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人鬼交界处开了个客栈,接待的都是黑白无常新拿的鬼。”
地府奈何桥修得太窄,每日排队过桥的鬼太多,冥王怕乱了章法,所以准我开了客栈。让排不上号的新鬼先住在我这客栈里。
虽然我这客栈住的差,吃的也差,反正不会有回头客,所以我也不怕什么。
可秋萤是个意外。
01
那天太阳快下山的时候,我收拾了账本准备关店门。一个纤长的影子悄无声地进了门。
我心里一惊,他身上带着地府阴气。
“老板,今天还有空房吗?”他说话不紧不慢,好像并不在乎有没有结果一样。
“你从奈何桥回来的?”我斜眼看他,努力掩饰内心的不安。我这店开了好多年,还从来没见过回头客。
“白无常大人赏了我十天的阳寿,我也没地方可去,所以只能住你这里。”他朝我笑了笑,眉眼动人。
黑白无常从来都是秉公办事的,今天为什么会为眼前这个人舍脸去求冥王。
我伸手指了指身后挂着钥匙的木板墙:“今天你命好,空房随你挑。”
“那我还住天留别行吗?我来的时候就住的那间。”
我甩给他一本名册:“老规矩,求我写,拿银子来。桌上有笔墨,自己写。”
他研磨,提笔,在那本发黄的册子上写着,
“秋萤,长安人士”
一手好字,再加上通身端方雅正的气质,我猜他定不是贩夫走卒之辈。
我收了平日里的飞扬跋扈,学着戏文里小姐温顺模样,把房门钥匙放在桌案之上,低眉顺眼地说:“后厨有晚饭,要是不和胃口,想吃什么就跟灶上伙计说是我让做的。”
秋萤看着我愣了一下,而后对我笑了笑:“劳烦老板娘了。”说完拿了钥匙,去了楼上。
好看的人怎么都好,连说话都这么招人爱听。他上次来的时候怎么注意到呢。
我发了一会儿痴,眼瞧着天就快黑了。赶快高声招呼伙计,把茶炉子烧上,别耽误了黑白无常的茶水。
这地府里啥都是冷冰冰的,唯独在我这人鬼交界的客栈里还能有带热火气儿的东西。
掌灯时分,黑白无常准时进了门。
这一届的二位大人都生的极好,只是一个是万年难得开口,一个是碎嘴唠叨不停。
白无常进门就吵吵着累,抓起桌上我才倒上的茶,一口气喝了个见底。
“今天灶上做的什么菜啊,如云老板娘?”白无常脱了外袍,大刺刺地坐在他习惯的椅子上。
对面的黑无常嫌弃地瞪了一眼,轻轻抿了一口自己杯子里的茶。
我赶快给二位大人续上茶水,顺手掸了掸黑无常肩膀上的灰,对白无常说:“还能有什么菜,不过就是老三样吧。”
“你找的这个伙计手艺太差,下次我给你换个会做饭的新鬼。”
我谢过白无常,然后小心试探地问:“二位大人,今天小店里破天荒的来了回头客。”说着我指了指楼上。
“你说的是秋萤吧。”难得开口的黑无常说道。
我好忙点头称是。
“还不是因为老黑说看见秋萤,想起了自己当年跟侯府里莲枝小姐的往事,所以一门心思地想帮那个秋萤了个未完的心愿。这才催着我去找冥王,给秋萤要了十天阳寿。我就说老黑你那点往事,哪有我当年的惊心动魄。当年我......”白无常拍着桌子说。
“白大人您可快饶了我们吧。”我适时地拦住白无常的话茬。“我去给二位大人看看后厨菜做的怎么样了啊。”我扫了一眼面无表情的黑无常,借机离开去了后厨。
白无常的当年我已经听了几百遍,耳朵都快听出茧子了。
02
