戽水

作者: 虾池行船 | 来源:发表于2022-05-28 14:26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暑热渐渐退去,夜凉如水。屋内齐胸高、屋外一人高的长方形石砌窗台外,并排嵌入墙缝的两根大铁钉悬挂着编织得很细密的竹帘,经过半年左右风吹日晒雨淋,从春节期间清新的翠绿色,消褪成如今陈旧的灰暗色。窗檐下,用米糊粘贴在竹帘正上方的“春”字,也从充满过年喜庆气氛的红底黑字,褪色成满目凄凉伤怀的白底黑字,上端那一角已脱落,耷拉着在夜风中摇摇欲坠。

    竹帘正面,被一根中间系着青色尼龙细绳的扁形长竹条,以状如斜杠的姿态按压住,使竹帘背面的四边,被牢牢固定在花岗岩条石窗框上,阻止蚊蝇随意飞入室内,但是,总难免有一些个头较小的漏网之鱼。细绳另一端,如同藤蔓植物的卷须,伸长过来,伸直了缠着一根窗栏,团团绕上好几圈,然后打个活结紧紧拴住。绳结下方,狭长的浅灰色石砌窗沿摆放着一个红色小圆铁盒,那是一盒很常见的虎标万金油,村里几乎家家必备,如果头疼脑热,或者蚊虫叮咬,拿来涂抹一下,都有很好的疗效。万金油旁边靠近窗扇,有一盘垫着硬纸片还未分拆开的黑色鹿牌蚊香。

    没有上漆的窗扇向内敞开,裸露着浮雕般木质花纹,窗扇下端被一小块木片塞住,防止不期而至穿屋而过的风,胡乱摇晃窗扇,弄得噼啪响。夜色深沉,万籁俱寂,屋里此时一片漆黑,我的弟弟和妹妹,寸步不离跟随母亲睡在又宽又高铺着篾席的旧式大床上。两个小家伙睡在被三面拦板所遮挡的床里头,以防跌落,我母亲睡在靠近床沿的最外侧,手边放着一把蒲扇,如果哪个孩子因为闷热流汗,难受地抓挠身体突然哭闹起来,便翻过身,强忍困意,充满无限耐心地给扇上一阵子的凉风,一边轻声细语安抚着,终于安静了,她自己才会放下心来继续睡觉。十一岁的作为长子的我,身穿短裤背心,手脚肆意舒展独自趴在窗下一张竹片拼凑而成的小床板上,床板首尾的下端,各横架一条充当床脚的板凳。床板上竹片平展,紧密相连,每处结节都被打磨得很光滑,竹子的清香与清凉,透过鼻孔,透过全身每个毛孔,渗入皮肉,深及五脏六腑,让睡梦中的我感到非常惬意。

    几个小时前,天刚变黑。树上此起彼伏聒噪了整整一个白昼的蝉鸣,被南来的习习晚风,缓缓地准时地不容置疑地按下休止符。蝉鸣消失不久,树下咕咕叫唤四处觅食的鸡群,突然迈开瘦长腿,慌慌张张各奔东西,在各户人家屋檐下简易搭盖的鸡窝前缩头缩脑、小心翼翼地钻进去。三五成群大呼小叫贪玩的孩童,也在各家父母呼唤中,或在爷爷奶奶的催促下,拍拍手上与身上沾染的尘土,间或抬起手臂擦下鼻涕,匆匆忙忙跑回家吃饭。抬头望去,高大茂密的龙眼树冠,与周边纵横交错的燕尾瓦檐,在浓浓暮色中越来越模糊。

    我气喘吁吁穿过没有围墙,也没有铺砖的庭院,三步并作两步跨上石阶,掀开垂挂在南侧砖砌房门外半新不旧的竹帘,进入跟卧室相连的小厨房。厨房里像往常一样拥挤逼仄,堆满了杂物,弥漫着热腾腾的水汽与呛人的烟雾,弥漫着鲜薯块、生菜叶、腌黄豆以及各种柴禾与煮熟了的食物的气味。母亲的身影,从正在燃烧的灶膛前站起来,弯腰挪开灶前的矮凳,低头在靠墙的柴火灶台角落阴暗处摸索一会儿,拿来一盒火柴,取出一根,嘶的一声擦燃了,点着餐桌上一盏油迹斑斑的煤油灯。桔红色火光摇曳着,影影绰绰照亮餐桌上摆放的锅碗盘筷,照亮母亲疲惫的被太阳晒黑了的脸庞,她用力甩动手熄灭火柴,把冒着烟的火柴梗扔进灶膛。那盒火柴被她随手放在餐桌边,盒面上有一个可爱的小男孩,还有一个漂亮的小女孩,白衬衫,红领巾,面带微笑地共同伸出双手捧着一只白鸽,他们的头顶上方,写着两个字“和平”。

