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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红雪冬青,一袭水袖丹衣

那年红雪冬青,一袭水袖丹衣

作者: 岁岁有乔木 | 来源:发表于2017-03-21 07:08 被阅读691次
    那年红雪冬青,一袭水袖丹衣

    “大帅,若有一日丹衣做错了事,你会原谅我吗?”

    ……

    “不会。”

    ……


    (一)水袖丹衣

    一描一画一惊眸,一嗔一喜一回首。一转一甩一叩拜,一唱一叹一世休。唱一出纸醉金迷人间闹剧,着一袭染尽红尘血丹衣。

    我叫丹衣,是这梨园的台柱子。丹衣是艺名,至于本名叫什么,我早忘了,幼时逃难于此,饭都吃不上,哪里顾得上名字。

    师父收留我,是因着我模样生得俊俏。也是祖师爷赏饭吃,我十四岁第一次登台便惊艳全场,从此声名雀起,风头一时无两。

    我第一次遇见他,是民国九年,我十五岁。澎城没有人不识得他,澎城少帅沈冬青,年轻有为,南征北战,金戈铁马。前年冬天老帅战死,他以一己之力扫除异己,继承帅位。

    那一年冬天城门外的雪,尽数被鲜血染红,不服者、有异心者,皆于门外鞭笞至死,他的狠辣手段,自此人尽皆知。

    (二)红雪冬青

    我是沈冬青,我手下一支澎城军随我戎马半生,打下这一隅江山,士兵就是我的手足兄弟,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可我眼里也容不得半点砂子,尤其是被叛欺骗与通敌卖国!

    我有一位未婚妻,是老父在世时为我定下的,据说是名门闺秀,知书达礼。我是个粗人,女人如衣服,于男女之事不外乎传宗接代,根本不在乎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况且,国未定,好男儿何以为家?

    只是我没想过此生会遇见那一人,当我看他的第一眼,他脸上那一抹婉转动人的浅笑……如同在我心上开出一朵明媚娇妍的花儿。连带着我的唇边也勾起一抹舒然的笑意,惊呆了我身边同我一样从不苟言笑的副官。

    (三)因缘际会

    我记得那是一个人间三月杏花微雨铺满小巷深处的时节,那一日梨园里照旧宾朋满座。

    我一登台,一甩袖,一转身,一回眸,还未开口,便已博得满堂喝彩。锣鼓声起,我启唇清唱,起承转合,柔肠百结,眼儿心儿全浸在那戏中人的人生里。

    都说戏如人生,人生如戏。其实人生不如戏,戏不如人生。上了妆,你可以是才子佳人,可以是王侯将相;卸了妆,你依然是凡夫俗子,眼前依然是柴米油盐。心境,总归不尽相同。

    我在台上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一个转身目光正望见来人,他一身戎装立在堂前,身边只跟着一个副官。

    他就那样看着我,心跳,有那么一瞬间漏掉了一拍,不知为什么我笑得更深了,那一刻的我一定倾城倾国。我看到他唇边也勾起一抹微笑,似有若无,却勾魂夺魄。

    班主引了他二人往二楼雅座去,原来那个最好的位置已经留给了他。

    之后我的每一场表演都用尽平生最好的姿态,每一句唱腔都极尽婉转多情,仿佛一朵花苞终于等到了花开的季节,每一片花瓣都要极致舒展。在往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澎城的人一直津津乐道于那一日的那一场视听盛宴。

    那一日演出结束之后,我在后台卸妆,他派人送来礼物。檀木雕花的小匣子打开,绒缎铺就的底座上镶着的是两只古玉戒指,拿起来看竟是一对,如此大手笔。我会心一笑,收下了。

    自那以后,他时常会来听我唱戏,二楼雅座最好的位置总是为他而留,若他不来,那位置也依然空着无人敢坐。

    他也时常送我些小玩意儿,本人却从不在后台露面,每次都是身边的人代劳。

    有一次我略感风寒,在家歇息休养,晚上却有人将一堆各式各样的补药送到我住处。原来他白日去梨园听戏,却不见我,听了班主的话这才让人带着那些东西来探我。

    我心中十分感动,这样一个戎马沙场的真汉子,关心起人来也显得如此笨拙,不由好笑,心里某一块儿,暖暖的!