黑白无常吃了饭,准时去了任上。
送走了他两个,我关了店门,刚准备再拿出秋萤才写的册子欣赏一下。
就看见后厨的伙计端着三盘子菜准备上楼。
“谁要的菜,还要送到房里?”我叫住伙计。
“是天留别的客人。”伙计小声回道。
原来是秋萤,能让万年冰块的黑无常开口求人,真是个神仙人物。
我招呼伙计放下菜,
“反正今天店里人少,就请客人到大堂跟咱们一起吃吧,人多还热闹些。”
伙计听了乐颠颠地去楼上请秋萤。
我挽了挽袖子,去厨房又炒了两个菜。其实我做饭的手艺不错,就是每天看着那些苦瓜脸,没心情下厨。
菜出锅,伙计忙不迭地过来端菜。
“天留别的客人可下来了?”我洗了手,掏出腰上别着的铜镜,理了理头发。
“已经在大堂里候着了。”伙计扭过头偷笑。我白了一眼他,整了整身上的衣服,出了厨房。
秋萤正背对着我喝茶,单薄的背影被桌上的烛台涂了一圈毛茸茸光晕。
伙计放下菜,知趣地退了下去。
秋萤诧异地看我,指了指桌上的菜:“老伴娘,这不是我要的菜。”
我给他面前的杯子里倒上酒,
“我今天心情好,这菜算我请客,不收钱。”
秋萤笑了笑,朝我拱手说道:“本想我捡来的十天阳寿,就在您这凑合了,没想到还能有这不一样的待遇,秋萤谢过了。”
我斟满自己跟前的杯子,抬眼看着对面的秋萤。
烛影昏黄,映得对面的男人甚是好看。这身上的灰布衫要是换作别人穿就是普通,在他身上就透着书卷气。一头乌发,只用一根墨色缎带拢在身后。通身上下雅人深致,霁月清风,让人忍不住要多看几眼。
“那黑白无常一向是秉公办事的,今日里为秋萤官人你,向冥王求了十日阳寿。你若有什么未了心事就尽快去,别在我这小店里虚耗了光阴。”我喝了一口酒。
秋萤握着杯子的手抖了一下,长叹了一口气:“已经是快要魂飞魄散之人了,能有什么未了心事,不想也罢。”
“那黑白无常既给你求来了十日阳寿,自然也会有法子帮你,莫小瞧了黑白无常。不然还有我呢。”我朝秋萤眨了眨眼睛。
秋萤浅浅一笑:“容我想想吧。今晚先不辜负了老板娘的一片心意才好。”说着探身把我跟前的酒杯续满了酒。”
我的脸上莫得一热,心里扑腾扑腾的,烛光昏暗,他应该没看出来。
03
第二天,奈何桥上又挤破了头,客栈里也是乌压压地站了一片。
我坐在柜上不耐烦地给新鬼登记造册,伙计在忙着发钥匙,清点鬼数,所以也没人帮我磨墨。
客栈里乱哄哄地让人头大。
“我来登记,老板娘你帮我研墨吧。”那声音清亮的像三月山里刚解冻的泉水。
秋萤,我不用看就知道是他。我娇羞地把笔递到他手上:“那就劳烦大官人了。”
我把砚台朝秋萤那边推了推,慵整芊芊手,轻拢衣袖,细细地研墨。
秋萤和伙计同时看了我一眼,伙计撇了撇嘴,秋萤淡淡一笑。
一个多时辰,三个人才把这一屋子新鬼打发完。
伙计忙着去灶上做饭,我把茶炉子的水烧得滚烫,找出才淘换来的上好茶饼,给秋萤泡了一杯新茶。
“今天还好有你帮忙,要不然就我一个人可是要累死了。”我把茶放到秋萤跟前,假装用手帕扇着风。
秋萤喝了一口茶:“老板娘客气了,我住着没碍着你生意才是。还有这茶味道甚好,比那御用的不差多少。”
“以后别一口一个老板娘的叫,你叫我如云就行。”我喜滋溢地看着秋萤,刚想继续再说几句,后厨里的伙计扯着脖子喊我:“老板娘,那天留别客人的饭还是您亲自做吗?”