    盛煤油的灯座静静竖立在餐桌上,有着耳状把柄的透明玻璃容器里,可以清晰瞧见煤油液面的高低。一条棉绳灯芯浸泡在煤油中,看起来似乎有些发胀,它旋绕着从容器底部向上延伸,钻入带着一个小旋扭的黑乎乎的煤油灯头。长年累月燃烧照明中,原先闪烁着亮丽的铜质光泽的灯头早已面目全非,有些部位因为磕碰而变形,环形的凹陷处积满了油渍与烟灰,积满了烧焦的飞蛾的残骸,这些追求光明的小飞虫,曾经在漫漫长夜里,扇动着轻盈的翅膀从四面八方翩翩而至,前赴后继扑过火,曾经在烈焰烧灼中,瞬间悄无声息化作一只只流萤,滑落于家里每个小孩子乌黑发亮的眼眸深处。

    灯头上,一小截棉绳灯芯稍露,一粒微弱的火舌静静燃烧,火舌根部呈淡黄色,至舌尖渐变为微红色,灯旁如果有人走来走去,搅动了周围空气,或者从敞开的门窗外突然闯进一阵凉爽的清风,火舌便左摇右晃,忽明忽暗,或者轻轻跳动几下。我和弟弟妹妹围坐在餐桌旁,各自端着碗筷,高低不平的桌面木板在我们面前裂开,一道道缝隙在灯光斜照下,形成沟壑般暗影。唏哩呼噜埋头吃过两大碗还在冒着热汽的甘薯稀饭,我又出了一身汗,和白天蒸发后残留在衣衫里又酸又臭的汗液相互混合,紧贴皮肤,黏黏糊糊的,使我很不舒服。

    光线摇摆不定,房间昏黄暗淡。填饱了肚子,我搁下碗筷,屁股离开条凳不一会儿,又坐在旁边一张背椅上,倚靠着餐桌凑近煤油灯,伸手在脏兮兮的裤袋里仔细掏了一会儿,抓出一把圆溜溜的玻璃珠,它们泥鳅似的滑来滑去,滚动中相互摩擦与触碰,发出咯咯脆响。我把这些宝贝逐个摆在桌面上,仔细数了数,共有九颗,四小五大。稍小的珠子,内部含着漂亮花纹,红黄蓝绿,一瓣瓣的花纹分别组合,在透明的珠子里飘逸灵动,好像一个个小杨桃,惹人喜爱。大的珠子大约是小的珠子两倍大,里面无花纹,但是在灯火照耀下,却也颗颗晶莹剔透,泛着淡淡青光,具有别样的美。

    有花纹的珠子是我从县城里带回来的,县城的小孩玩弹珠都使用这种,我把它们和暑假作业一同胡乱塞在绿色帆布书包里,搭乘公共汽车带回东银村,原本有三十多颗,和村里的小伙伴们蹲在瓦房外龙眼树边的空地上,你来我往玩了半天,大多又输掉了。乡下的玩法和县城里的玩法大不一样,更接地气,更加野性,离乡时间久了我好像变得有些水土不服,惊讶地瞧着浑身上下脏兮兮流着鼻涕的小伙伴,一个个像敏捷的小猴子,赤着脚蹲在尘土飞扬的地面上兴奋地蹦来蹦去,玩弹珠的指法熟练高超,几乎百发百中。没有花纹的几颗大玻璃珠是我侥幸赢了他们的,本地乡村小学校门口被灰尘染黄了半边墙壁的小卖部,笑容可掬的伟人画像下,有些模糊不清的破旧玻璃柜台里,和崭新的铅笔、小刀、尺子、橡皮擦、作业本摆放在一起,堆满了小篮子引诱着男孩们衣兜里的零钱的,都是这种珠子。