    (四)一对一双

    他好久不曾来听戏了,大概……有半个月那么久了吧!嗬,半月而已,我竟觉得好似几个春秋没有见到他了似的,真是魔怔了!

    当我得知他即将要成亲的消息时,才终于知道他为何这么久都不来看我了。原来他要忙于筹备婚礼,筹备着十里红装八抬大轿迎他那门当户对的娇妻过门。

    特意着了一身红衣前去道贺,周围宾客都识得我,客气的同我打招呼:“丹衣公子亲自来道贺,大帅一定很高兴啊!”因我有名无姓,旁人不便称我某某老板,便取了个浑名似的丹衣公子替代着叫,可是只有我自己知道那声“丹衣公子”包含着多少轻蔑和不屑。

    我不欲与闲人多作纠缠,浪费时间,只是将贺礼交与他的副官。

    “公子何不亲自交与大帅?”那副官有些疑惑我既然来了为何不亲自送礼。

    “本是该当面道声喜的,想想还是不必了。烦请把此物转交给大帅,替我向他……和新夫人道贺吧!”我转身离开,没有人注意过我。

    第二日,一早出门的时候,打开门却见一高大的身影负手立在门前。听到动静他转过身,望着我,好一会才伸出手,手上是他初次送我戒指的那只雕花木匣,也是我前一日在婚宴上送他的贺礼。

    “这是何意?”他问我,“既是送了你的,何故又送一只回来?”

    我不免觉得好笑,这个呆子!

    “那两只玉戒本是一对,自然应该一人一只,难不成让我自己个儿戴两只么?”

    见我笑,他也笑了,他笑起来很好看,像春日的阳光一样暖暖的。他收回手,打开木匣,取出那只玉戒戴上,“好,一人一只!”

    一瞬间我怔了一下,再回神那只玉戒已经稳稳地戴在了他骨节分明的手指上。

    “你要去梨园?一道走吧!”

    我没有想起来问他为何新婚第二日便抛下新夫人来找我,也没有想起来问他为何这样就戴上了与我的对戒。我只是傻傻地跟着他走,走在他身侧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安心。

    (五)心若思凡

    我为他留了一个特权,那日的最后一出戏,可以由他来点。

    他本是个大老粗,根本不懂戏,一直以来都只是胡乱听的,却点了一出《思凡》。听到班主接过他手中戏帖向台下报幕的时候,我脸上没由来的一红,暗自庆幸了一下――幸好浓妆遮掩住了!

    《思凡》这一出,一人唱到底,身段繁重,姿态多变。前半剧以唱腔细腻及思想转变的过程为主,后半剧则重在身段功夫。

    “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傅削了头发。每日里,在佛殿上烧香换水,见几个子弟游戏在山门下……”

    “……冤家,怎能够成就了姻缘,死在阎王殿前由他……”

    “……从今去把钟鼓楼佛殿远离却,下山去寻一个少哥哥,凭他打我,骂我,说我,笑我,一心不愿成佛,不念弥陀般若波罗……”

    “好――”一出唱罢,他第一个站起来喝彩,满堂都是鼓掌喝彩声。我施完礼下台,去后台卸妆。

    不一会儿他来寻我,“车在外面等着呢!”

    “去哪儿?”

    “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我们去了芳满园,那个点儿吃饭的人并不多。他带着我直接进了包房,点了一桌子酒菜,我们边吃边聊。

    多数时候是他在说,我在听。他说的多是家国之事,我不懂,却总能从他话里行间感受到他的满腔热血。

    “我记得这出戏还有下文的吧?”他话头忽然回到戏曲上来,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思凡》。

    “还是一出……是《下山》。”

    “在梨园你只唱了一出,这一出你单独唱给我听好不好?”他微笑着看我,我略感羞涩,起身,清了清嗓子,开始在这小小的包厢里唱《下山》,只唱给他一个人听。

    当我唱完坐下,他突拉过我的手,看着我说:“从此以后,我也一心不愿成佛,不念阿弥陀佛!”

    我笑,“什么阿弥陀佛,人家那是‘不念弥陀般若波罗’!”