我尴尬地望了一眼秋萤,扭身去了后厨。心里暗自打算,是不是应该听白无常的话,换个伙计。
在厨房里我招呼伙计先做了两碗肉面,又烫了一壶酒,外加两个小菜。然后亲自端着送到天留别。
秋萤给我开门的时候,右手握着一卷书。正午的阳光照在他脸上,我才知道了那戏文里唱的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是啥意思了。
“老板娘不用每次帮我单独劳费,我吃什么都行的。”秋萤跟在我身后说。
我端着盘子叹了口气说:“唉,客栈里一年到头难得有几个真正的人,冷清的很。现在除了我和伙计,也就是你了。你就当是陪我吃饭吧。”
秋萤放下书,坐到了桌子边上。
“这店是有些冷清,上午冷清的三个人都忙出了汗。”说完自己都笑了。
被秋萤说得我有些不好意思,低头把一碗肉面推到他跟前:“上午一那屋子也没一个带口热气儿的。”
秋萤看看我,没再说话。两个对着叹了口气,默默地坐了一会儿。
秋萤不安的双手搓着桌子说:“如云老板娘,咱们喝酒吃饭吧,要不这酒就冷了。”
我也顺势举起酒杯,同秋萤一起喝干了杯子里的酒。温热的酒入口,四肢百骸顿觉舒爽。
秋萤喝完,也来了说话的性质。
“如云老板娘,一个弱女子能将这客栈开在人鬼交界之地,定有不凡之处,说给秋萤听听吧,我也长长见识。”
我头有些晕,不知道今天为什么,觉得这酒有些醉人。如烟往事,断断续续的又在眼前转啊转。
“我自小就被亲生爹娘遗弃,幸好被一对无儿无女的夫妻捡到,他们虽不富裕,可待我也如亲生,如云这个名字就是他们起的。
我长到十岁,养母突然有孕,然后就生下了弟弟。过了一年,父亲说把我送到亲戚家小住几日。然后我就天天盼着父亲来接我回家,一日复一日的等,可没人来接我。
那个亲戚把送到原来我们住的房子那里,才知道他们已经带着弟弟搬走了。
没了地方住,我就只能在街上讨饭,任人欺凌。
后来遇到下界渡劫的冥王。那天我饿极了,抢了他的包子。冥王看我可怜,就把我带回了地府,可地府不是人待的地方,冥王准我在这人鬼交界的地方开了客栈。”
我絮絮叨叨地说着,感觉自己有点像碎嘴的白无常。这些话我从来都没和别人说起过,因为不想说。可今天偏偏就说了,还是对一个只见了一天的男人。
秋萤帮我把酒杯再次续满,笑着对我说:“一早看你那样厉害,没想到你也是个苦命之人。”
我恢复了平日之态,一口喝干了杯子里的酒。
“这人鬼交界之地也不是什么好地方,你别太当真。”
“是吗?可我看那黑白无常也都是至情至性之人。不对,是至情至性之鬼。”
我笑出了声:“你说是二位大人啊,我见他两个这些年还从未帮过谁,你算是头一遭。”
秋萤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眼帘,面上红晕突起。
我心里暗暗念叨,真真是个好看的人。
“我跟黑无常说心有不甘,想见一人。那一世我的魂魄被黑白无常拿住的时候,她正锦绣研妆,凤袍霞帔鸳鸯袄地被送进皇城,都没来得及与我见上一面。”他说话的声音极小,好像只是对自己说。
“皇城,你想见的人在皇城里?”我满脸吃惊。
秋萤苦笑了一下:“是呢,我这十日阳寿,回长安易,进皇城难。”
“那你可知她住皇城里的哪间房,哪个院?”
