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流瓶

漂流瓶

一

表姐黎黎雪的奶茶店是整条街上最受学生欢迎的店面。院子里有颗整个镇子里最大的榕树，夏至最烦躁的时候，光是坐在榕树下，就能感觉到一股凉爽的风，此时若手捧一杯奶茶，一整个夏天就会变得十分美好。

更不说黎黎雪的奶茶是用院子里天然的井水所做，用陈州的话说，这间奶茶店集齐了柳枝古镇的天时地利，生意想不红火都难。

夏夜，夜空中繁星点点，恼人的蝉鸣一阵一阵袭到夏天的梦境里。陈州醒过来，走到院子里，一个躺椅安静地立在榕树下，另一边，一个秋千随着晚风轻轻地飘荡着。

陈州躺在椅子上，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蝉鸣仿佛也不是那么聒噪了，配上远处田野传来的若有似无的蛙叫，像是在听一首轻音乐。过了一会，表姐黎黎雪推开院子的栅栏门走了进来。

黎黎雪坐在秋千上，像个孩子一样荡着。

“感觉怎么样？”

陈州睁开眼睛。“什么怎么样？”

“哼！”即使不看她，陈州也能想象出来表姐翻了一个白眼。

“考试啊。”

想起前天结束的高考，陈州仍然心有余悸。糟糕透了，他心想。

但他还是说：“还好啊。”

空气突然安静下来，黎黎雪沉默了很久说：“那接下来就要离开了。”

“离开，”陈州喃喃道，“是啊，要离开了。”

我好想离开，可是又好舍不得啊。

陈州躺下来，星光透过茂盛的榕树叶，在树下投射出斑驳的影子。不远处的一辆火车徐徐驶过，汽笛声在安静地夜里传出去好远。

黎黎雪离开了，陈州又睡着了，清浅的梦境里，他梦到一些城市的轮廓，这些轮廓是从表姐的话语里看到过，从火车站的旅人脸上看到过，也从图书馆的书本上看到过，这些他想象过无数次的城市轮廓，在这个夏天的夜晚，披着星光，踱着梦幻般的色彩姗姗来迟，惊喜一样地闯进他的梦境。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他的身上披着一层薄薄地毯子，月亮在夜空的云层当中若隐若现，突然一道微弱的亮光引起了他的注意。

亮光是从井里升起来的，应该是井水反射月光造成的吧。尽管心里是这么想的，陈州还是挪到了井边。他身体前倾，俯视着井里可能存在的东西。

终于，他看到在水面上静静漂浮着一个瓶子和瓶子里的东西。

二

在杨柳镇还是杨柳村、很多老人都还健在现在的大人们都还是小孩的时候，村里的皂角树下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杨柳村的地下住着一条大龙，庇护着村里的人们五谷丰登，长命百岁，在一个雨夜，从其中的一条井里直飞天际。

在大龙飞天之前，它一直住在杨柳村的下面，村里的每户人家都有一口井，在很多个夜晚，都有人见到大龙从井里飞出，翱翔天空。

故事是真是假无人知道，但但凡是以前的老住户保存下来的院子都有一口井。换句话说，这些井与井之间，可能是相通的。

也就是说这个漂流瓶以及漂流瓶里喃喃自语一样的信件应该是杨柳镇里的某个人丢在自家井里，然后机缘巧合到了陈州院子的井里被他看到了。

会是谁呢？这小小的信件引起了陈州的注意，也给她因为高考结束而莫名空虚的生活带来一点生气。

夏天来临并没有给杨柳镇带来闷热，相反，杨柳镇一如往常的凉爽，这股凉爽来自于遮蔽了半个杨柳镇的茂密的树荫，也可能是因为传说中存在镇子底下的地下河。

六月的某个晚上，陈州趴在窗台上无所事事，想起曾经朝夕相处的同学，因为毕业早已不知疯玩到了什么地方，整整一个星期，陈州竟然没有在镇子里看见过一个同学，仿佛他们也随着毕业一起消失了。

偌大的镇子，仿佛成了一座空城。

单车。风铃。音乐。男生。女生。校服。这些过去三年里习空见惯的东西就突然消失不见，就仿佛是被黑暗中一只看不见的怪兽一口吞下，没有声响，不留痕迹。

剩下的只有夏天里连绵不绝的暴雨和细雨，一遍一遍冲刷着遮天蔽日的树荫，香樟和梧桐，树叶片片飘落。

夜幕，一场暴雨刚刚停止。还没暗下的天际竟然燃起了火烧云。鬼使神差的，陈州又一次走到榕树下，福临心至般，他再一次向井里看了一眼，然后再一次看见了那个透明的瓶子。

三

陈州发现，瓶子出现的时间有了规律。每隔两天，瓶子就准时出现，后来他还精确到了时刻，晚上的七点四十三。

这些漂流瓶里无一例外都会有一封信件或者纸条，有的是长长的像是小说一样的故事，没有开头，没有结尾，下一个漂流瓶也不会跟它有关联；有的是做梦一样的呓语，陈州不能读懂它的意思；有的是看起来更像是心情日记，从日记的内容和字体来看，陈州猜测对方是一个女生；有的则是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自问自答，自娱自乐，诸如“梦里的花儿代表星期几呢？哦，七月三十二啊。”能确定对方身份的，是有的纸条上面写着做到一半的习题，平抛运动，三角函数，圆弧的中间写着一首小诗，函数线条里右侧上方，画着一片小小的竹林。

