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宝的理想

本文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理想”

一九八零年春天，秦岭山脉末端一座不知名的小山上，山花烂漫，溪水潺潺。山脚下一个山村小学里，李校长看看手表，走到办公室门前的大槐树下，拉起那根油光发亮的绳，绳的另一端系在密密的树枝之间的吊钟上，敲响了一长两短有节奏的上课铃声。

随着铃声，周老师抱着一摞作文本，走进五年级一班的教室。孩子们早已端坐在座位上，等候老师的到来。

周老师把作文本放在讲桌上，威严的目光扫视着每一个同学。当她看到王二宝的时候，目光变得犀利，还有点愠怒。

“王二宝！”周老师点名，“上前面来，把你上周的作文给大家读一读。”

王二宝听话地站起身，走上讲台，从老师手里接过自己的作文本，读到：“我的理想，我的理想是长大了娶个媳妇，生几个孩子，让俺娘抱上孙子……”

他刚读几句，同学们哄堂大笑，王二宝看看同学，又看看老师，不敢读下去了。因为后面写到他为了娶上媳妇，要挣钱盖房子，再买一辆拖拉机，像村支书家里一样，最好盖上二层小楼房……

上周的作文，题目是“我的理想”，在周老师的启发下，大部分同学都非常坚定地好好学习，长大当个科学家、医生、警察、解放军……只有这个王二宝，像个榆木疙瘩一样，似乎从来就没开过窍，无论老师咋教，永远也教不会。周老师生气地说：“看你写的那是啥？同学们为啥笑？你那是理想吗？下去重写！”

王二宝耷拉着脑袋走回自己的座位，他就不明白了，老师不是说，理想就是将来想干什么吗？那他想娶媳妇错了吗？他哥哥都二十六七了还没娶上媳妇儿，娘天天念叨，隔壁的二大娘孙子都六岁了，东边的四婶子孙子也快一岁了，为娘的啥时候才能抱上孙子？王二宝听得耳朵都起了老茧。小时候二宝不懂，可是他都十三岁了，他啥都知道，哥哥娶不上媳妇儿还不是因为家里太穷？家里穷怨谁？还不是娘不会干活也不会经营？可是娘啥都不会能怪谁？是因为娘的爹娘太娇惯她了。

据说娘从小就是个大小姐，吃穿用度从不发愁就不说了，身边光丫环就有四个。所以娘从小什么都不用干，娘的爹娘说，他们的闺女用不着学那些粗活儿，一辈子啥也不干都吃穿不愁。于是娘出嫁的时候，用十里红妆来形容绝不夸张。那嫁妆从娘家门一直排到婆家门，几十辆马车，满满当当，婆家院子快被撑破了。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话大不如命大。起初，二宝爹娘确实过了一阵衣食无忧的幸福生活。解放后，轮到他们自食其力的时候，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大小姐，哪里会干农活？自然也不会挣工分，没有工分就分不上粮食，更分不上钱。娘连孩子都不会照应，大宝是爷爷奶奶带大的，爷爷奶奶死后，二宝娘连生两个女儿，都因为不会照应，夭折了。等到二宝出生，二宝爹叮嘱二宝娘，要万分小心，这样二宝才磕磕绊绊长大成人。然而，坐吃山空的二宝爹娘，终于把日子过成全村最穷的人家。特别是改革开放后，家家户户都慢慢富裕起来，唯独二宝家的日子每况愈下。大宝可能还记得他们家有吃有穿的时候，二宝从生下来就是家徒四壁。七姑八婆说起他爹娘的事儿，二宝总是当故事听。

大宝眼看着已经过了娶媳妇儿的最佳年龄，大有一辈子打光棍的可能，你说，二宝还能有啥理想？他的理想理所当然就是娶媳妇生孩子，完成哥哥没有完成的任务。可是，老师为啥生气？他的理想不对吗？

二宝沮丧地拿着作文本，回到座位上，憋了半天，一个字也没写出来。下课时二宝去交作文本的时候，周老师看到他交了白卷，气得把蘸笔和红墨水瓶都摔了。那红墨水溅到二宝身上，仿佛殷红的鲜血。二宝傻愣愣地看着老师，低下头抠着手指，说：“我不会写。”