    母亲不停走来走去,似乎永远有忙不完的活儿。家里她总是最后一个吃饭,匆匆忙忙吃完饭收拾了碗筷,马上又坐在柴火灶台边红砖地板上,弯着腰用一把有些钝的旧菜刀切着砧板上的猪菜。在枯燥乏味嘈杂的噼里啪啦响声中,切碎满满一竹筐绿油油猪菜,擦擦脸上汗珠,站起身掀开灶台上白色铝质大锅盖,提起竹筐一股脑儿哗啦倒入锅里,与米麸、薯叶、薯皮混合着煮熟了,熄灭灶火,又掀开锅盖,持瓢一下接一下,把锅里的猪食勺入放置于地上的桶内,蒸腾的热汽随之而起,团团翻涌,使她的面容变得模糊不清,整个房间弥漫着酸酸的煮得发黄熟烂的猪食气味。盛满了一大桶,母亲侧身吃力地提起,趔趄着迈过石条门槛出了房门,倒入龙眼树边猪圈里的石槽,给那两只摇头晃脑喜欢互相争食的大肥猪做夜宵,它们自幼相伴,却天天挤在石槽前彼此用鼻子不客气地拱来拱去,时而扇动着大耳朵吃得吧唧吧唧响,时而嗯嗯哼哼抬起头,伸出湿漉漉的粘着猪食的长鼻子讨好地嗅着我母亲手里的盐巴。

    玩腻了玻璃珠,我走到门外龙眼树下井台边,打上冰凉的井水洗过冷水澡,担心脚底又粘到泥沙,踮起脚尖踩着人字拖鞋一步步返回室内,脱了鞋紧挨着光滑的竹片床板躺下去,还没来得及胡思乱想,很快就进入梦乡。午夜时分,我的肩膀突然被轻轻推了一下,耳边同时传来母亲低低的温柔的催促起床的声音,勉强睁开眼睛,迷迷糊糊,借着床头昏暗的煤油灯光,看见睡在旁边木床上蚊帐里的弟弟和妹妹也被母亲叫醒,各自抬手揉着双眼。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杂乱而轻微,我们手忙脚乱穿好各自衣服,撩开蚊帐下了床,在暗淡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不清的红砖地板上弯腰低头、手脚并用摸索了一会儿,各自穿上拖鞋。

    母亲又走到窗前的竹床边,递给我一支铁皮手电筒,随即匆匆转身,在门后墙边角落翻开一堆杂物,找到戽斗和锄头,把戽斗挑在锄头上,把锄头扛在肩膀上。我拿起手电筒,感觉随着手的晃动,里面填装的干电池松松垮垮,忽前忽后不停地滑动。把后盖旋紧了,往前推一下凸起的筒身上的金属开关,又推一下,接着又用力摁几下红色塑料小按钮,躲在灯头玻璃盖下塑料银碗底部的小电珠却一直沉默着没有反应。复又旋松凸印着一只虎头的后盖,旋开了,退出两节三圈牌干电池,依照正负极方向重新填入,重新旋紧安装着弹簧的后盖,光柱立即从喇叭状灯头射出,照亮向内敞开涂着黑色油漆的房门,照亮房门上依旧鲜红的春联,显现出一个橙黄的环状光圈。

    夜空下,荷锄挑着戽斗的母亲在前面带路,弟弟和妹妹磕磕绊绊走在中间,我尾随后面,紧握手电筒,从手中斜射而出的一道光柱,照亮了所有人脚下的路。弟妹还年幼,帮不上什么忙,但是母亲不放心把这两个小人儿独留在空荡荡的瓦房里,特别是我妹妹,年仅五岁,如果深夜在床上突然醒来,见不到母亲的身影,那会嚎哭成什么样儿?难以想象,恐怕会把整座村庄的人都吵醒。我的父亲,在离家六十里外的县城上班,正常情况下每逢周末才会回来,每次往返,他需要在候车点等候很长时间,才能挤上破破烂烂、摇摇晃晃、人货混杂、严重超员的大客车,在震耳欲聋的柴油机轰鸣中,在充斥各种汗臭味、烟雾味、柴油味、鸡鸭粪便味、臭鱼烂虾味的哐啷作响的沉闷车厢里,沿着一条灰尘滚滚、又弯又窄、坑坑坎坎的沙土公路回来,在家中住上一天或两天,又匆匆忙忙搭车离开,如果有事出差到外地,经常很久都见不到他的身影。