秋萤轻摇着头,眼神涣散的自言自语:“是啊,皇城那么大,哪一间房子里有她在我都不知道。”
“那女子是你何人,值得你如此朝思暮想?”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这两句说得就像是我和之柔。长安城里都传户部侍郎府上长女许之柔貌美,我府上与侍郎家算得上是世交,两家交往甚密。早就想订下这门亲事,就等我任期满了,从边关回长安。
谁想到一道圣旨下来,召之柔进宫。我冒死从边关一路飞奔回长安,却连个人影都不得见。
闹得我急火攻心一病不起,而后之事,你就都知道了。”
秋萤说完,有些差涩地看我:“老板娘是不是会说我太儿女情长了,算不得是个大丈夫。”
我没说话,因为我不知道秋萤说的儿女情长和戏文里唱的是不是一样。
他有心事,我却不知怎么劝解,只是一杯一杯的陪着喝酒,直到喝干了一壶酒。还差一点误了黑白无常的茶水。
04
茶炉子的水才刚烧开,黑白无常就进了门。
白无常看着桌子上空茶杯,朝我高声喊着:“如云老板娘,今天这是睡的过头了吗?怎么还能忘了泡茶。”
我忙不迭的提着壶,去把桌子上的茶杯倒上水:“今天住进来的新鬼太多,忙了些。”
“我看未必。”万年难得开口的黑无常沉着脸对我说。让他看得我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
白无常端着茶杯,吹着水面上的浮茶,一脸戏谑地说:“黑大人看出什么了,快跟我说说?”
黑无常没说话,指了指楼上。
白无常一副豁然开朗的表情。
我不理他们两个打哑谜的样子,一把夺下白无常手里的茶杯。
“你们既然帮他多了十天阳寿,不能就这么不管了,自然是要帮人帮到底才对。”
“如云老板娘,我们是无常鬼,不是那西天的菩萨。多这十日阳寿已经是天大恩惠了。”白无常拍了拍我的手,继续拿起杯子喝茶。
“可我想帮秋萤再见一次之柔。”我话出口就觉得唐突了,黑白无常都没办法事情,我一个在这人鬼交界的地方讨生活的能怎样。
屋里一个人和两个鬼默默无语。
“老黑,你记不记得冥王有件法器叫执梦令,那东西能助人去世间任何地方。”白无常突地拍着桌子说。
黑无常攥着拳头狠狠瞪了一眼白无常。
“如云她是人不是鬼,用那东西的人损阳寿,你不知道吗?”
“执梦令是什么,怎么从来没听你们说起过?”
白无常扒拉开黑无常,坐到我跟前说:“那是冥王闲着没事倒腾出来的法器,一人执梦令入心,可以带着另一个人去任何地方,但时候不能太久,还要一起回来,所以叫执梦令。不过如云你也知道,冥王的东西有哪一件是好的。”
“执梦令是个好东西,我有了它就可以帮秋萤去皇城里找之柔了。”我欣喜地拉着白无常的袍子说。
“如云,秋萤的事与你无干,他自己的事要他自己去解决,你不必以身犯险。”黑无常说完,一甩袍袖,出了门。白无常赶忙跟了出去,还不忘回头对我说:“老黑他说的没错。”
我看着他俩出了门,长出了一口气。
这些年在这客栈里除了伙计,每日能见的就是黑白无常了。他们虽是冥王的衙役,可于我就像是兄长,这小破客栈就像个家一般。
可秋萤于我是什么,他确实就是客栈里少见的回头客。
想到秋萤,我的心又扑腾扑腾地跳。
我支着脑袋坐在大堂里想的脑壳疼,也没想出除了执梦令,还能有什么办法帮秋萤。
想着想着,就迷迷糊糊地趴在桌上睡了过去。
05
我没去过长安,我骑着的快马带我进了长安城,街市上男男女女都是人,远远地能望见有城墙高耸,隐隐可见殿宇巍峨,我觉得那应该就是皇城。我的马一路奔向皇城。
皇城守卫森严,侍卫的快刀晃得我睁不开眼睛。我使劲儿揉着眼睛,想看清皇城里面的样子。我的马不知为何惊了,我用力却勒不住马,吓出一身冷汗。
面前烛影昏黄,我还坐在客栈里,原来是做了个梦。我刚想招呼伙计关上店门,却看见有个人正背对着我坐在旁边。
“长安城里的风景如何啊,如云老板娘?”那人说话时并不回头看我。
冥王。
这声音太过熟悉,不用想就知道是冥王。
那人转过身,满脸笑意地看着我。我每次见到的冥王,都是我抢他包子时候的样子,没有一丝丝变化。
“怎么故人相见,老板娘也不请我吃杯茶呢?”
