赛;第一次见又宽又长的马路,并排能走几辆车,一坐好多站才能到。
第一次看到那么多高楼,不得不自嘲起自己家的大瓦房来,放在楼房堆里就是只蚂蚁;第一次听到了叽哩呱拉不懂的广东话,我才知道世上还有这种语言;第一次看到了那么多生产各种各样东西的厂房,我才知道那些我们熟悉的东西从哪里来……
那是一个工业园,共有五排,岁新的厂在第四排最中间,每排八个厂房,都跟岁新的厂一般大,长二十来米宽约十米,屋顶盖着大块的石棉瓦,墙上薄薄刷了一层白石灰,有的地方红砖的本色若隐若现,只有一个出入口,一扇大的卷闸门悬挂其上。各干各的行业,均热火朝天。
我去的几天为了减轻岁新的负担,就帮忙买菜、洗衣、做饭以及干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心情奇好,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惬意。
每每看到小曾饭后跷着二郎腿嘴角叼一支点燃的香烟,面前放一只泡着铁观音的小紫砂壶,壶嘴里的热气扭来扭去,他眯着眼吞云吐雾,用壶盖刮动茶水时,我每个毛孔里都充溢着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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