    那一年,春回大地,万物复苏,懵懵懂懂的我跑到村外玩,看见人们正在丈量划分脚下的土地,吃大锅饭的日子结束了,乡村开始包干到户。家里分得的一亩四分责任田地,都是母亲在劳作,在我们兄妹及左邻右舍的记忆中,她就像是一个铁人,家里家外,没日没夜,做牛做马,似乎永远不知疲倦。田地很分散,大小不一,零零碎碎,东一块,西一块,有的在溪边,有的在塘边,有的在路边,有的在山坡下,有的在山坳里,无一例外的是,都紧紧夹杂在其他农户的田垄间。村里每户人家皆是如此,彼此之间相互掺杂。唯一有区别的,是依据各家各户人口的多寡,所分到的水田与旱地,或增加或减少。

    耕作中,有的农户会因为锄草或犁地,模糊了相邻的田地间的界线,而发生纠纷,轻则争吵不休,重则大打出手,有时就算是亲兄弟,也不例外。我的母亲,从来没有因为田地问题跟任何人红过脸或吵过架,在她短暂的一生中,极少因为什么缘故与谁闹过矛盾,总是热心肠待人,总是不厌其烦,和和气气,喜笑颜开,虽然她的性格有时很急躁。她嗓门最大的时候,是做完农活回来,拖着一身疲惫,在厨房柴火灶上煮熟了饭菜,走出来站在自家门口台阶上,一遍又一遍高声呼喊我们兄妹几个的名字。我们在村中各处玩耍,听到喊声,赶紧乖乖跑回家吃饭。

    一条干涸的散落着鸡鸭鹅与牛羊粪便的灰色水渠,长蛇般蜿蜒着从村前横穿而过,水渠边有一排落满灰尘的竹丛,叶片低垂,死气沉沉,位于村口格外高大茂密的那几丛,大部分枝条朝西,垂柳般掩映着竹丛下方铺满了枯枝落叶的池塘,池底淤泥龟裂坚硬如地面。池水彻底枯竭前,我曾经高挽裤腿,在遍布小圆孔的塘泥里挖过泥鳅,巴掌厚的一层池水静静倒映着蓝天白云,静静覆盖着最后的洼地,水面下每个小圆孔里,都藏着一条滑溜溜、活蹦乱跳的泥鳅。我们沿着村道向西南方向走去,经过最后一丛翠竹,就出了村庄,进入广袤的田野。忽远忽近的蛙鸣,在耳边清晰地嘈杂起来,飘荡着雾气的夜色,在眼前清晰地浓厚起来。我们这支由妇孺组成的队伍,因睡眠不足,行走时仍有些踉踉跄跄,在母亲带领下,却准备跟大自然里最残酷无情的旱魃作战,武器是一把锄头,和一只戽斗。

    被来来往往的脚掌,以及沉重的牛蹄踩踏无数次的田间小路,在我们脚下延伸,忽左忽右,忽高忽低。野草遍布路边,不惧干旱,依然生机勃勃,见缝插针,丛丛坚韧的叶片紧贴地面,茫茫夜色中,与田间地头的庄稼连成黑糊糊一片。干电池在手电筒里逐渐耗尽能量,圆柱形的灯光暗淡了下来,我们深一脚浅一脚,跌跌撞撞走到自家稻田边,母亲放下肩上的锄头和戽斗,伸手接过手电筒,仔细察看正在抽穗的发蔫的水稻,稻丛下,田地一片灰白色,布满深深的坚硬的焦渴的裂缝。