我赶忙上前,跪倒在冥王脚下。
冥王并未像往常一样扶我起来。
他整了整袍袖,看着自己衣服上花纹问我:“如云,今年有几岁了?”
“马上就二十岁了。”我低着头轻声回道。
冥王点点头,脸上扯起一个笑容。
“原来都这么大了,我怎么一点都没觉得呢。”
他探身用手指勾起我的脸:“执梦令的妙处刚才你可是知道了?”
冥王虽然脸上笑意未退,可眼神冰冷,能把周身血液都冻住的那种冷。我脑子有些懵,一脸狐疑的望着冥王。
“长安城里是不是热闹的很,那宫墙里是什么样子是不是还没看清楚?”冥王松开勾着我的手。
执梦令!
原来我刚才做的梦,是因为执梦令。
我慌忙向冥王磕着头:“如云只是跟黑白无常闲聊此事,并没有别的想法,还请冥王查实。”
冥王笑笑,点着我的额头说:“小丫头,在这鬼域之地能有什么事情瞒得住我。”
他起身在屋里踱着步。
“这执梦令我可以给你,损几日阳寿对你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你春心萌动,情字当头。若是那秋萤见了他心上人,不愿跟你再回这里......”冥王顿了顿。
“我怕你此去长安万劫不复。”
“冥王,如云虚活了二十年,只是知道您与黑白无常两位大人的的关爱之情,从不知道一个人会因思念另个人而死,所以想帮他了却心愿。”说完,我再次给冥王磕了个头。
冥王沉思了片刻,从怀里掏出个羊脂玉佩:“这就是你要的执梦令,明天早上我来取回它。剩下的事你自己看着办吧。”
我接过玉佩,才想放进怀里。那东西在手心里却化成一滩水,慢慢渗入我身体里。我惊讶地抬头看冥王,却发现屋里空空如也,哪里有半个影子。
我摊开手掌,看看空无一物的掌心,又摸了摸自己的心。
想着那执梦令已经在我身体里,禁不止一蹦三尺高,转身飞奔上了楼。
在天留别门口,我整了整衣服,平息了一下狂跳的心脏。
“秋萤,你睡了吗?”我轻轻敲着门。
门一下开了,秋萤一脸警觉地把我拉进屋里。
“如云,刚才客栈里可是发生了什么,怎么突然听不到声音,门窗也打不开?”
我没敢说冥王到来的事情,只是不在意地挥挥手说:“没啥事,这人鬼交界的地方有点怪事正常,正常。”
我把秋萤拉到桌子跟前,悄声问道:“秋萤你今晚想不想去见一见之柔小姐?”