这应该也是和自己一样年龄的高中女生，陈州无比欣喜地得出结论。

可奇怪的是，无论日记还是所有的纸条上综合得出的结论里，纸条传递的时间比现实的晚了一个月左右——纸条上的时间停留在高考之前。好像这些漂流瓶是从没过去过久的过去的时空里的某个人传递而来的。

少年的想象无所不包，陈州为这个想法的产生而兴奋不已，并且试图找各种理由来说服自己——既然连大龙的传说都有而且大家还深信不疑，为什么这些漂流瓶就不能是穿越时空而来的信件呢！

六月底，一场大雨哗啦啦地下了一整天，这是杨柳镇十年以来下的最大的一场雨，整个镇子有一半没在水里，有的人家的客厅直接成了小池塘，小镇与三里外的瘦湖被雨水连接起来，鱼儿逆流而上，于是可以看见这样的场景：大人们站在门槛边用木盆水瓢在往门外舀水，而小孩们则光着脚在门外将将没到脚踝的水里摸鱼儿。

这天也是高考成绩公布的日子，陈州家没有被水淹，表姐黎黎雪一整天都不在家，中午的时候陈州查了成绩，意料之中的分数，不好也不算坏，说不上来什么心情，他一直趴在二楼的窗台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这一座就是一整天，终于，晚上七点四十三分。视线可及的地方，井面上静静地悬浮着一个蓝色的透明瓶子。

陈州急冲冲地跑下楼，木质台阶别踩得哑哑作响。

四

很想给你写一封信/

告诉你这里的天气/

昨夜的那一场电影/

还有我的心情/

——小眉。2014年6月1日。

五

那天陈州看完了漂流瓶的信件，再一次匆匆地跑回楼上。他在书桌前坐了下来，他想，我终于知道她的名字了——小眉。她是一个怎样的女生呢，我总会知道，我会给她写信，我们通过漂流瓶是我们的信封，井是我们的邮筒，我们总会知道彼此的，我们会惺惺相惜，会发现我们喜欢同一个诗人的诗，喜欢同一首歌，然在某一天相遇，我们将成为最好的朋友。

陈州写了厚厚的好几张纸，他像几个世纪没有说过话一样，渴望说出自己一切的想法。但是写着写着，他就突然不想把他们寄出去了，他还是在写，写了整整三个小时，然后将他们锁在抽屉里。

七月初，陈州填了志愿，报了他一直想去的城市的大学——虽然并不是当初理想的城市。

七月中旬，在网上认识的志同道合的朋友寄来信件，告诉他高考后填报的志愿，陈州惊喜的发现他们竟然选择了同样的一个城市，信封里还附赠了几张明信片。

七月下旬，录取通知书陆续发放到学校，消失了一个月的同学们接着出现了。七月的最后一天，陈州到学校领取了自己的录取通知书，晚上被高中同一宿舍的几个室友叫了出来，在电玩城里玩了一夜。

通宵达旦，直到看到次日凌晨的光。陈州和室友沿着长满梧桐的街道，一直一直走，走到出了城镇，铁轨横卧在他们前方，他们坐下来。

有人说不怕你们笑话，我从小在这个地方长大，这是我来过最远的地方，跨过这根铁轨，我又走远了一点。说完他跨了过去。

火车轰隆轰隆地从他身后的轨道上驶过，鼓荡起一阵狂风。

中午时他们回了家，迟到的睡意席卷而来，陈州一到房间便蒙头大睡，一觉到夜幕降临。

没有理会表姐叫吃饭的叫喊，陈州直接来到了井边，身体微倾，向前探出了头。

这是第四十三个漂流瓶。

六

“我要去高考了，祝我好运吧。”

那以后陈州再也没有收到过漂流瓶。

七

八月，古井无波。

陈州在火车站送走了很多同学，他感到奇怪，明明有些人之前的三年都对他们没有什么映像，偏偏这个时候闭上眼睛，脑子里仍然浮现出他们的脸。

室友们相继离开，所有人都离开。

火车站有人弹着吉他，他唱每当你又看到夕阳红，每当你又听到晚钟，从前的回忆点点滴滴都涌起，在你来不及难过的心里。

天上的云燃烧起来，学校的铃声传播出去几万里。

八月末，陈州也到了离开的时候，火车徐徐驶出小镇，即使出去很远，仍然能看见镇子里那颗巨大的榕树。

榕树下有口井，据说里面以前住着大龙，此刻再平静的水面上，真飘着一个蓝色的瓶子，瓶子里依稀有张纸条。

突然风声渐起，搅动了井水，涟漪层层荡开，很快在水面上形成一个漩涡，蓝色的瓶子渐渐消失在漩涡中，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

八

去什么地方呢？这么晚了。

美丽的火车，孤独的火车？

凄苦是你汽笛的声音，令人想起了许多事情。

为什么我不该挥舞手巾呢？

乘客多少都跟我有亲。

去吧，但愿你一路平安。

桥都坚固，隧道都光明。

——《去什么地方呢》

陈州，2014年8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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