周老师几乎被他气出心脏病，怒吼道：“不会写，就不要来上学了！”

二宝走下讲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收拾好书包，搬着自己的小凳子就回家了。不上就不上，上学也没啥意思，还不如回家割草养猪卖钱攒着娶媳妇儿。

二宝几天没来上学。周老师有点着急了，她在气头上说的话，没想到二宝当真了。认真负责的周老师到二宝家家访。

虽然是一个村的，这却是她第一次进入二宝家。二宝娘当年的十里红妆谁都听说过，二宝家现在的穷日子谁都知道。可是周老师还是为她眼前看到的境况吃惊：三间看着曾经挺气派的瓦房，显然因为上了年纪而老态龙钟：屋顶上瓦缝里长满了草，脱落的瓦露出里面的毛毡和泥巴，下雨天的日子屋里主人大概不好过。墙上的砖多数已经粉化，看不清原来的颜色，似乎一阵风就能吹倒这岌岌可危的屋墙。院子里干净得连根干柴都没有。二宝娘坐在屋门口晒暖，屁股底下是不知啥年代编织的玉米皮垫子，油光发亮，有些地方已经破损。她眯着眼睛看着周老师进来，竟然动也没动，仿佛一尊塑像。

周老师走近门口，二宝娘才袖着双手，慢条斯理地说：“周老师来了。”周老师是村主管会计王铁柱的儿媳妇，铁柱的儿子在城里当兵，铁柱就把高中毕业的儿媳妇安排到村里的学校，当民办教师。二宝娘知道她是儿子的班主任。

周老师问她二宝在哪里，为啥不上学？二宝娘不紧不慢地说，二宝去地里帮他爹干活去了，他说他不上学了。

周老师急了，承认自己态度不好操之过急，不该那么严厉地批评二宝，现在她请二宝回去上学，又说上学才能学到知识，有了知识才能致富，一大通道理讲下来，就是为了让二宝继续读书。二宝娘不知道听进去没有，反正始终袖着双手，只说一句，二宝说他不上学了。

看到二宝娘这副模样，周老师这个急脾气，差点就骂人了。然而，她强制自己压下怒火，叹口气转身走了。

就这样，二宝因为理想问题辍学了。

辍学后的二宝央求他爹，把院子里荒废了很久的猪圈休整一下，又央求他爹去二大娘家赊两只小猪仔。二大娘养着一头老母猪，每年都下两窝猪仔。爹说，家里没有余粮喂猪，也没有人操持，你知道你娘她啥也不会。二宝说，爹你放心吧，我不用粮食喂猪，也不要娘操持，我自己喂。爹想了想，反正二宝不上学了，又干不了重活儿，养猪也好，总不能闲在家里。于是从二大娘家逮过来两只小猪，二宝开始了他的养猪事业，也开启了他的理想之旅。

二宝每天起早贪黑去打猪草，有时回来得早，还帮着娘做饭——娘本来是不会做饭的，农村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后，地里的活儿实在忙不过来，在家闲着的二宝娘不得不学着做饭，爷几个经常吃着半生不熟的饭菜。

时间长了，爹娘和大宝都觉得二宝不上学挺好的，起码可以吃上做熟的饭菜了。

除了周老师偶尔还会内疚之外，没有人在意二宝上不上学。其实二宝心里一点也不埋怨周老师，他觉得对他来说，读书没什么用，他只想他家里的日子过得好一点，不要一出门总是被街坊邻居笑话。

一年半以后，二宝的两只小猪，在他的精心饲养下，长到一百七八十斤，爹说够秤了，可以卖了。二宝看着他亲手养大的两头猪，心里有点舍不得，不过，他还是跟爹说：“那爹和大哥把它们捆起来拉到食品厂卖了吧。”

两头猪一共卖了一百五十三块八毛七分钱，除了还二大娘的猪仔钱，还剩下一百二十三块八毛七分钱。二宝爹很高兴，这是他们家很久以来最大的一笔收入。二宝只有一个要求，给他再买两头猪仔。