秋萤看着我笑出了声:“如云老板娘在说胡话吧。”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胸有成竹地说:“一会儿你听我的便是,一定能如你所愿。”
秋萤起身,整了整身上的衣服,微笑着对上我的脸,轻声应了一声好。
我屏气凝神,轻轻握住秋萤的手。
“你闭上眼睛,不要管身边发生什么,我让你睁开眼睛你再睁开。”他的手骨节分明,温热入心。
我闭上眼睛,心里默念着长安、皇城、许之柔。
耳边风声、人声忽远忽近;眼睛里忽明忽暗。我感觉秋萤反手握住了我的手,把我往怀里拉了拉。
没多久,我闻到了花香,还有小时候在点心铺子里才能有的味道。
我眼睛睁开个小缝儿,偷瞄了一下。原来我和秋萤正站在一个富丽堂皇的小院子里,房檐下的几盆桂花开得正好。
我晃了晃秋萤的手,示意他睁开眼,并指了指窗户上摇曳的烛影。
他惊讶地看我,有些不知所措。
我在他耳边悄悄说:“许小姐应该就在里面。我就在这里等你,天亮之前一定出来。”
秋萤踌躇未动,我轻轻推了他一把。
06
我在廊檐下找了个地方坐下。天上是一轮满月,鼻子都是桂花的香味儿,让我想起小时候在养父母跟前的那几年。
那会儿他们带我灯节放河灯,吃点心,满嘴都是这香味。
我望望窗上映着的树枝影子,琢磨着秋萤心心念念的,那貌美如花的许小姐长什么样子。我摸出腰里别着的铜镜,借着月色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
“黑白无常总夸我生的美,那许小姐比我还要美吗?要是我比许小姐生的美,那秋萤会喜欢上我吗?”我自己瞎琢磨着,眼看就过了三更。
守夜的宫人在大殿门口打起了瞌睡。我感觉风突然有些刺骨,心里隐隐的疼。这应明明是八月,风怎么会刺骨?
忽然想起冥王所说的万劫不复。白无常说的没错,冥王的东西向来都是霸气和阴狠。
像这样成人之美的事怎么会有,一定不是损几日阳寿就能过去的。
心里的疼越来越厉害,我换了个背风的地方坐着。
还好有执梦令在,这满院子的宫人和侍卫看不到我。
本来还想着偷偷逛一逛这皇城,看看有什么新鲜玩意儿。可现在一点心情都没有了。
也许黑无常说得对,秋萤的事和我没什么关系,他只不过是客栈的一个少见的回头客。虽然客栈里从前没有过回头客,可谁能保证以后不会再有呢。难道我都要拼上性命去帮吗?
心里疼的愈发厉害,我不得不蜷缩起身子,对抗疼痛,那夹杂着桂花甜香的风更加刺骨。
守夜的宫人睡得沉了,我听到轻微的鼾声。
宫墙外更漏之声飘飘荡荡的传了进来。
四更了。
不知道秋萤和许小姐会不会说起我。
如果他们说起我,秋萤会怎么说?会夸我生的很美吗?或者说,只是个终日和鬼厮混在一起的野姑娘。
心里疼的格外厉害,额头上已经渗出一层薄汗。身体不自觉的在风中如筛糠一般抖着。我咬紧牙不敢出声,总怕惊醒了那守夜的宫人。
我开始后悔向冥王求来这执梦令。秋萤与我非亲非故,我凭什么要帮他,当时一定是脑子被驴踢了,才一门心思的要帮他。
我脑子被疼痛折磨的有些混沌。
也不知道是几更了,我觉得身上一下暖和了很多。
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原来是秋萤正把我搂在怀里。
“如云你怎么了?”他贴在我耳边急切的问。
我拼着最后的力气和他说:“跟我回客栈。”
耳边风声、人声忽近忽远;眼睛里忽暗忽明。
我感觉秋萤他紧紧地把我搂在怀里,原来他的怀里这么温暖。
我还没来得及细细体会这温暖,就被一股劲力拉扯着坐到了凳子上。
周围阴气森森,我睁开眼,冥王还是昨天的样子坐在我对面,黑白无常难得正经的站在左右。
原来我回到了客栈。
秋萤呢?