    (六)至亲之叛

    当他满身酒气的来找我时,我吓了一跳。从他断断续续的诉说中我才知道,他的妻子,竟然跟他的副官搞在了一起。

    相识这么久,我自然清楚他的禀性,他眼里最是揉不得砂子,尤其是背叛和欺骗。可是这一次,一个是他的副官,生死之交;一个是他的妻子,明媒正娶。他们是他最亲近的人,却双双背叛伤害他,他心里,怎能不苦。

    我无言的握着他的手,极力想要给他一些力所能及的温暖。过了好久,天都快亮了,他的醉意也醒了大半。

    他突然坚定地站了起来,我望着他,“你心里,已经有了决断了是吗?”

    他点点头,半晌,才说:“兄弟如手足,杀了他们只会让弟兄们心寒。只要他们是真心想要在一起,我成全他们便是!”

    “好,无论你做什么样的决定,我都支持你!”

    他最后给了他的妻子一纸修书,并以一笔丰厚的嫁妆,将她嫁给了副官。

    据说他的妻子走的时候,本是名媛淑女的她却笑得像个疯婆子,指着他的鼻子骂他不是真男人,最后走得没有一丝留恋。

    副官远调他处,他的前妻自然也随副官一道赴任。

    能做的他已经仁至义尽,只想眼不见心不烦。

    自他前妻走后,他与我在一处的时日就更多了。那一日我问他:“大帅,若有一日丹衣做错了事,你会原谅我吗?”

    “不会。”他想都没想便回答。

    我心疼不已,“大帅放心,丹衣永远不会背叛大帅!”

    (七)澎城梦碎

    转眼已过去十八年,我与他相识已经十八年了。我陪他一路从军阀混战走到东北易帜,从接受国民党改编走到抗日战争爆发。

    在这个动荡不安的年代,我们能如此一直相知相守实属不易。此生能够遇见他,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幸运。

    也许是我们的好运气都到头了,谁也没料到日军攻破澎城防线的速度如此快,短短数日,已经兵临城下。

    他与我做最后的决别,此役,他将力战到底,哪怕战至只剩一兵一卒!我懂他,因为懂得,所以放手让他放心去。若他以身殉国,我必不会独活。

    这一役,他以寡敌众,死死支撑,却迟迟等不来援兵。最终,城破了,他被俘。

    日军很快进了城。我疯了一般,四处奔走想请人援救他,却没有人愿意施以援手,无心,亦无力。

    日本人找上我,想让我去给他们的长官唱戏,我怒不可遏。滚,你们这些杂碎,全他妈给我滚!老子虽然只是个戏子,也决不给日本人唱戏!连人带东西全被我轰了出去。

    他们第二次上门,便已经拿住了我的软肋。他们长官说,只要我给他们唱戏,他们可以放了他,饶他不死。

    我态度无可奈何的软下来,我提出要先见他一面,日本人同意了。

    我在日本人的监控下见到了他,几日不见,他衣衫褴褛,面容憔悴,见到我,嘴角动了动,终究没有说出话来。我知他此时已是心如死灰,只想一心求死为全身前身后名。

    “大帅……你可记得,丹衣问过你,若有一日丹衣做错了事,你会不会原谅我?”我面露微笑,眼中却含着泪光。

    他抬头,看了我好一会儿,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不会!”

    嗬,那便好,不会原谅,便会恨着我,恨着我,他便能活下去;恨着我,他便能记得我!

    我笑笑,起身离去,转身的瞬间,眼泪洒落。

    “搭好戏台,放他走吧……”

    (八)曲终人散

    1945年八月,日本投降,八年抗战结束。

    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山村里,一间毫不起眼的土坯房中,一位老人疾病缠身,孤寂离世。

    他的身旁,放着一只骨灰坛和一只雕花木匣,匣内,是一枚古玉戒指。

    据说,那年澎城出了个忠肝义胆深明大义的花旦名角儿……

    据说,他假意屈迎以一己之力刺杀日军某高级将领……

    据说,他其实是为了救一个人……

    据说,他最后惨死在日本人手上……

    据说……

    ……

    他仿佛记起当年他的花腔婉转,情意绵绵;他仿佛看见当年他低眉垂眼,一颦一笑尽是柔媚娇妍。他却从来,不曾说过一句“我爱你”……

    ……

    那年红雪冬青
    一袭水袖丹衣
    君还记
    新冢旧骨葬头七
    ……

    <完>

    文/岁岁有乔木

    2017.03.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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