    我跟随母亲跨过田坎,沿着陡坡下到池塘里。池塘不大,面积约有二百平方米,和村庄周边大大小小的池塘一样,早已底朝天,但是池塘底部厚厚的淤泥不知什么时候被村民挖开了,形成一条弯弯曲曲的深沟,通连到平常用来戽水的凹字形池岸下,我们把那块地方叫做戽斗坞。五岁那年夏天,我跟着戽水的叔叔和姑姑们来到这儿玩,戽水后众人离开池岸到田地里去,我独自站在戽斗坞上面的浅水坑里伸手捕捉被戽斗带上来的小鱼小虾,突然滑了一跤跌入池塘,不知隔了多长时间才被发现并打捞起来,差点儿淹死。被炎炎夏日晒硬了的淤泥分两边隆起堆积在沟旁,沟底都是细沙,蓄满一汪水,在手电筒照射下,荧荧闪着亮光,那是从地底渗透出来的,非常清澈,水还在缓缓往上冒。每年旱季,池塘经常干涸,但是如此这般挖井似的往地下深处挖沟,以前从未见过。

    白天大家争相汲水浇灌田地,沟里蓄不上水,水稻都快旱死了,只能趁夜间没人,带你们过来戽水,你爸又不在家,母亲叹着气跟我说话,又似乎在自言自语。重新走上来后,母亲把手电筒递给站在戽斗坞旁边的我弟弟,让他帮忙照亮一下。弟弟小我两岁,身体瘦弱,不怎么爱说话。在晃动的手电筒灯光下,母亲挥动锄头挖了几块带着草皮的泥土,重新加固戽斗坞上边池岸,防止水戽上来后倒灌入池塘,又挥锄利索地挖掉引水的垄沟里淤积的泥土。放下锄头,她让我一起蹲在地上把戽斗两边缠绕成团的四条尼龙绳全部解开,每条绳索约三米长,系在戽斗前端的绳索比系在后端的绳索要短一些。

    我拉了拉绳索,每条绳索末端,母亲特地系上一小截手指粗细的圆木棒,长度大约是四根手指的宽度,绳索系在木棒的中间,戽水时木棒攥在手里,卡在握紧了拳头的指缝间,这样可以不直接用手去抓尼龙绳,避免手掌又疼痛又抓不牢。我的脚上,穿着母亲从集市上买回来的人字拖鞋,白底蓝带,走起路来吧嗒吧嗒响,雨天时鞋后跟常常溅起一身泥,这种结构简单售价便宜的拖鞋用橡胶制成,村里的大人与小孩基本每人一双,如果穿得久一点,鞋孔周边会有裂纹,走一段路,人字搭扣常常从鞋孔里脱落,只好捡起来用手指重新按压回去。我小心翼翼挪动双脚,分开站在戽斗坞边上,那里是斜坡,略低于池岸,一小块很久以前被人用锄头挖出来的阶梯状地面,恰好可以站立一个人,被曾经在此戽水的人们踩踏得光秃秃。母亲站在另一侧,我们的中间,是被四条绳索所牵引的戽斗,木偶般摇摇晃晃,戽斗底下,是黑咕隆咚的池底水沟,暗夜里往下探望,什么也看不见,犹如深渊。

    经过一个多月磨练,在碧波上来回晃荡欢快地跳着圆弧形舞步的戽斗边,我的手背和手臂在烈日曝晒下红肿得发烫,轻微触摸便会有强烈的刺痛感,几天内脱了一层皮,到县城小学读书期间被慢慢漂白的皮肤,脱皮后迅速恢复黝黑油亮的状态,握惯了纤细笔杆子的手心和手指,被粗壮的尼龙绳勒出一个个小水泡和小血泡,结痂后脱落,变成一个个硬茧。虽然我还只是一名系着红领巾的小学生,又矮又瘦,却已经可以熟练地配合高出我一个头的大人们,一起甩动沉重的戽斗,把水从池塘或溪流里汲到岸边田地上。但是,那都是在白天,阳光明媚,视野清晰,没有被挖开的又深又暗的池塘水沟。旱灾发生前,池水及溪水离岸边很近,水波荡漾,戽斗上的绳索系得很短,有时跟我一起戽水的是仅大我几岁的堂叔,他的左侧太阳穴边有块疤痕,两人经常玩闹一样争相快速甩动绳索,把戽斗抡成车轮形状,水被源源不断舀上来,白色水花在堤岸上下哗啦哗啦四处飞溅。现在,第一次站在又高又陡的戽斗坞斜坡上,夜色苍茫,我的双手紧拉着长长的绳索,心里不免七上八下,不停地敲鼓。