我四顾环绕,秋萤正被伙计用麻绳困住双手。
我感觉胸口一阵钝痛,羊脂白玉的执梦令回到了冥王手上。
“冥王,执梦令我可是完璧归赵了。”我有气无力地扯了扯嘴角,艰难地对冥王挤出个微笑。
冥王扔给我一面铜镜:“看看你现在的鬼样子,就不怕会白无常索了你的命。”
“冥王,您就不该把执梦令给如云,您还不知何她是什么性子。为了别人一句好话,都能搭上性命的主儿。”白无常小声唠叨。
冥王斜眼瞟了一眼白无常:“依你说还怨本座了不成。剩下的事你们两个收拾。”说罢,起身拂袖而去。
“伙计,快放了秋萤。”我低声吩咐着伙计。
伙计气哼哼地不理我。
我听见一声叹息,黑无常抬手施法,松开了秋萤身上的麻绳。
“秋萤你心愿可是了了?”黑无常接着问。
秋萤轻轻点头,对我深施一礼。
“秋萤谢过如云姑娘。”
白无常还想说什么,被黑无常拉着出了门。
“伙计,快伺候你老板喝了那参汤,还有那些药......”白无常的声音越来越远。
07
我睡了三天三夜,才完全恢复过来。
听伙计说,这三天都是秋萤在搭理店里的生意,每日黑白无常的茶水和饭食也都没落下。
我下楼的时候,看见秋萤正在柜上抄录着名册。我虽然识字,可写的极烂,黑白无常总说我写的名册真真是鬼画符一般。每次交上去,管事的总要辨认许久。
秋萤似乎是听到声音,抬头看我,微微一笑;“醒了,无碍了吧?”
那一刻我又觉得之前那些受过的疼又都值了。
“你抄录那名册干什么,反正过了奈何桥,一碗孟婆汤下肚就什么都忘了。”我翻着秋萤写的名册。他的字真是好看,可是舍不得都交给黑白无常。
“你是这世上最后一个看到他们名字的人了,从今往后,这世上就再没这个名字的人。”秋萤一脸怅然。
我不明白秋萤说的是什么,只觉得这样看着他写字,听着他说话,真好。
“如云姑娘,你醒了,中午咱们是不是做点好的?”伙计又不合时宜地问我话。
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如云姑娘也是你叫的,要叫老板娘。”
我转头对秋萤说:“这几日劳烦秋萤大官人了,我烫壶酒,你我喝几杯,也算是我的谢意。
秋萤笑笑,算是同意。
我仿佛将军得了令牌一般,三步换作两步的去了厨房。
那天秋萤高兴地喝了不少酒,他不让我喝酒,自己把一壶酒喝了个底朝天。他给我讲小时候如何淘气,爹爹如何监督他习武和练字,在边关如何有趣,但就是没再说他与许小姐的事。
他不想说,我也没再问。
明日无多,有些事回想是愉悦,有些人却只能埋在心底。
往后的几天,秋萤没怎么出过门。
客栈里忙的时候,他就在柜上帮忙登记。不忙的时候就抄录我以前写的名册,时不时地取笑我写的太潦草,害得他认不出。既而把我按在桌前,教我写字。有时很晚了,还拉着我在他房里练字,或是给我讲书。
我不再无所事事,不再无聊的时候坐在院子里数着蚂蚁打发光阴。我时常会忘记秋萤只有十天的阳寿,我渴望这样的日子能长长久久。
直到有一天晚上,秋萤在黑白无常喝茶的时候下了楼。
黑无常面无表情的看了他一眼。
秋萤朝黑无常行过礼,淡淡地说道:“大人,十日之期已到,秋萤谢过大人成全。”
我提着茶壶的手有些抖,眼泪在眼睛里打转。
白无常接过我手里的茶壶,破天荒地没有碎嘴唠叨,只是倒了杯茶递给我。
“人生百年如此,十日光阴如此,都是一样的,没什么不同。”白无常难得说话正经。
“我去求冥王,再给你十日阳寿。”我一把拉住秋萤的胳膊,已经管不住的眼泪,扑簌簌的往下淌。
秋萤看着我笑了。
笑起来的样子还是那么好看。
“傻姑娘,有悖常理之事怎能再做。我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意外得了这十日光阴,了却我未完心愿,已经是天大的恩惠,不可再逆天行事。”