这两头猪仔又为二宝赚了一百多块。已经快十六岁的二宝，由一个孱弱男孩长成一个壮实的少年了，三年多的养猪经验，让二宝对养猪事业很有信心。他拿着这一百多元，买了四头猪，还向街坊邻居买了些玉米作为猪饲料。

功夫不负有心人，二宝的这四头猪养成后，正赶上猪肉有史以来第一次涨价，生猪价格也随之上涨，四头猪二宝卖了将近六百元，二宝拿着这一笔巨款，心里是激动的，这更坚定的二宝的养殖决心。

二宝给了爹200元，把剩下的400元全部买成小猪仔和饲料。他还特别买了几只母猪，准备大力发展养猪事业。然而，不幸的是，这一年他养的猪染上了猪瘟，二宝看着一头头慢慢死掉的猪，眼看400多元的本钱将要赔个精光，眼泪止不住地流。这不仅是几头猪，是寄托着他娶媳妇儿的理想啊！在猪瘟的肆虐中，二宝沮丧得几乎要病倒了，他闷在屋里，不敢去猪圈。二宝爹劝他，去看看猪圈里的猪吧，把那些快死的猪杀掉，去除内脏，猪肉还可以卖点钱。二宝想想也是，能挽救一点是一点，光躺在床上伤心流泪，解决不了问题。他无精打采地跳进猪圈，发现竟然有一头母猪坚强地活了下来，看到他，哼哼唧唧开始寻找食物。二宝像找到了宝藏一样惊喜，他急忙跳出猪圈，跑到屋里弄些猪饲料，精心地伺候着这头母猪，这不是一头小母猪，而是他继续养猪的星星之火，是他实现理想的所有希望啊！

要说二宝碰到了好时候，此时农村大力发展养殖业，对养殖户进行不同程度的扶持。二宝根据政策规定，毫不犹豫又赊了十几只小猪仔，和母猪一起饲养。

二宝像着了魔一样，他查找猪生病的原因，弄了些生石灰，洒满猪圈，因陋就简做好消毒工作。认真阅读乡政府发给他的《科学养猪与猪病预防》，结合他几年来养猪经验，总结了实用养猪技术。小母猪到了发情期，他赶着母猪步行二十多里地，去种猪站为他的母猪配种，这头大难不死的母猪果然很争气，第一窝就给他下了九个小猪仔。二宝那个高兴啊，逢人就傻乎乎地笑。

经过不懈的努力和坚持，勤劳踏实的二宝成为远近有名的养猪专业户，在他二十二岁的时候，终于成了村里第一个万元户。他不但盖上新房、买了拖拉机，还办起来规模不小的养猪场。村里曾经笑话过他的人，包括那些曾经理想成为科学家、医生、警察、解放军的同学，如今有不少都成了他养猪场的工人。

人怕出名猪怕壮，二宝一时在当地小有名气，上门提亲的媒人踏破门槛，与之前的门厅寥落形成鲜明对比。可是二宝说，哥哥都三十多岁了，还没成家，他不能先娶媳妇儿。为此，他还向村委会为哥哥申请了一处宅院、盖了一所新房。这消息放出去，果然有人为大宝提亲，虽然对方是个寡妇，但大宝不嫌弃，这是他三十多年第一次有人给说媳妇儿，他终于可以摆脱光棍儿的命运了，都是托二宝的福。

二宝24岁的时候，实现了娶媳妇儿的梦想，25岁有了孩子，二宝娘也终于抱上了孙子，虽然她根本就不会带孩子，但是看着白白胖胖的孙子，二宝娘乐开了花。

这时，作为军嫂、已经随军在省城工作的周老师，听说二宝的事儿，深感愧疚，当年她的那么多学生，写了那么远大的理想，可是大多都成了泡影；却只有她看不上的二宝，踏踏实实地实现了自己的理想。深受触动的周老师，特意写来一封信，向二宝表示歉意，并肯定了二宝的理想很现实很具体，也很伟大。

二宝读着周老师的信，咧着嘴憨憨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