    口大底小的戽斗前后小幅度摆动几下,调整好节奏,接着荡秋千似的往后甩下去,落入深沟,我的心好像也跟着掉了下去。戽斗坞上站立的母子俩同时弯腰俯身,伸直双臂,待到戽斗入水的一瞬间,同时弯曲手臂向上提拉,紧跟着挺起腰身,挥动并抬高双手把戽斗往前方的岸边甩上去,最后的姿势有点儿类似于打高尔夫球时的挥杆,当然,动作看起来可没有打高尔夫球那么轻松与优雅,而且在惯性作用下,整个身躯会稍稍往后仰。晃荡上来的戽斗轻飘飘的没有舀上多少池水,我拉绳太早了。第二次戽水,我牵拉前后两条绳索没有控制好平衡,弄歪了戽斗,结果里面的水全洒光了。第三次提拉上来时,戽斗口触碰到朝外凸出的池岸,翻了个跟头,大约一半的水泼在岸边草丛里,渗入后滴滴答答连成片,沿着悬空的叶茎与根须款款坠入池塘,在手电筒灯光照射下宛若精美绝伦的水晶帘子。我深吸一口气,第四次跟着母亲重新甩动戽斗,弯腰,俯身,茫茫然往沟底探去,本来应当一头扎入水里的戽斗,却啪的一声磕在沟边坚硬的塘泥上。母亲站在对面,突然笑出了声。

    头顶上空,薄薄的云层不停变幻流动,一轮残缺不全的月亮从云间探出头来。什么时候才会下雨啊?我垂手站在那儿,悲哀地想着,有些灰心丧气。慢慢来,不要焦急,母亲安慰我。然而,跟我一起戽水,完全迥异于跟别的大人一起戽水,每次她需要付出更多的精力尽量控制好戽斗的平衡,分担更多的体力把水提拉上来。歇息片晌,我们继续甩动戽斗,继续在黑暗中磕磕碰碰,或成功,或失败,戽水的动作周而复始,我喘着粗气,身上的衣服再次被汗水浸透。我的腰和手脚,全都又酸又痛,直至麻木,却只能咬紧牙关坚持着。实在使不上劲了,就暂时休息一下,然后再继续。渐渐地,我掌握了从深处戽水的技巧,配合着母亲提拉、甩动长长的绳索,沟里的水被一戽斗接着一戽斗汲了上来,哗哗抛落到戽斗坞上面四方形的浅水坑里,砸出一朵朵激荡回旋的浪花,汩汩顺着垄沟流入稻田。

    浇灌到一半,池底的沟里没水了,我和母亲只好停下来。手电筒残余的昏黄灯光,从圆形玻璃盖下的灯罩里彻底消失,我们没有新的干电池可以更换。但是,现在我们并没有完全陷入黑暗之中,天上云层不知何时已散尽,晴空万里,朦胧的乳白色月光如烟似雾笼罩在田地上,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稻花香。放下戽斗,母亲匆匆返回村里,从家中抱出来一卷草席,手上还提着一壶温开水,她把草席铺在池底平坦干燥处,旁边点上一圈蚊香。我们兄妹三个喝了水,和衣侧身并排躺在席子上,随即呼呼大睡,或许因为太困太累了,或许因为有母亲在旁边陪伴照顾,虽然身处空旷的野外,却一点儿也不觉得害怕,如同在家里一样感到温馨与舒适。

    天蒙蒙亮的时候,我在睡梦中再次被母亲摇醒,我们身旁的沟里又蓄满一汪水。哗哗哗的戽水声再次响起,单调而悦耳,沉闷而响亮,有节奏地狠狠拍打着干旱的大地。夜间凝聚的露珠,打湿了戽斗绳索,打湿了脚边草丛,打湿了铺在池底的草席,打湿了依然酣睡的弟弟和妹妹额上的黑发,苍白的小小的脸庞。锅盖状的天空里星月悄然隐去,远处东银山丘上,金色朝阳冉冉升起,从上到下,渐次照亮池岸边一丛美人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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