“秋萤说的没错,如云。”黑无常说话的时候还是老样子。
那一晚,我房里的灯亮了一夜。秋萤房里的灯也亮了一夜。
08
天亮的时候,我去敲天留别的门。
我知道秋萤应该是不在了,可还是习惯地敲门,等里面人回应。
我在门口站了许久,才推开房门。
房间被收拾得很整齐,桌子上码着几摞子书,那应该是秋萤第一次住进来时候带过来的。
我想看看秋萤留下什么不能亲口告诉我的话,找了半天,只在一本书里找到两张纸,一张写满如云,一张写满之柔。
我小心地收了这两张纸,这是秋萤留给我唯一牵绊。
秋萤走了以后,客栈又恢复成老样子,伙计还是那么不着调,黑白无常依旧来喝茶。好像一切都没发生过,客栈里从来没有过回头客。
只是我添了失眠的毛病,经常是瞪着一双眼睛熬到天明。我收了天留别的钥匙,没事的时候就做两个小菜,烫一壶酒,自己在天留别里坐上半天。
白无常说我变的有点象戏文演的千金小姐样子了,可他还是喜欢我之前飞扬跋扈的模样。
我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过下去,过到我慢慢变老,慢慢死去。
直到有一天白无常破例白天来到客栈里,吵吵着非要我马上给他做顿饭。
他说三生石上已经显现他的姻缘,他要去下一世找他的姻缘了。
喝了孟婆汤就要忘记过往,再也不知道这客栈的味道了,所以临行之前他要再吃一次我做的饭。
白无常难得没有碎嘴唠叨,我倒是有些不习惯。
临行前白无常忽然拉住我的手说:“如云,我今日去了,你可一定记得有个无常鬼来过,就像你记得秋萤一样。”
我笑着催他快走,别婆婆妈妈的误了时辰。
晚上,我在天留别坐了一天一夜。
掌灯的时候只有黑无常一个进来喝茶,他说新上任的白无常不喜欢喝茶,所以他明天也就不来客栈里喝茶了。
我笑笑点头,没说话。
缘聚缘散,都不能勉强。
客栈里还是时忙时闲,伙计做饭的水平还是没有长进,我的字因为秋萤精进了不少,日子还是一天天过。
第一场雪飘起的时候,我忽然病得不能起床。我看见冥王来了,还是熟悉的书生打扮。他看见我的样子没说话,只是从怀里掏出执梦令放在我的手上。执梦令冰冷,我紧紧地握住它,握住它。我想把他捂热了,可怎么都不行。
我看见了小时候住的房子,小时候放的河灯,渡劫的冥王,喝茶的黑白无常,当然还有秋萤。
外面的雪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结尾:
流年如斯,长安城里依旧繁华热闹。
城北不知何时新开了一家点心铺子,他家的点心做的极好,听说都是貌美的老板娘亲自在厨房做,引得长安城里的人趋之若鹜。
每日的第一单生意必定是个书生。很多人见那书生包了点心,可从来没见过给银子。有人谣传说是那老板娘曾经得过书生的恩惠。
店门口每日都排着长队,生意好的不得了。只是伙计有些不着调,时常算错钱,称错斤两。好在老板娘心思宽厚,不在意此事。
点心铺子的老板是个爱唠叨的男人。每日下午,都要和对面茶馆那不爱说话的老板一起坐在店门口喝茶,一起数落伙计。
那日一早,店里来了位大客户,要订下明日店里所有各色花样的点心。吓得伙计赶快去请了老板娘。
“老板娘,我这单子可大,你这小店能接下不?”客人说话不紧不慢,好像并不在乎有没有结果一样。
老板娘看了客人半晌,才温柔的开口回道:“今天你命好,这店里的点心随你挑。”
客人笑笑:“我家娘子就爱吃你家的桂花饼,明日送到我府上可好。”说罢拿了柜上的笔墨,在一张纸上写写画画,然后递到老板娘手上。
一手好字,莫名的熟悉。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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