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安生把我领回家的时候是一个秋天,他把Polo衫的领口竖得很高,挡住几乎半张脸,我矮矮地缩在副驾驶,闻见他身上浓浓的烟草气,几乎条件反射地转过头去。
他低头看了我一眼,打开了通风。
二
我是个孤儿。
这件事我小的时候就知道了,整个福利院里都是孤儿,这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常常有一些像买萝卜和青菜那样挑挑拣拣的人,眼睛里带着救世主一样怜悯的色彩。那天矮胖的园长走过来的时候头一次对我堆出卖萝卜小贩一样的笑“继月,有个叔叔想要见见你。”
然后一个高大的男人走到我的身边,蹲下来牵住我的手,他说“我带你回家,好吗?”
三
安生是个不那么年轻的男人,我长到十五岁,他已双鬓染上了冰霜。他让我喊他叔叔,我执拗地不愿意,我喊他安生,我认为这样的称呼能够拉近我和他的年龄。
我和他都是不多话的人,在一起有大片安静的空白,和别的人在一起我觉得荒凉,和安生在一起,我盘腿坐在地毯上看着他发呆,都觉得是一种惬意和安乐。他整天整天地坐在书桌边上写文章,看到我盯着他发呆,就笑着喊我过去,教我握着笔学写几行工整的小楷。
他常去窗台抽烟,烟雾先是凝聚成一团,然后随着风一丝一丝地晕开,一直到融进窗外的夜色中。
我迷恋于看他,模仿他的字,画他握着烟的样子,烟雾围着他缭绕起来的样子。
也有喜欢我的男孩子,我的抽屉里每天都有他们送的牛奶,零食,情书。我故意带回家,拿给安生看,安生笑着摸摸我的头“继月长成漂亮的女孩子了啊。”我却有些失望,或许我潜意识里希望他生气,我兀自摇了摇头,不应该。
四
进入高中的我学业繁忙起来,常常整月整月地归不了家,安生不多跟我通话,我却常常觉得心里有一棵树长出难耐的枝桠,硬生生想要闯破我世俗的心。
安生颇为难得地来一个电话“继月,我最近认识了一个阿姨..姓秋..”他的声音吞吞吐吐的,他说“你能够..我的意思是..你愿意见一见吗?”我几乎脱口而出“什么!”或许是我的反应过于激烈,他愣了几秒的空白,我感到胸腔里有汹涌而出的不应当有的愤怒,迅速又有更多的愧疚渗透进来,我清了清嗓子,说“嗯..你多想了安生..我没有不情愿的意思..”
秋阿姨是个约莫三十多岁的女人,眉眼里很是温顺,我在见到她的那眼心里的难受愈发肿胀起来。我拼命地逼迫自己挂着笑脸,一杯杯地满酒,醉眼朦胧的时候,安生的手挡住我“不许再喝了!”我好像瞬间没有办法再压抑住自己,几乎是笑出声来,“叔叔,多敬秋阿姨一杯酒不过分吧”安生手明显一抖,愣在了那里,我看到他眼里投影出的失态的我,并不想多说什么,心里有一个最珍贵的地方抽搐,撕扯,我拨开他的手,一饮而尽。
这件事过去后,我和安生都默契地没有再提及秋阿姨的事情,却有意识地避免多见面。安生好像迅速地老了,他开始拼命地抽烟,用力地咳嗽,在见到我的瞬间把烟掐灭,像做错事的小孩一样笑出一脸皱纹“继月,你闻不惯这味。”
五
我至今记得那是一个冬至,学校里的暖气因为故障停供一周,我在自习室翻着题册,时不时搓搓手,然后我感到放在抽屉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仿佛有第六感,我在接触到手机的那一刻心突突地加快跳动,我深吸一口气,按亮了手机屏幕“病疾,速回。 安生”
安生患上了肺癌。这显然和他经年累月的吸烟史有关。
除了每天按部就班地探班,流泪,我没有任何办法。我有时候会絮絮叨叨和他讲过去的事情,也会给他梳头,按摩,做一些过去梦寐以求现如今却变成不得不完成的事情,我说话的时候,安生会歪着头在床上听,常常微笑,握着我的手,他已经说不出太多的话了。
六
安生走的很平静,他是紧紧握住我的手去的。我说不出自己是什么样的感觉,就好像在虚无的海里游泳,然后忽然被大浪拍到了海滩上,拍打得就像死了一遍,却发现自己还背负伤痛地活着。
我请来搬家公司收拾家,收拾安生留下的太多太多的东西,我受不了每天看着它们,仿佛一遍一遍提醒我彻底失去了安生。
我整天整天坐在窗台边,学着安生点燃烟,搬家的工人们进进出出,我权当看不见。
“小姐!”我模模糊糊听到有人喊我“小姐,这个是不是你先生留给你的?”
我回过头,看到搬家公司一个男孩子,他把一张明信片递过来。
我竟然并不想反驳他的说辞,接过来展开。看了一眼,泪水兀自淌下来。
明信片上贴着我和安生的照片,我笑得很好,他看起来也年轻,旁边是安生工整的小楷:我生卿未生,卿生我已老,恨不相逢芳好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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